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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SNOWSTORM ...

  •   《Snowstorm》

      01

      今天是代号暴风雪特别行动的第三天。

      一周前,席卷整个第六区的恐怖组织“达摩克利斯之剑”突然占用公共通讯频道,向帝国军公开要求和平谈判,并且指定要求帝国陆军总参谋长单独前往停战区参加这次的会议谈判。由于事出突然,军部方面根本还没来得及压住消息,全国上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恐怖组织的这份谈判宣言。然而也不知道哪位领导在上厕所时突然脑袋一拍,想出了屏蔽民间所有通讯信号的天才想法,顷刻间,原本漠不关心的民众陷入了通讯中断的恐慌之中,舆论的矛头直指当局,指责不作为的浪涛一声高过一声,比起那持续了五年之久的恐怖组织的行动还要猛烈几分。

      街头的示威游行我看到过,小道消息的民意调查我也悄悄偷听到过,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希望官方能够同意这场要求以换取国内难得的和平。而可能是迫于舆论的压力,陷入僵持的帝国军终于在三天前公开同意了恐怖组织的要求,同时秘密开启了代号暴风雪的这场特殊行动以确保谈判的顺利进行。

      我就是这场行动的行动组成员之一。

      当然,被指名的陆军参谋长也在行动组名单之中,不过他在行动组刚刚成立的一天后,就戴着整套的微型定位监听设备搭乘空舰飞往了第六区。我作为后勤保障人员,仅仅在他出发前见过他一面。说实话,在我的想象里,那些身居高位的将官应该是白发苍苍的老头,或者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人,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被军部推出去的参谋长竟然是位俊朗的年轻男人。当时他穿着漆黑的军装,拎着手提箱,正笔直地伫立在登机口,空港中翻滚的气浪掀起他那银白如月的发丝,一双紫罗兰色的瞳眸平静且坦然地凝视着他注定危险的未来。

      如果不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军人的肃杀之气,我都要怀疑眼前站着的其实是真正参谋长随便找出的替死鬼演员。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我记得那时他在庞大的战舰下,用余光远远地望了我一眼,而那独自一人的冷冽身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四周强劲的气流所熄灭。其实按照军部的规定,每一位将官都可以配备至少一名尉级副官,但是我在那一整天都没有发现银发参谋长的副官的身影,而我回去又调出了行动组的名单,上面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标注了副官职位的名字。

      他好像是注定要被遗弃的棋子。

      事实上,他就是被注定遗弃的棋子。

      经过半天的路途,那位将官成功抵达了第六区,期间他所携带的监听定位设备运转正常。而在那之后,我便一直坐在行动组办公室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接收讯号的组员埋头监视着屏幕上闪烁的各种字母和画面,然后无声地祈祷这场行动能够尽快圆满结束。

      直到二十四小时以前,所有的连接信号突然中断。

      如果没有记错,那时墙壁上的分针刚刚指向数字七,窗口中的画面便猛地跳成大块大块的灰黑色,戴着耳机且将音量调到最大的组员也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惨叫,然后猛地将耳机扔到一边,面色难看。一时间,整个办公室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僵硬地坐在自己的工作位上,茫然地面面相觑,只有耳机里漏出尖锐的杂音还能证明时间依然在自顾自地流淌。

      我知道,这是人类受到强烈惊吓后的正常反应而已。

      02

      从军部各个单位集合起来的组员很快就重新恢复了理智,并开始排查故障原因并进行抢修。通讯技术这方面我并不是很懂,所以只能躲在不会妨碍到别人的角落里,在焦急的氛围中计算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二十四小时竟然能过去得那么快。

      为了确保仪器的正常使用,拥挤的行动组办公室里接通了空咒恒温系统,标准的室温隔档了外界冬季的寒风,却也成了湿闷汗水的温床。或许是错觉,室内的温度随着远程抢修进度的停滞而陡然升高,情况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向上级反映,我能看到这里的所有人在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操作和更换之后,眼中的紧张逐渐被绝望所替代,最后逐渐演变为认清事实的麻木,就像是急救科的医生,终于问心无愧地打印出病人的死亡通知单。

      每个人都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后方的接收设备没有任何故障,那么,如果便携的监听定位设备是参谋长主动有意破坏的,就是叛国罪;如果是被恐怖分子发现而遭到了毁坏,那么独自深入敌中的参谋长凶多吉少的事实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接下来就该进入探讨该不该进行营救的环节了。

      但是不知道上面又是怎么想的,在出现故障的第一时间,行动组就汇报了相关情况并请求上级指示下一步的行动,然而在紧张检修的二十四小时内,上面始终没有给予任何批复文件,甚至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我们只是向诡谲的深海里砸进了一粒小小的石子,半点波涛都没有飞溅起来。

      直到这个二十四小时过去了一秒钟,上级的指示文件才精准地姗姗来迟,并且还伴随着行动组临时办公室大门被踹开的强烈悲鸣。

      刹那间,大门被一脚踹开的磅礴气势如同一颗炸弹的爆炸,让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都集中到大门处的木屑横飞。我距离大门是最近的,所以我能明显感受到力量在空气中传播时辐射出的震动。几乎下意识的,我的身体打了个哆嗦,那一刻,我觉得即便是再给我几颗伟人的脑袋,也无法想象有谁敢这样袭击特别行动组。

      “上级的批复文件,还劳请行动组组长接收一下。”

      很快,上了油漆的木头碎块噼里啪啦地碎落满地,我在震惊之余,亲眼目睹了一双干净的黑色军靴碾压过这惨烈的尘埃,还发出了细碎的声响。我不禁做了吞咽的动作,尽管我嘴里并没有任何食物的残渣,然后,我抬起头,就望到一名深色头发的男子满脸微笑地站立于破损的大门处,手里还拿着一份印着军徽的文件袋。

      那个男人皮肤光滑白皙,身形修长,高挺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眉目清秀儒雅,说话的口吻也是彬彬有礼,尽管穿着军装,看上去却并不像是个能够冲锋陷阵的练家子,反而更贴近高校里的埋头钻研社会科学的教授,而且还是个生面孔。照理说,上面有什么文件需要传达,应该会将文件交给行动组里固定的通讯员,但是眼前这个人我这几天从来没见过,分明不在我们行动组的人员名单之中。我瞅了瞅他肩上金闪闪的上尉军衔,又探头瞧了瞧他手里分明已经开封过的文件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当个缩头乌龟,和其他组员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03

      最终还是组长出面,收下了那个男人带来的文件。

      而上面给出的批复是——认定行动失败,就地解散特别行动组。

      军令大如山,当组长审阅完文件里所有的内容之后,在他的位子上呆呆地坐着愣了半晌,才沉沉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叫停了所有人手头的工作,然后用最简洁的话语转述了上级的命令。而所有成员的反应也都和组长一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后,便相互等待起有谁能够率先站出来给大家做一个解散的表率。

      毕竟人类是社会性动物,随波逐流是他们的本性。此刻解散行动组,就意味着要主动放弃那位孤身犯险并生死未卜的军官的性命,这固然有违良心,但是如果大家都选择这么做的话,那么每个活着的人心里都会好受很多。我坐在角落里,看着组员们彼此传递着眼神暗号,就像是考场上相约一起交卷的学生,在反反复复的试探中酝酿作出决定的勇气。

      终于,有人一发狠心站了起来,并动手收拾起桌面上乱七八糟的文件,紧接着,又有一两个人站了起来,最后,所有人都起身,低着头拿出纸箱,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物件。我听到大家都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叹息,而我猜想行动组里应该是没有那位参谋长的属下的,否则哪怕只有一个人开口吐露出坚持下去的想法,可能大家都不会如此灰头土脸地顺从了上级命令,还不反抗一下。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身为帝国的军人,可能还不如街道上游行示威的青年更有血性。

      树倒猢狲散,行动组的所有文件都将就此封存。我目送着组员们垂着脑袋依次与我擦肩而过,抱着自己的东西沉闷地离开有史以来存在时间最短的特别行动组,突然就陷入了茫然之中。

      办公室里越来越空,但空的不是房间,而是人心。

      等到最后一位同事搬着纸箱退出办公室,我也站了起来,准备开始最后办公室的整体清扫还原。而我刚刚迈出我的第一步,突然就发现只剩下门框的大门处依然停留着一抹清瘦的身影。

      那个人,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似乎化身为海崖边的一座静美的雕塑,从始至终都挺拔地屹立在满地狼藉之上,镜片后深色的眼瞳混混沌沌,不知道倒映了什么,又在思索着什么。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而这个时候我才觉察到那人咬得发白的嘴唇以及攥紧的手掌,应该是在极力忍耐着内心的颤抖。

      “不好意思,长官,我要……清理这里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话的音量不由自主地被自己的声带调到了最低,生怕是惊扰到了对方,或者说根本就是底气不足。而那人也像是猛地回过了神,浓密的眼睫扑闪几下,才噙着温和的笑容,扭头看向我。在办公室白色的灯光下,他的嘴角上扬的角度不多不少刚刚好,多一分太媚俗,少一分太冷淡,仿佛是设定好的一样。顿时,一股莫名的冷意从我的脊背四散开来,因为我的眼睛告诉那人在笑,可我的大脑却另辟蹊径,硬生生将这抹笑容拼凑成不可言说的悲凉。

      “谢谢你的提醒。”

      不知名的那人朝我点了点头,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的温润有加。但是比起男人之前所说的那句话,此刻的他隐约透露着淡淡的失落,看上去就像是已经看透了人世间所有是是非非的隐逸者,只落得两肩的无奈。我清楚,他是对上面解散行动组的决定而感到失望,所以我有理由可以猜测,这个人应该和那名生死不明的银发军官有那么点联系。

      也正因为猜到了这一点,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拄着扫帚欠身回礼。而那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旋转脚跟,步履坚定地踏上了一条我所不知道的道路。

      或许是条不归路。

      “您需要帮忙吗,长官?”

      站在门边望见那颀长的深沉背影在衣摆摇晃之间越来越淡,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鬼神差使般,一句疑问句便脱口而出,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而那人的身形也是忽然地一顿,便慢慢地停在了原地,然后回过头,干净利落的发丝刚好轻轻拂过他失去血色的脸颊。

      04

      我觉得我是疯了,才会说出那句话。而那个人应该也是疯了,才会认真考虑起我客套性质的提议。

      没有任何支援,他想要去救出参谋长,毫无疑问,就是疯了。

      等我回过神来,我就被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径直拉到了三十七楼的某个房间里。那个房间里陈设了许许多多精密的医疗仪器,有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生态罐,也有普通手术室里的无影灯,还有很多是我叫不上名字的器械,但无一例外都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散发着不太好闻的消毒水的气味。而这个房间驻守的人虽然穿着军装,可是外面还套着干净的白大褂,见到男人走进来后,纷纷起立致敬,能看出来他们不仅熟识这个男人,而且还很敬重他。

      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温和的男人在进入这个房间后随即走上前去,和其中一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期间穿着白大褂的人有好几次流露出不赞成的态度,但似乎都被男人不容置喙地驳回。几分钟后,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深色短发的男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便远远地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再靠近一点。

      “我叫雪风,是阿亚纳米大人的副官。”

      在他招手的同时,周围众多的白大褂就收到属于自己的任务指令,忙忙碌碌地行动于各式各样的机器和隔间之间。而我站在房间的空地上,迷茫地犹豫了片刻,便听从了长官的召唤,一路小跑到他的身边,然后就听到他简短但随和的一句自我介绍。但是对于他的身份,我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毕竟阿亚纳米这个名字我在行动组名单上看到过,现在只能说是证实了我先前认为两人之间有联系的猜想而已。

      于是我点点头,简单地向他敬了个军礼,然后抬起眼,开口问出了我埋藏在心底的疑惑。

      “既然您是参谋长大人的副官,那为什么您的名字没有出现在行动组的名单上?”

      至于我为什么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心里仍有几分埋怨。尽管我与银发军官仅有一面之缘,但是我明白,行动组里如果加上了这位副官,或许全组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解散,而那位军官就或许还有一线的生机。作为最坚实的后盾,副官的任务就是无条件地保护自己的上司,可是这位叫做雪风的副官竟然让他的长官独自一人深入龙潭虎穴,不用法官的锤定,明显就是失职了。

      与此同时,对面,在惨白的灯光下,落进男人深色眼瞳中的光忽然泛起了几层涟漪。他听了我的问题,敛起睫羽,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没等他的醇和的嗓音凝聚成具体的音节,有一位白大褂就走过来打断了他,丢了句“全都调试好了,雪风大人”,就让这名副官倏地抿紧了嘴唇,随后便决绝地转身,跟着那人朝着最里面的隔间走去。我想跟过去,却被其他人引到了隔壁的房间内。

      “这是要做什么?”

      我被拉过去的那个隔间并不大,依旧打着冷冰冰的白光。其中有一面墙完全是玻璃,玻璃上印着磨砂的BH缩写以及鹰首盾标,只要站在这个房间里,完全可以透过这扇巨大的密封玻璃窗看到隔壁的情况。我被带过去的时候,房间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位穿白大褂的人,他们围在玻璃边窃窃私语,我开口问他们,他们也只是用余光冷淡地扫了我一眼,便满怀心事地望向玻璃窗,不再说话。

      就这样过了好些时候,我刚刚见过的那位副官才出现在玻璃窗的那端。这时的他没有戴眼镜,换了件医院里才会出现的短袖医疗服,修长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即使隔着很远似乎也能见到皮肤下血管蜿蜒的青色。我只见他走进房间,眯起眼睛做了简单的环顾,便神情坦然地躺上了房间中央的医疗椅上,周围围聚着穿戴严密手术服的人,还有复杂的医疗机械臂。

      我瞬间就懵了。

      05

      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就贴在玻璃窗上,沉默地看着那边的人操作着精密的仪器,小心翼翼地在男人的头上比划着什么。我猜这可能是某种手术,不过男人似乎全程没有要求进行全身或者局部麻醉,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多少疼痛的扭曲。而等到我周围的那些白大褂们停下手中的数据记录,纷纷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以后,我也顺着人流跑出观察间,一溜烟到了隔壁房间门口等待着那位副官。

      果然,没过多久,换回衬衣的深色头发的男人就随着绿色手术服的人群缓缓走了出来,他上半身的白衬衫没有系好顶端的口子,翻折的领口稍显得凌乱,手上还拎着镶着金边的黑色军装外套,除了没有戴眼镜,看上去和之前没有太多的区别。但是我注意到,现在他走出来后,尽管没有戴眼镜,可是并没有再像其他近视患者那样,需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四周,他那双深邃却澄澈的眼眸很轻松便捕捉到我的身影,然后洋溢起亲和的笑容,仿佛刚刚身上动刀子的并不是他一样。

      “没关系,只是皮下植入了芯片,是个小手术。”

      这个男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即使声音变得有点疲惫,可是依然用他最亲切的模样安抚着别人。他走过我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跟着白大褂坐到某个白色机器前,任凭机器的探头对他进行各种进一步无形的指标测量。这种时候竟然考虑的是别人的感受,我突然对这个副官有点改观了。如此的修养并不是某几天能够刻意表演出来的,日积月累再加上性情的天赋,抛开其它的不谈,我能想象,这个人确实很适合副官这个职位。

      但同时,我就更加好奇他为什么会任由他的上司孤身犯险了。

      “可是,您——”

      我跟到他的身边,将他的风轻云淡全数收入眼底,而他在结束测量之后,坐在高脚圆凳上,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着,一边扭过头,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用发胶向后抹去的发丝零落了几缕在他的额角,轻轻飞扬着镇定自若的弧度。我不禁收紧了自己的声音,怔了半天,没再多说什么,但是没想到他却低声笑了出来,笑声莫名苦涩。

      “因为这批芯片还在测试阶段,所以他们才会这样。至于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行动组的名单里没有我……”

      随后他开口,平淡地解释了一番,便承接起一个小时前的过时话题,而且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没有任何避讳的意思。此时他的那双眼眸没有眼镜的掩护,两弯月牙形的阴影直接洒落在他的眼睛里,我竟然有点不习惯,总觉得那圆形的瞳孔之中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那是因为,有人不让我知道这件事。”

      军装外套披在他的肩头,削减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柔弱的气息。他在叙说的时候,提到“有人”之前做了片刻的停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直接说出那个他心里清楚的名字。可是这点到即止的模糊说辞中到底掺杂着多少的落寞,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事情已经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我也被迫上了贼船,除了脑子一热,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解释,我也没有其它的选择。而他在说完后也陷入了惆怅之中,下意识地伸手想做抬眼镜的动作,直到修剪圆润的指甲单单捞到鼻梁上方的空气,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戴眼镜,于是略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以作掩饰。

      然后他就伸手拦住一位白大褂,让那人用自己原本的镜框配成一副新的平光镜。

      06

      “这副镜框是当初阿亚纳米大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由于特别行动组已经解散,所以如果要前往进行谈判的第六区的谈判点,就不会得到任何的设备和技术上的支持,换句话说,甚至连前往第六区的飞行器都不会得到使用权限的批准。我原本以为,那位看上去打算瞒着军部,独身一人前往目标地点进行营救任务的副官需要忍痛自掏腰包的时候,却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带我来到要塞里一处单独的空港,在那里,有一架私人飞机正安静地停靠着,银白的机身上同样喷涂着缩写的BH以及黑色的鹰首盾标。

      他轻车熟路地进入机舱,并且也示意我跟上,看上去完全把我当做可以信赖的伙伴了。而等我也走进还算宽敞的机舱内,那人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然后笑着指了指他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可以坐在他的身边。如果可以出一个排行榜,我估计这个男人是我遇见过的最没有架子的长官了。

      于是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瞥了眼改装过镜片而重新架在他眼前的眼镜,就顺从了对方的意思,拘谨地坐到紧靠着他的那张沙发椅上。而他将手头的一叠文件夹整理整齐,察觉到我在他的眼镜上停留了不同寻常的时间,便向我解释了一下它的重要性。

      但我的目光却落在了文件夹封面的鹰首盾标上。

      “BH是什么的缩写吗?”

      虽然听起来会显得很蠢笨,可是我的嘴巴还是快过自己的大脑,冒冒失失地问出了眼睛所注意到的问题。可身边的这位副官却没有对我愚蠢的问题表现出任何惊讶,反而抬起手掩住了上扬的唇角,像是发现学生做了蠢事的老师一样,忍俊不禁。

      “是BlackHawk的缩写。”

      私人飞机轰鸣声四起,在我们登机后没有拖延,很快便冲出了跑道。推开遮光板,窗外的景色骤变,攀升后的不适感也瞬间席卷至头盖骨。云端的天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也模糊了他的棱角。男人扭头凝视着我,眨了一下眼睛,我能看到他在报出全名时眼中闪过一丝自豪的光芒。只可惜我作为局外人,半点也体会不出这份自豪的根源出处,毕竟在军队里,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称。

      “黑鹰?是什么编制还是……很厉害吗?”

      “嗯,很厉害。是隶属于陆军总参谋长的特殊作战部队,不过知道这个就足够了,其它的都属于顶级机密,你不要再问了。”

      “哦,好吧……不过既然那么厉害,那为什么不去找黑鹰里的人和您一起去?”

      然而就在我继续不知轻重地追问的时候,一片云海正好淹没了机身,与之同来的阴翳穿过窗户兜头拢下。机舱内没有开灯,那位副官的身形朦胧在这片短暂的迷雾之中,但是深色的眼睛却在此刻迸发出耀眼的光亮,犹如两汪叶林寒潭,在山峡之中清晰地倒映出来自天空的云影。我敢打赌,无论那潭水有多么得清澈见底,只要有人胆敢潜水下去,那么就必定会被溺毙于永远摸不到底的深渊之中。

      我和他之间的时间仿佛暂停了流逝,而打破这个诡异的暂停键的,则是他脸上逐渐暗淡的笑意。

      然后,在机翼冲破云端的那一霎那,我好像听到了来自身边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因为黑鹰里所有的机动作战单位,三天前,都被上面调往了前线。”

      07

      帝国的军部就是一潭死水,老派的家族永远站在最顶端的位置,傲慢地俯视着水中所有鱼类的沉浮。他们高兴时,会捞出几尾符合心意的带回家饲养,不高兴时,即便是跃出龙门的锦鲤,也会被活生生扼死在干枯的岸边。我听了那位副官的叹息,不禁回想起当时站立于空舰边的那抹年轻军官的身影,忽然有点不太能分得清,那位银发的军官究竟是属于前者,还是应归为后者。

      所以我只能陪他一同叹息。

      “那长官您为什么选择了我呢?”

      飞机在飞行过程中很幸运,没有遇到任何的气流颠簸,也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挠,但是我却依然不安地搓揉着双手,对于未来的旅途充满了把握不稳的不确定感。那个副官看上去胸有成竹,却从未告诉我他的计划是什么,况且我们的行动是瞒着高层的,所以据我所知,总部位于霍普鲁克要塞内的黑鹰也无法为我们提供后勤支援。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此刻的我和他就是三天前的陆军总参谋长,注定是要走向岌岌可危的悬崖。

      然而面对我的疑问,男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拿起他折叠桌上的文件夹,翻开硬壳封面后,将里面夹着的薄薄几页的资料展示给我看。

      资料上打印的是我的个人信息和简历资料。

      “因为你是行动组里唯一不属于任何派系的新人。”

      他没有将文件夹递给我,只是将纸张上的文字在我眼前虚晃一下,确保我能大致看清楚上面记录的是什么,便重新合起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然后他抬手,将额前零散的碎发捋至脑后,沉思了片刻,又捉摸不透地笑了,并继续不紧不慢地补充起他的答案。

      “又或许单纯是因为你当时的那句话。”

      我听了他的第二个答案,忍不住挑起眉,要知道,在他拉走我之前我只同他说过两句话。如果因为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的一句话就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那您可真的是,很感性了。”

      半晌,我才尽可能地发掘我的语言库,慢吞吞地给予了这样的评价。但是那人也不气恼,反而眉眼含笑地回应说阿亚纳米大人也曾这么批评过他。而我注意到,虽然这位副官说话时用了“批评”这种很严肃的词语,可是他的眼中却并没有因此浮动起受挫的难过,相反,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值得留恋的往事,眼尾堆积的笑意却是柔和了很多,隐约浸染上了春风似的温度。我想,如果之前他对我都是礼节性的假笑,那么这次,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而这份真实的温柔,不是给我看的。独独是留给那位身披月光的男人细细回味的。

      “上面早就想动他了,如果我不是劫到了送到行动组的文件,只怕我还被他蒙在鼓里。”

      这次,男人没有看向我,仿佛是喃喃自语。他的胳膊搭在扶手上,常年握笔而生了薄茧的手顺势支撑着额头,深色的眼眸则透过平光镜,投射出的目光游弋于窗外广袤无垠的苍穹,仿佛穿过那一层层的白云,就能望见他心里所思所念的那个人。

      08

      几百公里对于飞机来说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换了不显眼的平民衣服,打包好可能需要的装备,在最近的机场降落以后,剩下的路程就需要依靠乘车和步行了。约定谈判的地点是在郊外某处废弃的工厂,我是来自后勤保障部门的,自然不害怕需要脚力的活动,只是担心作为文职人员的副官会承受不住急行军的消耗。所以在接近目标地的过程中,我始终关注着身边人的体力情况,却出乎意料地发觉那人像是在临走前灌下了整整一桶的浓缩咖啡,竟然从未表现出疲倦的神色,甚至连走路的速度都没有慢下来过一次。

      就这么到了半夜,我们两个人才终于到达了距离目标地最近也是最后的旅馆。位于高纬度的第六区本身就常年处于交战之中,再加上现在已经接近于物资紧缺的深冬,眼下的旅馆也仅仅只是可以交钱住下来休息的简陋房间而已。我看到那位副官在破旧的旅馆前停下了,以为他想要在这里暂时休息整顿一下,却没想到他在付了钱进入暂时租给我们俩的房间以后,便拉上窗帘,开始将背包里的装备一件一件地摆放到地上。

      “您要做什么?”

      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消耗,说实话,这种情况下并不太适合主动做高风险的事情。但是那个人就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警告一样,在排列好所有的设备之后,便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利落地换上从特战部队借来的一套战斗服。我顿时被他的举动吓得一惊,慌慌张张地扭过头去面壁思过,余光正好扫过地上的所有装备,却猛然发现这里所有准备好的东西全是单人份的。

      胸腔下心脏的跳动声震动到耳朵里,我瞪大了眼睛,回头直直地盯着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同我说过他的营救计划。

      “你疯了!”

      如果不是怕把楼下这栋老旧建筑的主人给引来,我都要激动地跳了起来,不过最终还是顾此失彼,忘记了口头上的敬语。然而我不管怎么愤怒地瞪视着他,男人都依旧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穿戴着他的作战服,无动于衷。顷刻间,心里莫名的怒火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我插着腰,在不大的空间里烦躁地来回踱步以宣泄我的不满,他却在整理好装备,卡上通讯耳机后,将一本笔记本电脑放置在桌子上,打开后连接好电源,操作起我不知道的软件。

      “你说,你对那里了解多少?那里有多少人,多少武装力量,如果那里有智能锁怎么办?”

      快步走了好几圈,我终于打算例举出一些突发情况来让那人好好冷静思考一下如今的处境。可他只专注于电脑屏幕之前,直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视频窗口,男人这才推了推眼镜,扭过头望向我,没有了笑意。

      “我在我的眼睛里植入了芯片,除了能够替代眼镜的功能以外,我所看到的你都能在这个终端看到。以防万一,如果遇到需要解码的,我也能传输到后台AI进行自动解密。”

      他说着,同时还用力拖来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电脑的正前方。而男人在进行阐释时,他的声线比之前平直了很多,许多地方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还特地加重了音量,似乎把我当做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随后,这位副官又不容分说地走到我身边捏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到了那把椅子上,我却半点也反抗不得,只能暗自惊叹那很适合戴戒指的细长双手竟然还隐藏着这等惊人的力量。

      我抬头,正好迎上那双深沉如夜的眼眸。

      “你要做的就是坐在这里,看我所看到的,看我所看不到的,确保终端设备的正常运转。”

      男人的双手斩钉截铁般按在我的肩膀上,沉甸甸的,附着着两个灵魂的重量,竟让我一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随着他越来越快的语速,我的呼吸开始挣扎于他那过分的冷静之中,但无论如何,我又没有办法摇头来否定,只能说我输给了他,或者我输给了我自己。而他看见我默许了以后,终于释然地笑了起来,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终端的使用说明书,轻手轻脚地放到了我的手边。

      做完这些,他便拍了拍我的肩,摘下了自己鼻梁上做工精致的眼镜,并掰开我攥紧的手,郑重地托付在我的手心上。

      而我,却连一句“武运昌隆”的祝福都没有说出口。

      09

      他转身完全隐入房间外的黑暗以前,我都是呆滞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电脑关机键上闪烁的提示灯如同一把白色的利刃,割破了我眼里的混混沌沌。人是因为思考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我想思考,可是又根本思考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能麻木地盯着显示屏上不断改变的画面,然后拿起了他留给我的那本使用指南。

      不出所料,那果然就是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我将手册扔到一边,却并没有生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愤怒了——我的记忆完全被那人临走时冷冽如雪的眼神所震撼,我只知道那一刹那,男人身上所有的深色调在我眼前似乎都能滴落漆黑的墨汁,一滴一滴的,呼啸成风暴里盘旋的鹰隼。也许是我的错觉,几分钟前,他在将他的眼镜交给我之后就仿佛是变了个人,变成不是我所认识的温和的副官,他的锋芒透过他的笑容绽放出凌厉的乖张,犀利的冷意冰水般盖过了清秀的眉眼,他俯瞰着我,犹如俯瞰着世间蝼蚁,任何胆敢质疑或者阻挡他前进步伐的,都将得到彻底的抹杀。

      所以我软弱地屈服了。我无奈地将那副金丝框眼镜戴到自己的鼻梁上,随后从背包里翻出头戴式耳机,插进电脑的耳机孔内。没过多久,通讯连接的对话框弹出闪着荧光的屏幕,我按下确定键,盯着搜索信号从某个坐标点开始慢慢向外扩散,默默地祈祷那个男人不会突然无情到拒绝来自后方的通话。

      第六区的冬夜没有恒温系统,并不像霍普鲁克要塞那样随意就能打发的。漏缝的窗户正对着桌子,吱呀地吹着室外的凉风,即便还隔着薄薄的深色窗帘,我不敢分神去喝水,也不敢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只是裹紧外套,紧紧地盯着电脑接收到的实时画面。

      他应该是开启了夜视仪,他眼里的世界都蒙上了淡淡的绿色。他注视着他调出地图,穿过了好几片无人居住的断壁残垣。我能想象出他所经过的原本应该是热闹的住宅区,而他只是匆匆瞥过墙壁上大大小小的弹孔以及泼墨般发黑的血迹,便继续朝着更北的方向前进。至此他都没有遇到过任何的可疑人员,我忍不住又点击了一下申请通讯连接的按钮,而这次,他似乎不想再忍受提示音的干扰,停下脚步,同意了连接后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

      “你要说什么吗?”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之后,我听到他压低了声音,淡淡地问了我。一缕雾气从他的口腔里呵出,袅袅升起,但他却没有因此停止前进,紧接着我就听到他身上装备轻微的碰撞声,画面也重新活动起来。不过他的呼吸声到目前为止都还保持着节制,看来体力方面完全不成问题。我不由地放松了几分,只是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捂着嘴,凝视着电脑惨白的反光,略加思索之后,重新向他抛出了我过去曾经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当时,你为什么选择了我?”

      不同于上次,这次,我被落在他遥远的后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出这句尾调下沉的疑问句。从相遇开始,是他安排好了一切,也是他带走了所有的装备,甚至连一把水果刀都没有为我留下,如果要说这样的人是个感情用事的笨蛋,谁都不会相信。但是那个男人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再给出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便野猫一样撑起手臂,灵巧地翻过身前的一堵砖墙。

      而等他安全地落地,展现在我们两人眼前的,是一大片视野开阔的荒原,以及荒原尽头,一幢灯火通明的废弃大型工厂。

      他好像又笑了。

      10

      说实话,男人的机动能力之高,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

      避开探照灯潜行接近工厂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就悄无声息地绕到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外围看守的身后,看准时机便捂住他的嘴,一边向后拖,一边用三棱刺准确无误穿透对方的胸口。我能听到棱刃在血肉里旋转而发出的粘腻水声,而被刺中的那人来不及发出更大的哀嚎,鲜血便随着拔出的军刺喷涌而出,任由男人拖拽到背光的暗处,没了声息。接下来的好几个他用的基本都是相同的刺杀方式,除了最远的那两个,他不得不赶在对方觉察以前拔出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扣动扳机,一枪毙命。

      剩下的就是工厂内的恐怖分子了。

      年轻的副官躲在掩体后,摘下了自己的夜视仪,换上了热成像仪。而当他转动视野,看到密密麻麻的红色轮廓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奈地用鼻音轻哼了一下。

      “看来接下来就是赌博了。”

      他蹲了下了,尽可能地缩小自己暴露的几率,而后他依照热成像仪的显示,顺着外墙摸到人数最少的那一侧,便关掉了仪器,仰起头,看了眼天空中悬挂的皎洁的弦月。我不知道他在这时的短暂休息是不是因为紧张,至少我知道,我的心脏都要提到了嗓子眼里了。但他却在此时忽然偏转了他的视角,看上去是侧过了脑袋,可能在倾听什么。于是我将终端的音量调到最大,努力去注意他所听到的,才隐约听到外墙的另一侧传来扑克牌的声音以及大笑声中含混的言论声。

      麦克风的位置距离说话人实在是太远,我只能估摸着偶然音量高亢的关键词,猜测到那群人应该在谈论被他们控制住的银发军官。除了脏话外,其中有人似乎提到了狗、关、痛快、锁链、扛揍之类的词语,之后不知是谁冒出了好看这个词,那个房间便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声笑语。紧接着,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开始用粗俗下流的词语,大声嘲笑起房间里某人的性取向,但很快,就被一阵阵更加不怀好意的大笑所彻底淹没。

      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听到那个副官强制性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沉重的鼻息喷洒在麦克风前,显得格外的刺耳。我大概知道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也大概能猜到他在忍耐什么,我当下想要呵斥他冷静下来,可是还没等我出声,信号彼端的那人突然开口,咬着牙,低声冲我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只准备了一套装备,为什么还要再带一个人过来吗?”

      说着,他忽然重新戴上热成像仪,我还没从花花绿绿的成像显示中回过神来,烟雾弹的拉环被提拉的声音便飞快地撞击到我的耳膜上,引起了海浪般铺天盖地的蜂鸣。

      “因为,总要有人能来为我收尸。”

      11

      疯了,我和他都疯了。

      在我的眼里,他踩踏着满地的鲜血,全然不顾行动的策略,犹如死神收割生命的镰斧,肆意地掀起猩红的风暴。这个男人早就杀红了眼,他借着烟雾的笼罩,将三棱刺一个接一个地插进方才谈笑风生的人类的心脏,并无一例外伴随着痛苦的哀嚎,狠狠地搅动着血与肉的混合体,另一只手则适时地抽出绑定在大腿外侧的□□,抵着眉心就是一枪,即便刺刀下的人形早就没了呼吸。

      我坐在电脑屏幕后,不禁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噪音。然而这里的骚动很快便吸引了整座工厂的注意,他刚刚扫荡完第一个房间,便有一队人马端着武器蜂拥而来。他也不慌,紧贴在门边的掩体后,拉下护目镜,换上MK17,静候了数秒,便果断地朝门外丢出了致晕手榴弹。枪林弹雨一触即发,枪支的后坐力以及爆炸所产生的空气波快要震碎我身体里的神经,然而男人却像是拥有耗不完的精力一样,腾挪之间除了精准的射杀,就再也没有其它多余的动作。

      他身前的路,都是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活生生撕扯出来的。

      空气似乎都被枪声点燃。没有丝毫的怜悯,他随手架起地上的一具尸体充当护盾,便冲进了走廊的火星四射之中。子弹擦过耳畔的尖锐呼啸袭来灼热的温度,我看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朝着对面掷出那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又是什么时候扣动扳机,射出一道道致命的火光。红色挂满了男人的眼睫,我不知道那是敌人喷洒到他脸上的鲜血,还是他自己流下的生命,只知道如果这里是地狱,那么他就已经蜕变为万魔殿上的堕天使,杀戮才是他唯一的退路。

      很快,备用的弹夹终于只剩下一具空壳,面对敌人的风暴,他踉跄了半步,便毫不犹豫地将枪丢到一边,抽出匕首便陷入近距离的苦战。拳拳到肉的撞击即使隔着漫长的距离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细碎的发丝也随着四肢的运动摆出狠辣的弧度,他的攻击宛如一场暴风雪,透过他的眼睛,我理所应当地在敌人的脸上发现了人类本能的畏惧。

      但是那种畏惧也只是昙花一现,冷兵器格斗所带来的体力消耗让他的呼吸再也难以维持在平缓的范围内。单打独斗,他的体能快要支撑不上,我能发现,他的对手们自然也能发现。

      靠着一股狠劲,在堆放着生锈机器的空地上艰难地处决了几个恐怖分子,男人慢腾腾地扭过头,看到这个空间里就只剩下一个同样没了子弹的大个子,啐了一口鲜红的血水,胸膛起起伏伏。那个大个子在体型上便占尽了优势,两人隔着几步远,相互试探了几个回合,大个子便仗着自己的优势率先出击,步步紧逼过来。对方极具针对性的攻击瞬间晃花了我的屏幕,而副官也不得不抬起双臂护在脸前,在喘息和周旋中退为防守的一方。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双臂上其实早就划破了无数道或深或浅的血口子。

      有的是子弹的侥幸擦伤,有的是刀刃的扎伤,有的外翻的皮肉里还扎着玻璃或者金属的碎片,想来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应如此,但是他自己好像都没有看见。我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明明躲在安全的后方,可是当敌人的拳头密不透风地砸在男人的小臂上,我竟然也感受到了入骨的疼痛。然后,眼睁睁地,我看着他手里的匕首脱力地跌到地面,看到他眼中的世界天翻地覆,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仅仅只是一个失察,他便被揪着掼倒在地上,紧咬的齿列下意识地溢出痛苦的呜咽。他摔在地上,死死地抠住掐住他的脖子的双手,我能感受到他瞪视欺压在他上方的大个子时的怒火汹涌,以及用力过猛时肌肉的颤抖,强烈的窒息感沿着咽喉冰冻了整副躯体,眼中的画面从晃动逐渐变成模糊。

      然后画面突然暂停在某个瞬间,整个世界就静止了。

      12

      准确来说,是他所看到的世界静止了。

      男人沉重的喘息声宛如教堂的晚钟,有节奏地冲刷着空空荡荡的地狱,而那个大个子仿佛是被抽走了灵魂,僵在那里,瞪大的眼睛里爬满了震惊的血丝。刹那间,破碎的笑声断断续续地渗透出沾满血的嘴唇,他躺在地上,久久地凝视着上方那张凝固的面孔,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扣死对方双臂的手掌,与此同时,目光向下飘过,我才在画面里看到了他抵上对方下腹部的右脚。

      除了他,所有人的呼吸在此刻都窒住了。只有男人笑着,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撤回自己的右腿,而一柄沾满鲜血的短刃也像是一株银色的杂草,跟随着他的鞋底,从对方的血肉中破土而出。接着,一脚又是一脚,那个大个子才终于是反应过来,随即发出一声怒吼,伸手就拽住男人的衣服,如同被玩具惹恼的孩子,拼尽全力,把他远远地砸飞了出去。

      满地的尘土伴随着生锈金属器械断裂的声音,顿时扬起了一片模糊的迷雾。他半敛着眼,陷进废弃材料堆里,只有我听到了他喉咙深处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的闷哼。有液体顺着他的侧脸汩汩地淌落,我的脸上也有液体不断地滴下,但他仅仅朝着捂住伤口的大个子投去轻蔑的视线,便收回藏在靴子里的兵刃,撑着身体爬了起来,纵然双眼早就被鲜血湿润,也出于本能一般,随手抄起一段沉重的钢材,照着对方的太阳穴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不止一下。

      然后,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红色如同暴雨倾盆,深色头发的男人孤独地站在横卧满地的人形中央,手里变形扭曲的建材哐当一声坠落回肮脏的地面。一时间,我不确定他此刻到底是否还真的活着,只能任凭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便抬手抹了一把脸,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向着最深处的空间走去,身后留下了一串鲜红的脚印。

      而在尽头的那里,我和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想见的那个男人。

      只是几天没有见到,那抹银白的身影看上去就狼狈了许多。他被捆绑在一张椅子上,衣衫破损凌乱,凝固的血液蛛网似的黏住了柔软的发丝,苍白的皮肤上也是沾满了混合着汗水和鲜血的黑褐色尘土。透过他的双眼,远远地望着那人身上数不清的淤青和伤口,我不由喉头一紧,透明的镜片瞬间被同样透明的液体氤氲,而年轻的副官却是一直让那人的模样满满当当地占据自己眼眶的每一处角落,竭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彼端,银发的军官心有灵犀一般,费力地抬起肿起的眼睛,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挂着尘埃,对焦了好几次才看清了向他走来的人影。随后他扯起了残损的唇角,翕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不应该来的。

      无声的话语缓慢而又坚定,对此,副官却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应,而是如同风暴中的飞蛾,即便最终要落得焚身而亡,也义无反顾,一路固执地朝着他的光明扑身而去。他盯着男人,无视了二楼平台上黑洞洞的枪口,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站定在他的身边,这才一改之前狠厉的作风,伸出手,一遍遍地用拇指轻轻地擦过对方干涸了血液的嘴角。

      但他却忘了,自己的手上就沾满了新鲜的血液。

      “我可是您的副官啊……”

      半晌,在探照灯刺眼的光照下,我听到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故作镇定,口中缭绕的雾气却分明颤抖地染上铁锈的味道。然后在军官的身边,他缓慢地跪了下来,而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正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那被血模糊了的温和笑容。

      “所以,您丢下我的这件事,还麻烦阿亚纳米大人您回去以后好好和我解释一下呢……”

      像是悄悄话,他轻声说着,逐渐淡化的话音刚刚融化于冰冷的空气中,可是所有人的呼吸却没有因此而放松半分。这个时候,我看到一把手枪抵上了年轻军官的脑后,而他的身后也传来上膛的金属碰撞声,但是这位副官却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一样,无论我怎么大声提醒,他都如一阵风,忽然地仰起头,在银白色的气息环绕下,凑近对面来不及流露出惊讶的面容。

      然后轻轻地碰上了那布满了伤痕的嘴唇。

      顷刻间,血液交叠,他满含笑意的注视下,紫罗兰色眼眸在鲜血交错的瞬间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雪,铺天盖地的,几乎要把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全数吞噬。

      而远在风暴之外的我,却如同听到深夜惊雷,不知怎么的,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吓得一惊,猛地按下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就将耳机扔到一边,并捂住嘴,呆呆地注视着空空荡荡的房间,许久许久都没有回过神。直到楼下的旅馆老板突然惊喜地喊了声“下雪了”,我的身体才跌跌撞撞地跑到窗户边,奋力推开窗户,望到窗外启明星闪耀的第六区的夜晚,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

      当然陪伴我的,还有一阵风,和一阵银白色的雪花。

      (尾声)

      距离暴风雪特别行动已经过去了很久。

      但是具体过去了多久,我却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整年。我只能说,那段时间的记忆宛如一场大梦,有些细节无比清晰地刻印在脑海的深处,而有些却始终朦朦胧胧的,就像是被人刻意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彩,彻底淹没于平凡而又无趣的日子之中。

      无数个日夜轮回的日子里,我都会做那场暴风雪的梦。

      街道上,人们依然来来往往,有说有笑,他们举杯欢庆,他们宴请宾客,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过恐怖分子的影响。毕竟大多数人类最擅长的就是遗忘,我没有办法去责怪这大多数,所以就试着模仿他们最普通的样子,顶着明媚的阳光,沿着一扇扇摆满精致商品的漂亮橱窗,漫步于帝国和平又动荡的街头。

      说起来,按照今天的日程计划,我只是想买点生活用品,然而不知为何,仿佛是命中注定一样,走着走着,我最终却是停在了一扇堆满花束的橱窗前。我抿着唇,久久地凝望着花团锦簇的角落里一抹艳丽的蓝色,半晌,才突发奇想一般,推开了那家花店的玻璃门,走进那满室花香之中。

      “欢迎光临。先生您想买点什么?”

      没等我开口,很快,花店的店员便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迎了上来。那是位可爱的小姑娘,而我听了她的招呼,环顾了下四周环绕的娇美鲜花,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最初其实并没有买花的打算,不禁有点尴尬地偏过头,轻咳了一声,随口编了个蹩脚的理由,就将这个问题又丢回给了店员。

      “嗯……就是想拜访一下老朋友,你觉得什么花比较合适呢?”

      “朋友的话,月季,百合,石榴花,太阳花都是可以的呢。”

      没有多做思考,店员便隔着花海,指了指橱窗中那些已经包装好的花束,便开始殷勤地为我介绍起每种花背后的话语。我双手插进风衣口袋,站在那里,恍恍惚惚地听着她的滔滔不绝,下意识地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细框眼镜,等她迎着阳光,眉飞色舞地讲解完并满眼期待地注视着我,这才扬起嘴角,并摇了摇头。

      “谢谢你,不过,我想我还是选择蓝色妖姬吧。”

      她的推荐我不是不满意,而是心里早就被某样东西所占据了。对于我的临时变卦,小姑娘眨了眨眼,在原地愣了半天,才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促狭地笑了起来。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她却悄悄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原来您很懂嘛”,便一溜烟跑到后台去为我挑选花枝去了。处在这片不属于我的热情洋溢的花香里,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她,也不忍心去阻止她,只能在几分钟之后,看着她修剪包装好的一大捧蓝色妖姬,陷入了漫漫的无奈。

      “等等,这好像有点太多了吧……”

      暖色的灯光下,露水在柔嫩的花瓣上聚起莹莹的波光。我略带犹豫地看着需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来的花束,双臂不禁隐隐开始作痛,也有点想不明白,一个小姑娘家的是怎么有力气抱起这么一大束花。

      “不多不多,拜访老朋友,就要九十九朵!”

      似乎听出了我语气中的退缩之意,那个小姑娘忽然从这捧花海后冒出脑袋,满脸的严肃。而我注视着对方一本正经的眼神,过了好久,才算彻底被她义正言辞的强买强卖所击败,只能叹了口气,掏出钱包现金支付了她所报出的金额。却没想到小姑娘将花束递交给我以后,随即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印着复古边框的空白小卡片,追问我要不要给老朋友写点什么。

      于是我笑了,在她困惑的目光里摇了摇头,道了声感谢,便踏着满地残破的天光,转身走出了这家花店。

      同时,也走出了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那场惊心动魄的黑夜暴风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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