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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日 ...

  •   罗欢坐在一片白光照耀之下的办公室里。

      她不禁眯起了眼,伸手挡住。

      面前的男人拉下百叶窗,室内顷刻间暗下来。
      他又倒了杯桂花茶,放到她面前,然后坐下,拿出本子和笔,例行公事地问她:“最近感觉怎么样?”

      她没作声,不太愿意袒露心迹。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可以称作老朋友了,不是吗?而且,”他笑笑,“你知道,我们是按时计费的。”
      罗欢勉强扯一下唇角,似笑非笑,“赵医生,你这一招快用烂了。”

      “有用就行。”

      罗欢垂着眼,定了定,这才开口:“他……消失了。”
      “谁?何施纵吗?”

      “他出现了,又消失了。”

      作为一个职业医生,他此时该做的,就是认真倾听,引导她说出内心真实想法。

      “在那个世界里,我们有个孩子,是女孩,她很可爱,也很像我们。我们过得很幸福。可他还是消失了,他说,是因为我不需要他。我们去爬山的那天,他彻底消失了,再也没回来。”

      “所以,你知道这一切是假的,可依然宁愿去相信这是现实?”

      罗欢默认了。

      实际上,在此之前,她做过很多次梦,梦里总是有何施纵。
      但无一例外,都是十八岁前的何施纵。

      她不知道,长大后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意气风发,也许泯与众人。

      他本来长得挺帅的——至少她看了这么多年,也不得不承认。上学时,不乏有漂亮的女生追求他。但那时,大家都传,他喜欢罗欢。
      其实他没有跟她明确表过白。

      好像就是因为天天待在一块,他们便一致默认,他们是男女朋友。

      罗欢想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先跟他告白。

      她实在不想拖了。
      不管能不能成,她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自罗欢进入青春期,懵懂爱意萌生,便只喜欢何施纵。

      她不傻,她看得出,他对她的特殊和偏爱。
      全世界的人也都看得出。

      她痛经时,他会从食堂打饭给她,又送回空餐盘;她晚自习写题写得忘记时间,他会一直等着,不催也不先走;他第一次参加比赛,获得奖牌,挂在她脖子上说送她当作纪念;他会整天整天地出现在她面前,叫她小名,喋喋不休得招人烦……

      综合他这么多表现来作参考,她想,她成功的概率,至少有九成半。

      恰好,何施纵约她去游乐园。

      尽管他有恐高症,但是没关系,还有鬼屋和旋转木马之类的游乐设施。鬼屋不合适,那就旋转木马吧。
      她不喜欢拐弯抹角,索性直接问,何施纵,你喜不喜欢我,要不要在一起。

      在楼下等他的时候,她如此谋划着。

      他可能会吓到。
      她忍不住发笑。

      但,罗欢见到何施纵的最后一面,他的样子却那么可怖,连她也不忍卒看。

      何施纵死在他最风华正茂的十八岁。

      -

      赵医生曾开玩笑说,她是他从医生涯里的一个污点,但也很庆幸,他还能治疗她。

      罗欢被母亲接回家。

      母亲下厨,做了三菜一汤。

      短短几年,她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佝偻了。为了让她远离旧事,不触景伤情,他们掏空了积蓄,贷款买下这套房子。
      尽管离他们单位远得多。

      母亲夹菜到罗欢碗里,“欢欢,多吃点,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罗欢怔怔的,回不过神。

      “梦”里的何施纵,也常常这么对她说。

      “妈,”她声音干涩,像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她的心血,“我想去看他。”

      母亲看她两秒,妥协了:“我陪你去吧。”
      罗欢摇头,“我想一个人。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隔日,她戴上帽子和口罩出门,二十多度的大晴天,她依旧穿着宽松的外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骗了母亲。

      她回了他们的旧家。

      那栋烂尾楼早已拆了重建,过去的事,也想被新楼压在了底下,没人会再想起。

      罗欢的大脑记忆的确紊乱了,很多事情,像错了针的毛衣,错了一个细节,整件就毁了。
      但这条路她走过十八年,依靠肢体记忆,她走到何施纵的家楼下。

      他的父母独独生下这么一个儿子,他走后,他们没有能力再生,只是领养了一个男孩——这事,她是无意间听到父母提起的。

      纵,是纵横驰骋之意。
      何父何母对何施纵寄予过高的希望,然而,他的命格架不住这么大的字,早早地殒命。

      如今这个男孩,他们取名何长康,只祈望他长久安康。

      见到她,他们微微惊讶,似乎不曾料到,她成了这副模样。

      罗欢问:“叔叔阿姨,施纵的东西,还留着吗?”
      何母说:“留着的,欢欢,你先进来坐一下吧,我得找找。”

      过了会儿,何母捧出两个大箱子。上面蒙了厚厚的灰。

      “衣服我都烧了,剩下这些,我一直收着。”
      “谢谢阿姨。”

      罗欢想接,奈何她瘦弱不堪,连一只箱子都抱不起来。

      何母替她搬上出租车后备箱,“你不用还了,留着吧。我和他爸爸舍不得扔,看到又会伤心,不如交给你保管。”
      “谢谢阿姨。”

      “欢欢,当年的事,你是受害者,我们从来没怪过你。”
      何母叹了口气,“原本,我们也希望你将来成我们的儿媳,可惜,我们没有缘分。但你还好好地活着,更应该好好地生活。”

      他们当初十分喜欢她,觉得她活泼,聪慧,他们惩罚儿子时,她替他挡下一记,他们还觉心疼。
      事情发生,他们怎忍心将儿子的枉死,迁怒于她。

      罗欢又何其无辜,好端端的女孩子,平白遭受那样的欺辱。

      但他们不知恨谁,法律已经判了,医生已经宣告他的脑死亡,他们该向谁讨公道?他们的痛苦,该由谁来偿还?

      何母最后拥抱了罗欢一下。
      常年吃药的缘故,她的肉掉光了,隔着几层衣服,也能感受到她身子的单薄。

      何母眼角沁出泪来,声线温柔地说:“欢欢,不要再困住自己了。施纵在天上,看到你这样,也会难过的。”

      她也许看到了她手腕的疤,也许是从别的地方听来了些什么。

      罗欢应了声“好”。
      一如回答曾经的何施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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