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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番外2·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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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在十八岁那天成为大人,有的人则是在三十岁;有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大人了。
而窦钰祺成为大人,是在十四岁的时候。】
城市里看不见星光。
夜已经深了,松延熟练地保存文件,关上电脑,离开了早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他已经习惯了在这个点回家。走到室外,经过霓虹灯光的污染,夜空中一颗星星也不见踪影。
路过一个路口时,却发现树下蹲着一名少年。
松延本想直接离开,不料听见了压抑着的哭声。
窦钰祺哭得正伤心,猝不及防地被人拍了拍背。
他抬起头,一张纸巾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抽走了纸巾,嗫嚅着道了声谢。
突然间,松延不想回到那个逼仄的出租屋里。
他有样学样,在少年身旁蹲下:“哭什么呢,这么伤心?”
不等少年回答,松延自说自话道:“用十二指肠也能想到是些什么——失恋了,还是考差了?”
窦钰祺呆呆地望着他,脸上还挂着泪。
松延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轻笑了一声:“小朋友的烦恼还真是简单啊。”
窦钰祺弱弱地问:“你、你怎么了吗……”
松延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读了十多年书出来被告知,Omega不需要工作;求职时被质问什么时候结婚,工作时被安排去做边缘事务。被告知、被质问、被安排……
“被安排的一生啊……”
火星沿着烟纸边缘向上蔓延,松延抖掉烟灰,望着在马路间穿梭而过的车辆:“你呢?你在难过什么?”
“妈妈……妈妈死了。”
因为工作积劳成疾猝死。死在家里——甚至不能算作工伤。
松延愣了愣:“抱歉。”
他熄灭烟头,又问:“爸爸呢?”
窦钰祺把脸埋在手臂间:“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他是警察。”
松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无法感同身受地安慰他——因为他从未体会过父母是怎样一种存在。
于是松延揉了揉他的脑袋:“哭吧——哭出来就好多了。”
少年果真抽抽嗒嗒地继续哭了起来。
两个人蹲在树底下。
枝丫挡住了夜空,城市里看不见星光。
又是一个周五。
电脑桌面显示现在是“20:34”,松延伸了个懒腰:“搞定——今天终于可以提前下班了。”
同事关掉电脑,呆呆地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好似被抽干了灵魂:“我迟早会辞职。”
松延瞥了眼他,自嘲地笑了下:“如果中了五百万的话。”
几人离开写字楼,彼此道过别后便各回各家了。
路过一条小巷时,里头传来了拳打脚踢的声音。
松延站在巷口,等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声音仍未停歇。
于是松延按亮手机:“我已经报警了,你们再不离开的话……”
话还没说完,那伙人便脚底抹油跑了。
松延目送他们离开。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手机的光线映到了倒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松延眯了眯眼:“是你。”
少年只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倔强。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随即坐起身。
松延走到他跟前,饶有兴趣:“我们挺有缘啊。”
少年不说话。
“我叫松延——你呢?”
少年蹙着眉头:“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他犹豫了下:“窦钰祺。”
松延摩挲着下巴:“窦钰祺……”
于是少年花了一分钟来解释每一个字怎么写。
“你这名字——一年级时候的名字一定是父母帮忙写吧?”
在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松延看见他眼眶红了,随即盈满泪水。
“抱歉。”松延边说着,点了支烟。
少年不予理会。
“父母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至少没那么重要——没人有那么重要。”松延解释道,“人死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
窦钰祺吸了吸鼻子,嗫嚅着道:“谢谢。”
昏黄的路灯下,几只飞蛾蚊虫打圈飞着。
松延突然想到了刚才的事。
“你怎么……”
松延刚想问他怎么不把这些事跟父母讲,突然想起他的父母已经没了。
于是话在他嘴里拐了个弯:“怎么不去和老师说?这种事情不应该自己解决。”
“没用。”窦钰祺鼻尖发红,“老师不会听我解释的。”
“……”
空气又沉默了下来。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窦钰祺突然开口。
“什么?”
“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还有……什么事都得靠自己解决。”
松延抖了抖烟灰,轻笑了一声:“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咳咳……”
烟雾缭绕熏得窦钰祺眼泪都要出来了。
松延熄灭烟头:“那么恭喜你。”
“什么?”
“恭喜你在十四岁就成为了大人。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成为大人——所以你很幸运。”
窦钰祺看着眼前的男人——路灯打在他身上,脑袋看起来毛茸茸的。
好像一只大型玩偶。
不知是松延的安慰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窦钰祺真的觉得好受了些。
“还要在地上坐到什么时候?”松延垂下视线,“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他看着窦钰祺单薄瘦小的身影,就快与墙角的黑暗融为一体了。
他看起来很孤独,而松延恰巧能理解这种孤独。
人们常常以为自己能忍受孤独,但没人能忍受真正的孤独。
他们所谓的孤独,是有父有母有家有朋友,再不济在互联网上找找存在感也行。
大多数人的享受孤独不过是在希望独处时无人打扰,而不是在需要别人时只能一个人发疯。
没人能真正忍受孤独。
“这样吧——”松延说,“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有事没事,都可以来找我。”
自从这次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
尽管松延和他交换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但从来没收到过他的来电或短信。
也只有在偶尔摸鱼的间隙,松延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满身都是刺、实际上格外柔软的倔强小孩儿。
时间转瞬即逝——又是三个月过去了。
这天,是松延的例行检查日。
“起来吧。”戴着口罩的牙科医生说,“没什么问题——记得定期来检查就行。”
松延从牙椅上下来,同医生道过别后,离开了牙科医院。
然后他在医院门口看见了踌躇不前的窦钰祺。
少年口中念念有词,面上是纠结和犹豫。
“嗨……”松延拍了下他的肩。
“只是去看看,不做别的什么……哇——”
本只是想打个招呼,却没想到将人吓得魂儿都要没了。
松延看着跳离三尺远的窦钰祺,伸出的手都凝在半空,忘了缩回来。
窦钰祺回过神来,和呆滞的松延面面相觑。
气氛中有那么一点儿尴尬。
“你去看牙医?”松延问。
“不是!”
窦钰祺转身欲走,被人抓着肩膀拽了回来。
别的可以骗人,窦钰祺眼下的乌青可骗不了人。
松延推着人进了医院:“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医生放下手中的工具:“现在这个阶段,只能根管治疗了。”
松延点点头:“根管治疗……”
窦钰祺疑惑:“根管治疗?”
牙医和善地笑着道:“小朋友,你的牙齿根部坏了,现在需要把这些坏掉的东西清理干净,这样以后就不会疼了。”
窦钰祺背后腾起一阵凉意:“清理的时候会很疼吗?”
医生委婉道:“别担心,会打麻药的。”
说完这些后,她便离开准备工具去了。
松延按住妄图遁地而逃的窦钰祺:“长痛不如短痛——你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吧?”
闻言,窦钰祺躺在牙椅上,闭眼装死。
“别紧张。”松延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根棒棒糖,“这是给勇敢的小朋友的礼物。”
窦钰祺看了眼棒棒糖,然后抬头,捂着发炎的半边脸和松延对视了很久很久。
松延抿唇,将棒棒糖收好:“抱歉。”
根管治疗要分为两个阶段进行,今天只是进行了杀神经的处理,剩余的部分要过段时间再来。
牙医在讲注意事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把窦钰祺讲得晕乎乎的。
松延看着坐在牙椅上眼泪汪汪的少年——这么爱哭,以后一定会分化成Omega吧。
他笑了下。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孩子——也许是那个浑身带刺的模样,让他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在这之后,松延明显感觉到窦钰祺的态度软化了许多,时不时会发来一条问候的消息。
或许是希望松延能再陪他去牙科医院,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松延不清楚。
或者说松延并不在意。
他唯一在意的,是这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下发,以去供养这个月的房贷车贷。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松延快要忘记窦钰祺的存在。
直到某天上午,他栽倒在办公桌前时,同事拍了拍他的肩:“小松,有人找。”
松延强行抬起两只眼皮起身,转头看见自动门外的人时,睡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窦钰祺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手上腿上都挂了彩,衣服也被扯开几条口子。
这幅模样出现在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来往的人都在悄悄打量他。
但窦钰祺并不予以理会。他背对着众人,仿佛竖起一身的刺,只是看着松延。
松延快步走到门口,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帮我一个忙。”窦钰祺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中考即将来临,希望各位家长能配合学校工作……”
班主任在讲台上唾沫翻飞,松延在底下昏昏欲睡。
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不理解自己抛下好好的班不上,跑来给初中生开家长会的意义是什么。
直到讲台上的老师宣布家长会结束,松延才点着脑袋醒了过来。
他来到教室外,找到窦钰祺:“这就结束了?”
窦钰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是窦钰祺的家长?”松延侧眼看去——是方才的班主任老师,“麻烦和我来一趟办公室。”
松延同班主任走进办公室,顺手将门掩上,把窦钰祺关在了门外。
他脸上堆起笑:“来,老师,您坐。”
班主任明显愣了下,随即道:“您也坐。”
松延连声答应着——他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赶紧回家。
松延搓了下手:“难为老师对我们家小祺的关注——不知道您特地叫我来办公室,是有什么事?”
“是有什么事……”老师冷笑了声,随即偏头喊了声,“窦钰祺,进来——”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探出一颗脑袋。
窦钰祺走进办公室,低垂着头,将双手藏在身后。
然而脸上身上的伤口仍然暴露在两人的眼下。
松延这才想起,为了赶来参加家长会,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处理伤口。
他上下扫视着窦钰祺,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好像长高了些。
班主任仿佛这才想起:“您是……”
松延脸都不带红的:“我是他哥哥。”
老师眼前的疑惑更重了:“您贵姓?”
“免贵,姓松。”松延对上老师怀疑的目光,“我是他表哥。”
看着眼前的男人满眼写着“不行吗”的目光,老师噎了下:“当然可以。”
说完,他瞥了眼窦钰祺,随后抓起窦钰祺的手,将其暴露在两人视线中。
松延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窦钰祺同学老是和其他同学打架。”老师说,“学校找他谈了几次话,我也和他谈了无数次,但他仍然屡教不改。”
松延伸手,将窦钰祺从老师那里解放出来。
“这也正是我想了解的。”松延正色道,“我不止一次发现小祺从学校回来后,身上都是伤。我还以为他有听我的建议,和你们沟通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班主任皱着眉道:“学校当然有介入过。只是据我们了解,别的孩子身上都没受过伤,就他有……”
话还没说完就被松延打断:“您的意思是小祺在找茬?”
老师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松延做了个深呼吸:“只有小祺受伤,只能说明他没打赢——不是吗?”
这不是窦钰祺第一次在办公室里傻站,但却是第一次有人在这里替他说话。
他看着松延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突然柔软了下。
他垂下脸,眼泪夺眶而出。
“爸爸”对于窦钰祺来说,从来只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妈妈”也在不断变得陌生。
这段时间以来,越来越熟悉的,好像只有“松先生”。
“老师,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松延站起身,“只是以后,如果再让我在小祺身上发现类似的伤的话,我会和学校领导好好谈谈——教育局也行。”
说完,他一把牵过窦钰祺,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好远,窦钰祺的哭声才逐渐放开。
松延正想转过身安慰安慰他,猝不及防被人抱了个满怀。
彼时的少年个子还不是很高,站在上一级台阶,才堪堪攀住松延的肩。
窦钰祺揪着他的衣领,把眼泪都擦在上面。
“明明还没长大嘛。”松延拍了拍他的背,“别再假装自己是大人了。”
“长大了。”窦钰祺趴在他肩上,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道,“十四岁了。”
“好好好,长大了。”松延顺着他说,“所以要不要去吃点什么庆祝一下?”
少年抱着他,好久没说话。
就在松延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窦钰祺突然道:“火锅。”
“……”
“还有奶茶。”
松延在心底轻笑了声——果然还是个孩子。
“那走吧。”松延说,“今天我请客。”
【窦钰祺成为大人,是在十四岁的时候。
但他只做了不到一年的大人,又重新变回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