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行》叶 笑

1、浮生梦三生约之司命

　　浮生梦三生约之——司命
　　叶笑/文
　　【1】
　　在江湖上，一般情况，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杀人，或者被杀。而我的职业，则常常是出于被杀的地位。

　　我是个跟班，而且是一个杀手的跟班。我形形色色的前辈们已经死了一拨又一拨，他们的死因都具有一定的共性又有一定的特性。比如说，死得最多的一拨就是知道得太多了，这是他们的共性，但是他们知道的事儿又都不一样，这就是他们的特性。
　　我是一个聪明的跟班，这可以从我跟了我主子十多年，身边的同事换了一拨又一拨我还屹立不倒这一点可以看出。我总结了我的同事各种各样的死法，终于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那就是——当个聋哑人。
　　于是聋哑这个特性，成为我的保命牌。风雨楼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风雨楼最能干的一个跟班绾清幽是一个聋哑人。
　　我算是风雨楼里活得最长的跟班，从上岗开始到现在，我实际年龄27，工龄22。
　　也许是我活得太长了，长到把我的主子都拼死了。于是就在今年年初，我换了新主子，他是风雨楼的头牌……哦不，头号杀手，剑雨。
　　据说他长得就能杀人，出场费有一半都是为了他的脸。曾经有一群公主为了看看他的脸，特地花重金买他去杀一只宫里的兔子，结果他老远用箭把兔子射死了，搞得公主们集体大哭着喊了一声：“你出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我再加一倍的金子！”
　　哦，当然，咱们风雨楼的杀手是不屑于靠色相吃饭的。所以他就出面把那些侮辱他的公主统统鄙视了一遍，然后拿了两倍的金子回了风雨楼。
　　据说他虽然长得好，武功好，但却很懒。常常是“三年不干活，干活吃三年”。很多人都说，在风雨楼当他的跟班，简直是太幸福了。所以咱们跟班主事一直对我说：“清幽，你要知道我可对你不薄。”
　　我点头，给他暗地里塞了一两银子。
　　主事立刻眉开眼笑的拍了拍我的肩，同我道：“清幽，你果然最懂事。来，我现在就带你去剑雨大人。”

　　【2】
　　当剑雨跟班这个差事，是我花了一半积蓄同主事买的。
　　这一次风雨楼年终总结中，全楼上下七百三十二个顶尖杀手里一共有三百六十四个人的跟班都死了。我悄悄打听了这些同事的死因，发现只有剑雨的跟班是正常死亡——被糯米团噎死的。我左思右想，觉得也只有跟着他靠谱些，于是同主事“商议”了一下，主事便看在我“懂事”的份上，给了我这差事。
　　此刻正是我第一次见剑雨，主事已经关门走了出去，我站在剑雨房里的正中央，他正斜卧在正上方卧榻上，一手翻着棋谱，一手撑着身子。风雨楼最好的茶“云露”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混着香炉的香味，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袍，上面用金线绣了大多朵的牡丹，衬着他精致妖艳的容颜，看上去妖气横生，美得令人害怕。
　　我不说话，静静瞧着他，他也不说话，就默默看了棋谱。过了半响，他方才抬起头来正眼看我，同我道：“你是谁？”
　　我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做出了唇型道：“大人，我是您的新跟班，绾清幽。”
　　风雨楼的人打小就学得杂，什么唇语，手语，腹语皆不在话下。所以我身为一个聋哑人，却仍旧能过得顺风顺水，也就是这个原因。
　　他看着我说话，秀美的眉毛高高挑起，显然是十分诧异，问我道：“我已经同主事说过，我不需要跟班，你还来做什么？”
　　他这话倒的确让我明显一愣。随后我便立刻反应过来，急忙跪了下去冲他磕头。然后抬头继续无声说道：“大人，清幽并非无能之辈，主事安排清幽来，自是为了让剑雨大人用上。剑雨大人为何不留清幽试试？”
　　他瞧见我的话，便轻笑起来：“你们这些跟班，谁不都一样？能有什么用？”
　　“清幽不一样。”
　　他这话让我有些急了。主事原先就规劝过我，说他与常人有异，我却不曾想，他竟是个不要跟班的！
　　人家不要的跟班，谁又愿意要？若今日我不能呆在他这里，风雨楼怕是无人肯用我。对风雨楼无用的人，当死不留。
　　作为关系我生死的大事，我自然是不能放松，心里暗暗思索着片刻后应对的言语，他便问道：“你有什么不一样？”
　　“我……我……”我脑中一片慌乱，想了半天，终于张嘴道：“我不会被糯米团子噎死！”
　　他正喝着茶，瞧见我的话，一口茶水就直接喷了出来，有些飞得远的茶水星子便就直接飞到了我脸上。我面色不动的受着，瞧着他，他却是呛着水笑起来：“成，你不会被糯米团子噎死，果然不一样，甚好甚好。你便就先留下瞧瞧，喏，先杀个苹果给我吃吧。”
　　说着，他便扔了个苹果给我。我拿着那个苹果，严肃的看着它，思索了半天怎么杀。
　　最后我想想，便从袖里摸出一把匕首，当着剑雨的面，一刀狠狠捅进苹果的身体里，然后拔了出来。剑雨惊讶的瞧着我的动作，我便讨好的上前几步，将苹果双手奉上，张嘴道：“大人，苹果杀好了。”
　　于是我的新主子第二次被我逗乐了，他捂着肚子在卧榻上笑了许久，最后直起身子接过苹果，同我道：“清幽，你可真聪明。你果然不一样，有前途，非常有前途。”
　　我冲着剑雨傻笑。
　　我觉得，我真的是个很聪明的跟班。

　　【3】
　　剑雨是个很好侍弄的主子。
　　他不接任务，不出门，不找女人，脾气很稳定，也没什么奇怪的癖好。总之，是个怪胎。
　　其实说起来，这个脾气应该说是好，但在风雨楼这样一个你没点变态嗜好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的地方，他这性子，的确是太怪了。
　　不过这样的脾气，甚好甚好，深得我心。
　　他每天起的很晚，所以我也可以比以前多睡一个时辰，再慢悠悠的爬起来给他准备一切。他每天睡得很早，基本天黑就闭眼，以至于天黑后我就可以四处溜达，十分轻松。
　　一般来说，他每天不是到修罗场找人打架练功，就是躲在家里自己下棋，实在无聊了就把我叫上来，同我说：“清幽，来，给我说个笑话。”
　　我起初非常忐忑，小心翼翼的拿捏着找笑话，但等到后来我才发现，他的笑点简直低得可怕。于是我的笑话也就变成了：“有一天，风雨楼刮风又下雨。”
　　然后他就：“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太恶搞了。风雨楼刮风又下雨……”
　　接着我就无语默默望窗台。
　　又或者，我说：“有一条蛇，它爬啊爬，爬啊爬，最后摔死了。”
　　他就抱着肚子在卧榻上滚着笑：“哎哟喂……笑死我了，啊哈哈哈哈哈哈……眼泪都笑出来了。清幽你太可爱了……”
　　我就无语默默继续望窗台。

　　我就这么侍奉他侍奉了半年。
　　七月初，他接了本年度他的第一笔单子。接单子那天，我正在为他沏茶，他手里拿着风雨楼的“订单”仔细瞧着，等我把茶奉上的时候，他突然抬头对我笑了笑，说：“清幽，来，给我说个笑话吧。”
　　我便瞧着他，同他说：“有一颗红豆，它从楼上摔下来，摔死了，变成了红豆。”
　　他就如同往常一样大笑。笑完了，便拍着我的肩，同我说：“清幽，焚香，我要沐浴。”
　　我迅速给他备好了沐浴用的一切，然后侍奉他下了浴池，接着站在一边，细细清理着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很黑亮而柔顺，我轻轻搓揉，怕弄疼他一点。他就在浴池里泡着，斜眼瞧着我，过了许久，同我说：“清幽，以前你跟的是谁？”
　　“凤羽。”我无声开口。他仔细思索了一阵，最后方才想起来：“哦，就是从地字组升到天字组那个？”
　　我点头微笑，没有说话。他啧啧叹息了一阵，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道：“他每次出去，都带着你的是吧。”
　　听到这话，我手微微一颤，他便皱起了眉，似乎是我弄疼了他。
　　我知道他脾气好，定然不会怪罪我，便就瞧着他说了句“抱歉”。他冲我摇了摇头，叹息道：“听说你跟了他很长时间，算一算，差不多有二十二年了，是么？”
　　我点头，并不否认。他盯着我笑：“原先人家同我说，地字组的凤羽有个不输于杀手的跟班，我不信，瞧见你了我才明白，他怎么到的天字组。清幽，当个跟班，你可惜了。”
　　我摇头，轻轻微笑。用勺舀了水，细细清洗着他的头发。他也不再说话，就在一旁瞧着我，过了许久，他终于从水里站起来，同我说了句：“更衣。”

　　这次他没再穿红色的花袍，而是穿了件白色的长衫。他的头发用一根红绳随意的系上，白衣上染了双生香的清香。眉目少了一贯的妖娆，却是仿佛如哪家少年公子，俊秀清雅，风流自成。
　　我拿了早先为他收拾好的包裹，跪着奉上他的剑。
　　他从我手里接过剑，却是对我伸出手。
　　我疑惑的瞧着他，他目不斜视，瞧着前方。

　　“我不带女人去杀人。”他摊着手，同我道：“剑，给我。”

　　我自然是不反驳的。把剑给他奉上，然后便俯身跪送他离开。他走出门去，没有几步，突然又折了回来。
　　他蹲到我身前，我有些诧异的看他。
　　他细细盯着我，同我道：“罢了，你还是同我走吧。”

　　【4】
　　剑雨这次杀的人并不简单。
　　确切说，他杀的人从不简单，只是这次更为棘手。
　　三朝元老张太师归乡，他便要在路上拦截了他。出手那天，他让我在客栈里等他，我便依他所言，等在客栈里。
　　那天晚上风大，即便关上了窗子，我仍听到大风抨击着窗户，我坐在桌子上，瞧着烛火明明灭灭，一如当初那天晚上等凤羽的时候一样。
　　等到半夜时分，他猛地踹门冲了进来，提着我便从窗户里一跃，然后就冲到马厩驾着马就冲出了客栈。
　　他一手怀抱着我，一手拉着缰绳，一个劲儿就直往前冲。
　　我在他怀里，贴着他温暖的身子，感觉有什么粘稠的东西浸透了我的衣衫。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尖锐如刀，刮得我的脸生疼。
　　我伸出一只手环抱住他的腰，另外一只手掏出止血的药，打开，便一股脑全倒在他伤口上。
　　他低头瞅了我一眼，弯了弯嘴角，赞扬我道：“技术挺好。”
　　那夜星光璀璨，我在他怀里，闻见他，衣袖间，满是梨花香。

　　他带我在夜里狂奔了一夜。
　　第二日，方才随意找了个客栈住下。
　　我身上随身带着伤药，立刻给他做了紧急处理。从头到尾他都没吭过声，只是静静瞧着我，等我做完了一切，他便拉着我的手同我说：“清幽，给我说个笑话吧。”
　　我摇了摇头，他似乎很是诧异，便挑眉问我：“为什么？”
　　“你一笑，伤口就裂开了。”
　　我解释得很认真。他微微一愣，接着便就微笑起来。他的脸一直是很好看的，这么一笑，便就更好看了。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给他讲笑话，便也该补偿一下他，便就宽慰道：“要不，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听人家说书。”
　　“说书？”
　　“嗯，会有个人，讲很多很好玩的故事。”
　　我说得很认真，他显然是没有听过戏的土鳖，一脸好奇的看着我，问我道：“好玩的故事？有哪些？”
　　“唔……很多，比如……猪八戒喝了子母河的水怀孕了这些……”
　　我思索了半天，便就给了他这个答案。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是怪异。我眨眨眼，有些迷惑：“怎么了？”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一脸深思的瞧着我道：“清幽，我真没想到，原来你的口味这么重……”
　　我心中大骇，觉得自己居然被剑雨认为成口味重的人，着实有些毁坏形象。但无论我心中如何，面上却仍旧是故作淡定，继续解释道：“大人，其实，我也不止是喜欢这个的。”
　　“哦，那你还喜欢什么故事？”
　　“还有潘金莲和西门庆。”我说的一本正经，琢磨着楼里许多人都同我说，水浒里最爱这一段，便就想大家喜欢的总没错吧？于是面上摆出了一幅非常严肃的表情道：“大人，我觉得，他们的爱情是可歌可泣的。”
　　剑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颤抖着捂上了腹间的伤口，一脸痛苦的瞧着我：“清幽，我觉得，我受伤的时候，还是不能听你说话。”
　　“为什么？”
　　“清幽，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爱说笑话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他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瞧着他那外渗的鲜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一把按在他的腹间，同他道：“大人，您出血了。”
　　他挥了挥手，满不在意的回答我：“没事，别那你那水汪汪的小眼神瞅着我，我看着心痒。我每半年都要这么出一次血的，别担心。”
　　我听完，更加惊悚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非常激动道：“大人，这是病，得治！”
　　在我心里，剑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就是我的下半辈子，他绝对不能有事！
　　然而他就只是笑，笑得日月无光。我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觉得有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大多大多的绽开，于是我也跟着他笑起来，弯起眉眼。他便轻轻伸出手，抚上我的脸，同我道：“清幽，你会一直跟着我的，对吧？”
　　不等我答话，他又道：“你要一直跟着我，就算是死，你都要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我迷惑的看着他，那漂亮的眼里全是笑意和温柔，好像茫茫大海，要将人溺毙其中。于是我点了头，同他笑：“嗯。”

　　【5】
　　后来我跟他一起回风雨楼。
　　他这次伤受得很重，一直在调养，却都无法恢复。我每天都喂他喝药，他就着我的手喝，喝完了，他便沉默的看着我。偶尔有些精神，便扬着笑道：“清幽，给我说个笑话吧。”
　　他时常昏睡，只是我同他说话的时候，会勉力清醒，张开眼看我说些什么。
　　这时他的形势其实极其危急。风雨楼的杀手们见他受伤，便在暗地里蠢蠢欲动，一直在等待着刺杀他的时机。他死了，风雨阁杀手首领便将换人。于是我常就抱着剑在他身边守夜。我从不觉得困，也不觉得累，常是看着他，一睁眼，便就是一夜。
　　有一日他喝了药，同我说：“清幽，我们成亲。”
　　他没用问句，不过是称述这个事实。我静静瞧着他，过了许久，终于垂下眼帘，回答：“那我去准备。”
　　当天夜里，我便准备好了新房和嫁衣，然后将他从床上搀扶起来，接着给他束发。他在镜子里面看着我们两人，慢慢同我开口，问我：“清幽，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仙么？”
　　“我不知道。”
　　我细致的替他梳着头。他却是苦涩的笑开：“我信这世上有神仙。”
　　“嗯。”
　　我点了点头，将玉簪插入他的发冠内，然后将头靠到他肩上，脸和脸靠得分外相近。我看着镜子里两个身桌喜服的人问他：“大人，你看，好不好看？”
　　他微笑起来，然而却没回话，只是径直拔开放在边上的剑，将我往旁轻轻一带，随后猛跃而起，刺入身后人的体内。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静静看着他走上前，提剑指向不知何时冲入房内的杀手，冷声询问：“你们几个，想死么？”
　　对方没有说话，九个人散开来，解集成阵法围向他。他冷冷笑开，手中剑花一挽，身动，剑出，霎时间，满室清光。
　　他们在房内打斗，厮杀，我便默默走到了一遍，将房门暗暗关上，然后从床边摸出我的剑，却只是提剑坐在一边观看。
　　对方是高手，剑雨更是高手，我听着那熟悉的刀剑相交的声音，看着他干净利落的将剑送入人体内，而后再抽出，再送入一个人体内，再抽出……
　　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最后一击，对方猛地咬牙撞上他的剑，随后将剑猛地刺向他的身子，然后瞬间，血花四溅。
　　我默默看着他们，直到他受伤，我却也是静静观望着。他毫不在意的将那剑从他身子里拔出，然后提着剑走到我身前，同我伸出了手，开口道：“清幽，我们成亲。”
　　他那时很是狼狈，金冠散开，满脸血迹，身上的喜服亦是有了破烂，伤口处，绽开了大朵大朵的血花。
　　我的目光在他的伤口上凝了又散，散了又凝，最后，我终于是笑开，提着剑，将手放入了他的手里。
　　于是他拉着我，同我拜了天地，然后他对我说：“清幽，此生此世，我绝不负你，你可信？”
　　我说：“我信。”

　　然后那夜，他便发起了高烧。
　　他在混沌之中就着我的手喝药，迷蒙间还不忘努力的睁眼看我。然而我知道，他却已是看不清我了，因为他说：“清幽，你说说话吧，我看不清了，你说出声来吧。”
　　我拉住了他，感觉他身上的炽热。他便向我靠来。他还在努力的睁着眼，然而越睁眼，他便越是绝望。他一遍一遍重复：“清幽，你和我说说话。”
　　我却不能开口，哪怕我在说着话，他却看不到。于是他最后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痛哭出声来，我明知这不过是他高烧时的梦话，却还是觉得仿佛千斤之锤，一阵一阵，猛烈的砸到了我的心上。
　　他说：“清幽，我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
　　他说：“清幽，你同我说一声，你是喜欢我的。”
　　然后他哭得声嘶力竭，唤出那个称呼：“清幽姐姐……”
　　我朦胧间觉得有什么在脑中闪过，却无法想起。他精致的容颜就搁在我身侧，我却莫名觉得，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6】
　　他后来断断续续的发着烧，身体越来越差。最后一日，风雨阁司命堂的人来给了我一包毒药，他说：“风雨阁不要无用之人。”
　　于是我拿了那包药，参入了他的药里。他就着我的手喝下去，然后仰头问我：“是绝命么？”
　　他笑得灿烂，苍白的脸上毫无恐惧。我静静将碗放回坐上，然后拿出手绢，替他细细擦拭着嘴角。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终于问开：“这时候，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我弯眉而笑：“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的。”他用手抚上我的脸，笑容满是悲凉：“清幽，你说说话吧，我知道，你能说话的。”
　　我沉默下去，他却是轻笑出声来：“我都快死了，你都不肯和我说一句话么？”
　　“你……要我说什么呢？”最终最终，我终于是将话说了出来。那声音发出来的时候，连我都觉得莫名的陌生。
　　“说我如何给你下的毒？说我如何在张太师那个任务里如何暗中刺伤的你？还是说我如何联合天地两组的杀手来刺杀你？”
　　我伸手抚向他的脸，满是微笑：“还是说，你还没明白，我为什么杀你？”
　　“知道么？”我将脸凑近他：“三年前，我眼睁睁看着凤羽死在了我面前，他本来说，他会娶我。”
　　“果然么……”听这话，他却是笑出声来：“果然是他？”
　　他看着我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便流出了泪来。他说：“清幽，我一直以为，你哪怕是铁石心肠，却也会动心。可是你哪里是铁石心肠，你分明是没心没肺，哪里会动心？”
　　我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冷眼瞧着他。过了许久，我慢慢同他说：“我认识凤羽的时候，我们两都才刚进风雨楼。我五岁，他岁。他同我说，他会当一个好杀手，然后回来娶我。”
　　“那时候，他是同我一起被投入楼里同其他孩子厮杀的……你知道的，风雨楼的衍生楼，一百个孩子里，只能活一个。也就是那时，我发现我说话能成真。”
　　“你能明白么？就是我说谁会死，谁就真的会死。”
　　“于是一百个孩子里，只有我和凤羽一起活了下来。”
　　我细细梳着发，慢慢回忆起过往来，剑雨沉默着听着我说话，同我一起，回溯当年。

　　那时候，年少的凤羽是那么聪慧。
　　他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并知道拥有这种力量的可怖。于是他和别人说，这是他杀的，又和别人说，他要我，当他的跟班。
　　于是他成了风雨楼历届最优秀的弟子，接着带着我，成为风雨楼最年轻的地字组杀手。
　　有多大的力量，就接手多艰巨的任务。
　　他带着我出任务，一次一次，然后依靠我的力量完成它。
　　平时的时候我装聋作哑，因为我和他都害怕，什么时候，这样的力量就会为人所知。
　　二十年后，他成为天字组杀手，跟着剑雨出任务之前，他同我说：“清幽，回来我们就成亲。”
　　然后……然后……
　　他再也没能回来。
　　他死在我面前，死在敌方剑下，死在……剑雨对我力量的束缚里。
　　于是我想，我不能让他白死。
　　哪怕我无法使用言灵，我的剑术比不上剑雨，然而，我总能想到办法，杀了他。

　　说到最后，我终于转眼看他，问他：“你是不是觉得，你其实很无辜。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死了，我却找不到仇人，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得找点什么去活下来，去让我自己觉得我为他做了什么。”
　　他不说话，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沉静。他只是伸出手来，慢慢抹向我脸，问我：“你哭什么？”
　　我微微一愣，这才发现，他手上全是水渍。我答不上来，只能愣愣瞧着他，他静静看着我，想了许久，终于是问我：“那么，清幽，杀了我，你开不开心？”
　　“开心。”我毫不犹豫的回答：“怎么会不开心。”
　　于是他便笑了，歪斜了身子，将头靠在了我腿上，然后慢慢开口：“很多年前的冬末，有个快要冷死的小乞丐坐在街头，遇到了一个仙人。那个仙人给了他大衣和食物，陪他坐在雪里，坐了一晚上，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她对小乞丐说，日后她会回来，然后，再见他。于是小乞丐一直在等她回来，等了一年又一年。然后有一天，小乞丐以为她回来了，到最后，小乞丐才发现，原来她没回来。”
　　“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他说着，眼泪合着血就流了出来。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那里。
　　许久许久之后，我才猛然发现，他已经去了。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明白那些所谓的疼痛是缘由于那里。
　　我只是觉得茫然，然后我低头瞧他，看他苍白俊秀的脸，便想起那一夜，他问我：“你要一直跟着我，就算是死，你都要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于是我止不住的心伤，止不住的难过。
　　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颤抖着摸上边上的剑。
　　有什么东西正从我脑海中涌出来，排山倒海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我猛地跪坐在地上，有什么东西忽的清晰出来。我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正将我从这个身体里抽离。有依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清幽司命，我乃幽冥司上神叶笑，奉命前来引领司命回归本身。”
　　我不说话，看着面前绰绰光影，死死的抓紧了自己的衣服。那人轻轻叹息一声，忽的开口问我：“司命何须执念？凡缘已了，纵使再如何喜欢剑雨，皆已是天命，该离去了。”
　　“你说什么？！！”听到这话，我猛地抬起头来，愤怒的吼出声去：“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喜欢的是凤羽，凤羽！”
　　听我的话，那模糊的光影微微一顿，接着便轻轻叹息出声来：“清幽司命，你可知，沉溺于往事而无法看清如今，这便是劫。”
　　“清幽司命，你喜欢剑雨。”

　　你喜欢剑雨。
　　你喜欢剑雨。
　　绾清幽，你喜欢剑雨。
　　那一瞬间，那人的声音仿如惊雷而来，劈开层层迷雾，散去他人音容，只留下那一人一笑，恍如柳月清风，徐徐拂过心间。
　　我终于是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剑雨，我喜欢你。
　　可我怎么能喜欢你。
　　我得帮凤羽报仇，我怎么能喜欢你？

　　可是……
　　可是……
　　我觉得胸腔剧烈疼痛，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身体便再也控制不住倒了下去，当我意识结束的前一刻，我却是仿佛隔世一般到了许多年前。

　　冬末，大雪。
　　彼时还是司命星君的我从长安街边走过，然后看到了墙角边那个卷缩着的俊秀男孩。
　　我掐指一算，便知道他命中与我有缘，于是我走上前去，给了他大衣和食物，同他说笑。
　　那天雪下得极大，我兴致很好，同他说了许多笑话，我同他说：“有一颗红豆，它从楼上跳下来，便成了红豆。”
　　然后他就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最后我走的时候他抓着我的衣角问：“你会回来么？”
　　我便同他说：“你和我命中注定有缘，不日我将历劫，当是会回来见你的。”
　　然后他便放开了手。
　　长安街白雪皑皑，那个孩子就坐在那里看着我远去。
　　一望多年。

　　【7】
　　我叫绾清幽，乃天庭司命星君。出身贵族之家，打小奉公守法规规矩矩，办事一板一眼公正不阿。许多人都说，我是这天上神仙的模范，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哪怕是历经伤心至死的情劫，都无动于衷。
　　那日我历劫归来，几位好友当即就给我送上了忘记凡尘事实的药来，然而我却只是看了那药很久，终于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我不能用那些东西忘记那人，哪怕是要这样千万年痛苦下去，我也要记得那人。

　　那人叫剑雨，那人命中作孽太多，十世荣华，十世冤孽，十世之后，便将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我遇见他那一世，是他最后一世，他与我有仙缘，我本可渡他，可我未曾渡他。
　　幽冥司的上神叶笑同我说，那时若我愿意同他在一起，百年之后，白首之时，便是我二人得道之期。然而那时我自顾不暇，迷失了心智，看不清前方，只能拿着那一把利刃，伤人，再自伤。
　　于是他只能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停留在笔墨纸间。

　　我为他写了十世性命，十世结局。
　　然而最后的最后，我顿笔回首，低眼再看，却只见到那纸页上浮现的当年。

　　冬末，长安，他拽着我的衣袖同我说：“我等你。”
　　于是一等，浮生过尽，虚妄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