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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责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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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阿札求见。”
延和帝的笔锋一顿,带出淋漓的朱墨,却没有丝毫意外,“让他进来。”
阿札穿过重重宫门,终于见到正平静注视着他的延和帝。
“你终于来了。”
“陛下。”
“你既然来找朕,想必有些事情,已经心中有些成算了。”
“陛下为何……”
“感谢安澜吧,安澜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安澜说你不该死。你在她手下受伤,她便要为此承担起责任。”
延和帝嗤笑一声,“你想和安澜私奔,朕都知道。”
阿札攥紧了拳头。
“陛下,草民愿往羯罗。”
“你可想好了,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了。科沁可不是能容人之人,你此去必是九死一生。况且安澜既已出嫁,便不会再回头看你。”
“是……我想好了。”
那就随你。朕提醒你一句,不要做出对安澜不利之事,她付出的够多了。”
“陛下无需多言。”
凤皇刚送走一个弟弟去大昱做质子,后脚就认回了一个先代凤皇在大昱的私生子,这件事算是在凤羽城惊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不过这波澜很快就淹没在了茫茫凤羽城中,多一个王子又怎么样呢,这样的私生子,不会对凤都的□□势有任何影响,左右不过是多供养一个闲散王爷罢了。
况且……上面那位,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
而那位从大昱远道而来的凤后楚安澜,听到这个消息后便闭锁宫门,不与这新来的小王叔有任何接触。
再之后,凤后有孕,生下小王女,也就是羯罗未来的凤皇,这件事就更不引人注目了。
时光就这么悠悠过了十来年,凤后膝下一双儿女都半大不小,到了知事的年纪。这么多年来,科沁一直遵守着与延和帝的诺言,善待楚安澜,维系着两国的和平。
太平日子过久了,两国百姓就更不愿意打仗,这世代的仇恨终于在光阴洗练下慢慢消弭,终成过往。
况且羯罗现今的亲王身上流着大昱皇族的血,两国又有什么可打的呢!
楚安澜在羯罗过的日子不差,但两国风俗不同,到底有些不适应。只是膝下有儿有女,科沁又死活不肯放人,慢慢也就息了回国的心思。
她心里也很清楚,现在两国的和平维持着十分微妙的平衡,科沁可以维持平衡,自然也可以学他的父亲一样,翻脸不认人。况且科沁未死,她若归国,就是将科沁与羯罗人的脸踩在地上,大昱百姓也会认为皇室是出尔反尔的无耻之徒。
纵使思乡情切,但……终究是有家难回。
延和帝倒是一直很想把小女儿接回国,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
当年阿札一走十几年,至今也没传过来什么消息,不知凤都那里是个什么情况。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往后的日子就是这般,不会再出什么大变动之时,历史又戏剧性地重演了一遍。
科沁上位不过十五年,与他的父亲阿图汗一样,暴毙身亡。
正值盛年的君主毙命,凤都震了三震,可最后这事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没人对科沁的死因提出异议,只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国葬之后,准备继位的,是楚安澜不过十三岁的长女图兰。
羯罗有兄终弟及的传统,道理上说,图兰与科尔夏年龄尚幼,就算阿札作为私生子不被认同,也还有罗纥作为更合适的凤皇人选。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还在大昱的罗纥与闲散王爷阿札,这两人仿佛在羯罗贵族中隐身了。
羯罗凤都,桐宫。
楚安澜依旧年轻,容颜未老,只是神情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神情。
此刻她正一遍遍地为图兰梳头,一遍遍叮嘱她继位大典时该注意的事项。因为还在丧期,图兰的打扮显得有些寡淡,但寡淡的衣裙配饰遮不住少女眼角的跳脱与明艳,似乎也不为父亲的死而悲伤。
“图兰,你这样,又怎么能让母后放心呢。”
青丝从楚安澜指尖流泻,然后被端端正正梳成发髻。
“嘻嘻,这不是还有母后吗?”图兰勾唇一笑,更显得与楚安澜有七分相似,活生生就是年少时的楚安澜。
“胡闹,母后总不能陪你一辈子……来,子连,礼服呢?尚衣局还在赶工?”
“来了来了,公主,尚衣局那边刚把礼服做好,婢子就赶着带过来了。”环儿跌跌撞撞跑进宫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道。
楚安澜接过锦绣灿烂的继位礼服,亲自替图兰穿好,整平最后一个衣角,低声道:“穿上这身衣服,你就不再是王女,而是这羯罗的君王,要负担起自己的责任。图兰,你也该长大些了……”
图兰嘻嘻笑了一声,做了个鬼脸,又赶紧庄重神色点头应是。
“去吧,大臣们都在外面等着你了,别误了时辰。”
图兰惊呼一声,提起衣摆就往外跑。看着活碰乱跳的图兰,楚安澜愣了片刻,颓然坐下。
“老了……”
“公主殿下不过而立之年,怎么能说老了呢。”
环儿站在一边,拔下了一根白发,小声嘟囔:“殿下忧思过重,连白头发都有了。”
子连为楚安澜按着肩膀,轻声道,“科沁已死,公主殿下日后也可松口气了。”
楚安澜轻笑了一声,没回答子连。
身在异国他乡,怎么会有能放松的时候呢。
子连的手劲不轻不重,按着按着,楚安澜便渐渐沉入睡眠。只有在梦中,她才能再见一见故土,再见一见自己所爱之人。
也不知睡了多久,楚安澜终于被羯罗宫人唤醒。
“凤后殿下,时辰已至,还请出宫主持大典。”
楚安澜微微打了个哈欠,低低应声,便立刻有侍女为她梳发更衣,而辇驾已在外等候多时。
登基大典忙前忙后,等彻底结束时,已经过了日暮时分,从祭坛往山下望去,正是万家灯火闪耀,如点点繁星。
图兰与科尔夏年龄小,大典又极耗体力,图兰还在硬撑,科尔夏已是睡意连天,眼睛都要闭上了。
楚安澜笑了笑,遣人将这一对儿女带回寝宫休息,自己却领着子连与环儿慢慢下山。
子连手里提着灯,鞋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咯的声音。
“子连,环儿,一晃也这么多年了……你们跟在本宫身边,也真是苦了你们,都成老姑娘啦。”
环儿看着路,小声道:“公主殿下,这些事情本来也是无所谓的。在宫里待久了,也就无所谓男人了,没意思,还不如一直侍奉殿下。”
“傻环儿,净说傻话。”
楚安澜一戳环儿的眉心,轻声道:“你们这个年纪,本宫放你们出宫怕是也难了,到底是辜负了你们的青春年华。本宫一生,究竟辜负了多少人呢。”
子连与环儿都默默不语。
不负如来不负卿,哪是这么容易就能办到的。
一行人回到桐宫时,更深露重,寒气肃然,夜里寂静得听不见半点响,只有偶尔掠过的、宫女浅浅的呼吸声。
楚安澜突然道:“子连,环儿,去将今天值夜的宫人都带走,关紧宫门。”
两人似乎心有所感,纷纷应是。
楚安澜自己换了衣裳,锦被里寒冷如冰。子连与环儿被她安置在偏殿,于是偌大的寝宫只剩了楚安澜一人。
“阿札,我知道你来了。”她明明已闭上双眼,却突然道。
随后是一阵压抑的沉寂,半晌后才有声音隔着墙传来:“朵珂,你还是这么敏锐。”
“本宫鲁钝得很,只是猜到你会来。”
她仍闭着眼,轻声叹道:“你怎么不会来,你一定会来。”
“你都猜到了?”
“从你来凤都那日,本宫就已有所料想。”
“朵珂,六殿下,现在已经没有科沁限制你了,图兰也顺利登基了。”
“嗯,然后呢?”
“我等了你十五年,好在还不晚。”
“阿札,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我们都不是少年了。”
“为什么?”
“我不能走,不论是为了羯罗还是大昱,我都不能走。”
“朵珂!”
“阿札!我们两人若是在一起,图兰怎么办?科尔夏怎么办?昱朝的脸面与羯罗的脸面,你都不要了吗?”
“我本来就无所谓这些!”
“可我在乎!你之前就想谋反,难道你现在还想再来一次吗?”
楚安澜仍未睁眼,声音却高了不少:“你到底将我置于何地!我辜负你,辜负父皇,辜负科沁,辜负子连与环儿,辜负了那么多人,不过是为求两国一个太平!你我尚有责任在身!你若是谋反,那我所做的那么多事,又意义何在!”
“责任,责任!朵珂,在你心里,我永远高不过你那该死的责任!”阿札的声音焦躁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墙而入。
“……我爱你。”
楚安澜的声音很轻,寂静的夜里,能听到一滴眼泪滚落的声音。
“可我不能走。阿札,是我负你。”
“朵珂,你赢了。”阿札的声音中满是挣扎与无可奈何,“你辜负了我,但你永远不曾辜负你的子民。”
“你赢了。”
大昱延和三十八年,凤皇科沁暴亡,图兰亲王继位,凤后楚安澜被尊为懿德天后。罗纥郡王归国,阿札郡王不知所踪。
延和四十七年,延和帝病逝,皇三子楚云江继位,改号宁远,为宁远元年,举国哀悼。
宁远二十一年,宣宁公主楚安澜病逝于羯罗凤都桐宫,遗体依羯罗风俗火化,立衣冠冢。骨灰护送回国,以昱朝国礼葬之。凤皇图兰为其追封,谥号敬德显文天后,宁远帝亦加哀荣,称镇国昭平宣宁长公主。
同年,阿札出现于大昱境内,之后再无音信。
自此,一切尘埃落定,两国世代友好,常有往来,不复百年前兵戈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