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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你的名字 ...

  •   晚上,我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事情,两眼干瞪着木头横梁。
      洗到发硬的内衣和铺盖下的秸秆儿扎得我浑身刺挠,心里徒增烦躁。我起身穿上鞋子,看到月光从窗户纸后面透进来,照得黄土地亮堂堂。
      关居周和曹二狗睡在我左手边。我们这铺盖说是床,其实就是一些旧衣服铺在秸秆堆上临时凑和。这间房是北屋,很狭小,又不朝阳,秸秆被捂久了就潮潮的,一点儿都不蓬松,睡在上面跟睡在地上也差不多。
      曹二狗睡得张扬,白背心掀上去露出肚脐,张着嘴打鼾。关居周则齐齐整整地躺平,两手交叠放在小肚子上,被子盖到鼻尖儿,只露出眉毛眼睛,也不知道他够不够喘气儿。
      他们俩睡得贼香,完全不觉得难受。也就是这时候,我趁着月光,仔细观察了一下我两个好队友的长相。
      曹二狗长得憨厚,人确实也不太聪明,粗眉圆鼻厚嘴唇,胡子拉碴,皮肤晒得黑中透红,眉宇间却是一股正气,他答应你的事就绝对不会糊弄你。据说他出生那天家里养的老二黄狗死了,他爸就随便起了个名字叫二狗。贱名好养活,曹二狗吃糠咽菜也好好地长到一米八,这放到现代也是可以写到脑门上的。
      关居周这小子就矮多了,大概一米七出头。当然在这个年代倒也正常。
      他说话几乎没有口音,是我来到这里后难得听到的好听普通话。他眉毛很浅,跟二狗一比秀丽得像女孩子。说起来,这小子确实有点细皮嫩肉了,可能是南方人吧。呃,至少在我之前的记忆中,南方男孩子都还挺注意保养的。
      我们三个入伍时就在一个班,经常一起行动,扎营也住在一起,是名副其实的“铁三角”。
      此时,我轻手轻脚地起身,绕开他们,独自走出门去。
      我在畜棚外面的石碾子上坐下。冷风吹拂,我打了个寒战,现在已经深秋了。
      我抬头看,繁星满天,可能比我前几辈子看见的星星都多。真不可思议。夜空平等地延伸到每一个角落,把贫瘠的土地吞没。碎银星星洒下来,渐渐地、渐渐地没过我。
      如果我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就好了。
      现在这个年代,诗芬尼斯还没出生呢。我哥哥也没出生,不用生活在永恒的疼痛中。
      一切都是还没相遇前的样子。
      我好想你。
      诗芬尼斯,我好想你。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很久才咽下那一口苦闷的叹息。
      我好想你啊。
      几十年后,你会在和平年代出生、厌恶自己的家人、漂洋过海与苏珊娜相爱,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切还没发生,但一切早已注定。
      思绪飘远,我越想越痛苦。“嘎吱”一声,北屋的门开了,有个小个子急匆匆地跑去茅房。
      几分钟后,关居周边系裤腰带边从茅房出来。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石碾子上,出声跟他打了招呼。
      他冷不丁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呼!长胜哥,你跑到院子里干什么,吓死我了。”
      “失眠,睡不着。”我说。
      “失眠?啥意思?”他凑过来,乌黑的眼睛瞅着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又发烧了。
      “没啥事。”
      关居周不明所以,只能拍了下我的肩,自己准备回屋继续睡。
      我想到那个我一直好奇的问题,再次叫住他:“喂,问你个事儿。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
      关居周转过身,似乎惊讶于有人这么问。他捏着下巴仔细回想,嘴里嗯嗯啊啊一阵,终于凑齐了一个句子。
      “我的名字,是一句很有名的...那个词?还是什么歇后语?那个很有文化的......”
      “诗歌?”我不确定地问。
      关居周很激动地说:“对对对,是一句诗!我爷爷,有文化!这是他从一句诗中给我起的!”
      接着,他用尽可能还原的发音,念出了一句脍炙人口的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是这个!哎呀,我爷爷逼着我背了好久,我可忘不了。”
      “关雎洲!原来你叫关雎洲!”我恍然大悟。
      “嘿嘿嘿,对对,我叫关雎洲!”他笑起来。尽管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没区别,但他念着自己真正的名字时非常自豪。
      我一时兴起,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关雎洲,这名字很美,你知道怎么写吗?要不要来看看?”
      关雎洲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我用小树枝在土地上划出他的名字。我不会书法,写的字只能算工整,希望他不要嫌弃。
      关雎洲怔怔盯着那三个字,走了一圈,大概是不知道反正。“这么麻烦?好多笔划啊。”
      “是有点复杂。因为你的名字比别人都要有文化。”我说。我发现关雎洲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东西。
      “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我问他。
      他抬起头,满脸迷茫,“不知道,我爷爷只让我背了,没说是什么意思。”
      “是‘心生向往’的意思。你爷爷大概是希望你内心有所向往,自身也能获得别人的喜爱吧。”
      “嗯......”关雎洲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
      我也完全没想到在这个战乱年代能遇到以诗为名的人。
      我看关雎洲一直盯着那三个字,以为他想学怎么写自己的名字。我刚要开口教他,他却先说话了。
      “长胜哥,你有文化。”
      他再看我时眼神变了。那里面长出了崇拜和希望。
      “长胜哥,你能不能...帮我给我家里人写信?”
      “我们连只有一个指导员会帮我们写信,指导员很忙,我可能一个月才能排上一次。长胜哥你认字的话,我就可以直接找你写信了!”
      “写信?当然可以!”我满口答应。
      我们一拍即合,乐呵呵地一起回屋。
      关雎洲可能觉得省去了很多麻烦事,我是想到自己可以做到比乱世小兵更多的事,凭空生出一股动力。
      躺下后,我突然想到,写字不成问题,但纸和笔从哪儿来呢?我跟指导员可不熟啊。
      等等,白天我跟记者聊天时,好像看见他拿着好几个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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