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爱》折枝玫瑰

3、却上心头

　　要说简凝是怎么和顾轼宁熟络起来的呢？有时候她自己想着也觉得奇怪。用文学的话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用物理的话说他们密度不同。如果没有雷歆妍，也许他们就是迁客骚人常说的无缘对面不相逢，数学角度里那永远不会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简凝再一次见到顾轼宁是和林向远一起吃午饭那天。

　　林向远永远约她吃午饭，因为晚饭属于他的家庭。因为只有午饭时间他才得以短暂的自由身。

　　那是电视台附近的一家咖啡屋，胜在低调。大玻璃落地窗外是满目午后的金辉洒尘。对面相坐，简凝觉得他又老了，两鬓添霜，面容清减。每一次见到他，她都觉得他老。也许是因为每一次的回忆都仿佛遥远得宛如一世纪前。

　　林向远的问题几乎每次都千篇一律，你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钱够不够花？工作还适应吗？

　　简凝默默点头，垂首吮着桌上的一杯橙汁。透明杯沿上，颗颗冰水珠顺着杯身流淌而下，带着依恋，她食指轻触，却被冷得一缩。

　　和林向远在一起她总是觉得莫名的尴尬。因为林向远不善言辞，她也没活泼到能讲笑话调节气氛，所以大部分时间总是在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她突然觉得好笑，方秘书每次打电话给她时措辞都是：“林总想来看看你，中午有时间吗？”

　　看看，林向远真的就是跑来看看她的，每一次父女俩都这样闷闷地对峙着，她发呆看着杯中冰块的两态变化，而林向远则默默喑喑坐在对面看着她。

　　他疏淡的眉纾缓开，声音幽幽的：“越来越像你妈了。”

　　她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钝痛，咬着吸管的牙一阵发寒。他根本不爱她母亲，她比谁都清楚。这些年他去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似乎有意要和她撇清关系。他宁可这样私下和简凝无聊的坐上一下午也不愿再踏入那间曾经藏娇的金屋。

　　可是每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张隐忍严谨的脸上竟还能蕴满温意。仿佛又叫她有错觉他们之间是有过爱情的。房产大亨和酒吧侍应生的爱情，她光想想都觉得精彩。

　　他给她点了香蕉船冰激凌，他总是以为她还是孩子。

　　然后他又讲起了那个“经久不衰”的故事：“你小时候吃朗姆冰激凌，有一回你妈给你吃多了，你小脸通红，捏着我的手不放。竟然醉倒过去。”他讲着讲着目光涣散，竟是笑起来。

　　简凝低着头用吸管搅着冰块，淡唇上扬。

　　林向远结了帐，走之前依旧用那种内疚的目光看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递给她一张金卡：“喜欢什么就给自己买点，别委屈自己。好好照顾你妈，我不能一直在你们身边！”

　　他走后简凝依旧坐着。耀眼的光下，那张金卡被她捏出一道汗迹，泛出水色的辉茫，她小心翼翼用纸巾轻轻拭去，然后插进钱包最深层。

　　窗外阳光还是那样明媚，她只觉得眼睛有点酸涩。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被光影吞没微弱，下一次见面又要多久之后呢？

　　她揉揉眼，回头的一瞬就看到侧桌的顾轼宁。她起初并没一眼认出他，只觉得这男人干净剔透，映在光圈里仿佛不染尘埃的纳瑟斯少年，有一种恍惚虚幻的不真切感。

　　倒是顾轼宁冲她笑，这一笑她才认出他。

　　“一起吧！”他一个招手就让侍者将她的座位移了过来。

　　今天顾轼宁还是一件白衬衫，她喜欢白颜色，干净明朗，她一直觉得长得好的男孩就应该穿白色。白衣翩翩最有感觉。

　　对坐时她才发现顾轼宁的白衬衫胸口处竟染上一大片咖啡色的泼痕，那湿迹渗透下去，将他胸膛的肌肤映出诱惑的线条。她扬了扬唇笑起来。其实她已经从雷歆妍口里听过他不少风流轶事。心想这必定又是哪个激进女孩的分手礼物。

　　顾轼宁倒是不介怀还一个劲地跟她瞎侃，推荐这里的咖啡，眉梢飞扬，仿佛兴致盎然。

　　他边说边抽起烟来，简凝瞥眼到紫陶瓷烟灰缸里那数个尚且冒烟的烟蒂，大胆就开口：“少吸点烟！对身体没好处！”

　　他仿佛愣一下，旋尔弯起唇笑道：“你口气像我妈！”

　　“那你应该听她的。”她表情很认真，弯弯的眉毛因过度认真而有点微颦，粉妆玉琢的小脸异常严肃，仿佛是真的在关心他。他忍不住想笑。

　　侍应生端上朗姆冰激凌，她正要吃，“不怕喝醉？”他挑起狭长的眼戏谑。

　　她诧然抬头。

　　“对不起，我天生听力好！”他歪着脑袋无奈指指自己耳朵。

　　她浅浅一笑，他夹着烟吸了口。

　　“那不是我！”突然，她冒出一句。

　　“嗯？”他低头啜着咖啡。

　　而她捣着一个抹茶布丁，圆润的额被几绺刘海遮着，长睫如风中的蝴蝶兰微微振颤，嘴角荡着笑：“那不是我！”简凝烟眉深锁，依旧笑着道：“那是他那边的儿子。”

　　顾轼宁熄了烟头，默默望着她。

　　林向远第一次给她讲这个故事，她11岁。他带着她和简乔去他的别墅，他给她买了很多冰激凌，然后就说起这个故事，他说的很开心很开心，可是…他记错了，她从来没有机会吃朗姆冰激凌。

　　简凝支颐望着绿幽幽的布丁，光滑得能鉴出她的笑，她弯起唇：“真奇怪，我没有纠正他。”

　　是的，她没有纠正他。后来他每次来看她都会讲这个故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发现他重复一次，她告诉他的勇气就减弱一寸。如果她告诉他那不是她，那她和他之间就再没有一丁点赖以回忆的东西了。

　　真傻，她觉得自己傻，就算是假的，她也舍不得不要！

　　“我能抽一根吗？”突然，她好奇的抓起烟盒。她觉得今天说的实在太多了，必须遏制自己。

　　“不行！”他语气强硬。伸臂立刻没收，微凉的指尖擦过她手背。蜻蜓点水般，却似一滴甘露润过花蕊。

　　“女孩子家不该碰这些！”他说得像个哥哥，眯着修长的眼仿佛在笑：“小白菜就该永远水水嫩嫩的！”

　　他把她当小孩，因为雷歆妍在他眼里是妹妹，所以她，也是妹妹吧！

　　就这样一来二往的，借着雷歆妍这层关系两人倒是稍稍熟起来。顾轼宁每次来接西子都会先坐到她位置旁和她瞎扯会儿天。其实聊的东西挺没营养的，天文地理，衣食住行，侃到哪儿算到哪儿。反正简凝一直觉得他就是个游手好闲没脾气的阔少爷。直到那一次。

　　那是简凝第一次见到顾轼宁发脾气。

　　那次新闻组要采访一名肝癌患者。简凝被委以重任，那是个10岁的小女孩，消瘦苍白，如果再等不到合适的捐赠者，这样一条如花的生命就将过早凋零，女孩儿的母亲面对镜头哭成泪人儿，任谁都看得心疼。

　　简凝结束采访后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老贾建议大家去打高尔夫轻松下。没想到那么巧遇到顾轼宁。

　　他仿佛是和一帮子朋友一起的，可是他却独自一人伫立绿茵眯眼吸着烟。远远望去身姿俊逸，白衣胜雪，风景如画！

　　她大方地跑过去和他打招呼，他却丢魂似的，半晌才露出笑容：“那么巧！”

　　“恩，刚采访完一个肝癌患者，台长大发善心放我们半天假。”她说道。

　　他点点头，心不在焉的样子，双眼望向远方山峦道：“刚电视上播了，你挺上镜。”

　　她总觉得他今天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仿佛被谁抽走了一半灵魂。吸烟的样子像在跟谁赌气。

　　简凝清清喉，扯开话题和他闲扯起来，总觉得不说话脑子就不由自主地回放到病房里那张苍白奄奄的小脸。

　　她笑着问：“喂，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婚戒要戴在右手无名指？”

　　“为什么？”他敷衍。

　　“因为右手无名指的血液通向心脏！”

　　他勉强一笑：“是么？”不无轻蔑。

　　后来她又说起星座，水象火象，谁和谁天生水火不容，哪个和哪个互补绝配。

　　只是她没注意到顾轼宁越发冷凝紧绷的面色已经忍到极限，剑眉深蹙。

　　“够了！”他猝然厉声一呵！简凝浑身一颤，他从来没对她发过狠。两人关系虽谈不上熟稔但也绝不算生疏，就是这样不咸不淡的关系本应该是最安全、相敬如宾的。虽然她也常听施施说起顾轼宁的风流韵事，又给了多少分手费、诀别礼。她知道他对女人可以决绝到什么程度。可是她在他眼里根本规划不到“女人”的范畴。更何况她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诧讶地望着他，长睫微颤。他冰冷着脸，竟是那样生气，满目愠色：“我一直觉得你就是年纪轻不懂事。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没心没肺！”

　　她被他训得一头雾水。

　　他还是那么生气盯着她的脸怒斥：“你刚采访完一个肝癌患者，她才10岁，10岁！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匹配者她随时随地都会死掉！可是你转个身就可以当没事人一样，一个劲瞎聊些什么星座传说之类的狗屁东西！你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他太阳穴青筋暴起，阳光下连睫毛都镀上金光茸茸。

　　简凝惊悸不语，瞥脸向正前方那葱茏一片的绿茵。白色的高尔夫球被无情的铁杆用力挥出去，击到天空中远到她看不见，只觉得眼睛被蓝天刺得发酸，轻音毫无征兆地从喉头挤出：“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会死？”

　　他面色一凝。

　　她转过脸怔怔向他：“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会如何历尽磨难摧残？会如何眷恋不舍，孤苦无依的离开这个世界？”水光闪烁在她眼眶：“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清楚生活有多困难，生命有多脆弱！明天我还要采访巴士纵火案死者的家属，还有许许多多失去父母的孤儿，他们最大的才只有9岁，可是他还要安慰自己6岁的弟弟坚强起来!”

　　“可是我现在没有在工作，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讨论生离死别，人生痛苦，我不想......所以，请允许我说些星座传说之类的狗屁东西！请让我说......”她的声音低下去。

　　她的脸映在湛空玺茵下，双颊染得彤红，如熟透的苹果。

　　顾轼宁望着她，目光中渗着一丝惊撼，润唇翕合几次，终究还是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幽幽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目色一凛，倒显尴尬，压低嗓门：“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太阿Q，逃避现实。”

　　“不是的！”他固执打断：“对不起！”仍旧垂头不看她。

　　“不关你的事，我不该唧唧歪歪说个没完！”

　　“我说了不是的！”他霸道凌人，终于调过头直视她：“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诧然瞠目瞬也不瞬望着他。

　　他声音柔和下来：“我舅舅是得肝癌死的！”

　　简凝的心一下被揪住。

　　他吸了口烟，目光溶溶眯起：“他走的时候才33岁。太姥爷也是肝癌死的。我没见过我舅舅，他走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他怎么浑身插满管子，连水都喝不了。”他又吐了一口烟：“我姥爷年纪大了，最近糊涂了，每次去看他，他都拉着我的手管我叫‘东子’，东子是我舅舅的小名。我妈一听就止不住哭。她一直不让我吸烟喝酒，每次我只要有点消化不良她都会紧张得要死，逼着我去做检查！全家大小都知道我长得像我舅舅。就像我舅舅长得像他姥爷一样！”

　　风，吹散他额前的碎发，那一双斜飞入鬓的眼蒙上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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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播雷歆妍笑侃老爸日记：

　　小番外：

　　雷歆妍：妈妈，妈妈，今天老师教了我们李白的诗，有一句叫“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不是真的呀？
　　杜晓苏：恩，李白这句诗是告诉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有自己的用途的。
　　雷歆妍：那......妈妈你也是吗？
　　杜晓苏：当然！
　　雷歆妍：那你的用途是不是就是用来折磨我爸的呀？
　　杜晓苏：......
　　雷宇峥：咳咳咳~~~

　　话说雷歆妍那么嗜赌如命是谁教的呢？当然是咱雷宇峥同志啦~~

　　雷赛施日记摘录：某年某月某日晴转多云转阴转雷阵雨星期八

　　我爸这人，怎么说呢？听说年轻那会儿也是个人物，香车美人，那架势都赶上007了。还和另外寂寞三缺一的世叔们组个了“京城四少”的名号吓唬良家妇女。反正我只听说过秦淮八艳，还京城四少呢？我看是四痴还差不多，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依我看，叔叔们，你们四个凑一桌摸个十三幺，垒个长城也就算了，别去祸害人间无知少女了。真够折磨人的。小时候我给我爸提过这意见，他摇摇头对我说：“不行哪，三缺一了，凑不齐！”

　　你们别看我爸一副老虎模样，小时候就打遍大院无敌手，一提雷二人人跑，可眼神不好哪，关键时刻老掉链子、弄错方向，小时候拿板砖砸人吧，还砸错~~搞得人家倒是建立了革命的友谊，他自己呢？被我爷罚得可够呛。

　　你说好不容易他这万年冰山触礁一回，老不容易动回心吧，又找错对象，瞄上我三叔的未婚妻。

　　我说爸，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就算我三叔之后那个什么了，（我妈不让我说那个字）你那么多年也没搞定我妈呀~！真是论持久战了！

　　这事儿还不得不提我哥，他丫的对着我爸还打包票帮着一起搞定我妈呢！哼，光说不练假把式！我哥小时候可好贿赂了，可没原则了，谁要给个变形金刚，他一准屁颠屁颠跟着你走，连自己老爸姓什么都不知道！废话，他能知道么？我妈都让他姓“杜”了，还一口一个“二伯”叫得雷先生多伤心哪~！我说杜竑廷，你真够意思啊，连亲爹都不敢认！

　　话说我爸和我妈的幸福婚姻真正的大英雄是谁？你们知道不？

　　指望雷二先生是没戏了，他丫平日凶得像头狮，遇见晓苏就发蔫。憋屈到不行就知道往铁盒子里写心情，啥芋头爱晓苏啊，晓苏爱小嵘啊，唉，我说雷宇峥，你以为你是纳兰容若呢？矫情啥？还想作诗？押韵么？嗯？

　　其实最主要当然还是靠本小姐，据说我爹妈结婚那会儿我在娘胎里也跟着参加了！别以为我爸终于把我妈搞到手就幸福美满了，从奴隶到将军这种质的飞跃他想也别想！

　　小时候我和我爸玩21点，每回我都输，我不乐意了，他丫一大男人也不知道绅士一下让一回，真没风度。我虽然没我妈厉害，但是真生气起来我爸也得哄着我来着，谁让我长得像我妈呢！杜竑廷可就没这待遇了。后来他告诉我，赌博的时候就要摆张扑克脸，太喜形于色就容易让对方看穿。我说呢，怪不得他老赢，原来有诀窍！怪不得婉儿姐姐叫他Uncle Poker呢，原来有典故。不过我雷三可不认输，我当即就跟他说：“爸，你有本事跟我赌一场吗？你肯定输！”我爸冷哼一声还不相信。我当即就开口了：“爸，你敢跟我赌谁先对我妈说‘我爱你’么？我敬老先让你三小时也成！”

　　我爸当时就阴脸了，拧住我的脸：“就你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