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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九章 ...

  •   1.
      周绮红四十岁就戴了老花镜,实际上是远视眼更严重了,她觉得戴普通眼镜显老气,特意学着年轻人戴最近流行起来的黑色边框的大镜片眼镜,可穿着又跟不上潮流,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一大早李春林告诉她不要戴那个眼镜,整个人都土了几个档次,周绮红骂他:“你祖宗不也是土著,有脸说我土,你才是土生土长的土。”
      “我看你是更年期提前了。”李春林回了一句,懒得和他再说。
      今年开始女儿进入了青春期,惹得周绮红也没一点好脾气,从李春林的角度看,这个家天天都鸡飞狗跳,随时都有离开家的冲动。
      周绮红自己也不明白,在福利院里每天对着孩子,下至一岁上至十八岁的孩子他都能管得服服帖帖,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怎么就那么难管,她经过李春林提点,明白可能是对自己女儿的要求百倍高于福利院那些孩子的缘故,可是现在社会竞争那么大,从幼儿园就开始竞争了,不高要求的话,女儿没有力争上游的能力,以后怎么生存。
      孩子生下来真是向父母讨债的,她想。
      戴着自以为显年轻的眼镜去上班,李春林和她吵了几句嘴,她不愿坐李春林的车一起去福利院,自己乘地铁去了。
      很久没有乘坐公共交通了,上一次是带着女儿去看养父母,想来有大半年了,养父母近两年身体在滑坡,有点断崖式滑坡的征兆,她很烦恼,自由的生活就青春的那几年,从有孩子开始生活就像被人捆绑了,人刚到中年就碰上了养父母的养老问题,她不禁觉得那些始终没有人领养的孩子也挺好的,不用操心这种问题。
      从家到福利院这一段路独自慢慢的晃悠,难得有这样闲散放松的时候,反正现在还早,到了院里吃个早餐,再组织生活老师们干活。
      男生宿舍楼对面的办公楼是她的办公室,吃了早餐坐在办公位上休息,年轻的老师们也都来了,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大镜框厚,感觉鼻梁有些承受不住这个重量,镜框贴着颧骨滑下来。她都戴了三天了,没有一位年轻老师夸过她的眼镜,而那个新来的只有二十二岁的生活老师也戴黑边框眼镜,每天都会被不同的同事夸赞好看。不就是因为她年轻,脸上的肉敦实,撑得住眼镜,她想。
      转过头对着对面男生宿舍楼,怕别人看见她推眼镜的样子,一瞬间觉得自己和很可笑,不再年轻是每个步入中年的女人都会焦虑的事,而她特别焦虑。她摘下眼镜,有一点点承认李春林说他土是真话,其实最土的是自己的自卑心理。然后摘下了眼镜。
      “周姐,安排一下工作吧。”那位年轻的生活老师朝她说。
      她点点头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考核表,如今这些新来的年轻老师都要看她的脸色,因为她拥有打分的权利,根据每个人的考核情况,他们会分到不同的孩子。成绩最好的会分到残障儿童,因为这类孩子完全没有自理能力,需要能力强的生活老师照顾,成绩稍低的就分普通孩子。他们的奖金和工作的难度成正比,所以再苦再累的活都有人抢着做,就为了得到高分。
      考核内容主要是耐心和细心,然后是道德品质,最后才是速度。
      “我们先去点一下新送来的衣物吧。”
      三个新人跟着她去了库房,新衣物堆在右边的大货架上,“你们一人负责点一样,衣服裤子鞋子,我点内衣。”
      于是三个人自动的分了负责的东西,她蹲在地上数最下面一排的盒子,每个盒子里是十条内裤,男女分开点。外穿的衣物都是社会捐赠,内穿的由院里统一购买,因为这种比较隐私的衣物每次分发给孩子都是晚上到宿舍悄悄进行的,哪些人穿什么型号的生活老师最清楚。
      突然站在她旁边的女孩子“哎呀”了一声,随即她感觉到头被什么东西砸了,并不疼,她看着地上翻滚了一个圈的鞋子,幸好这个架子上放的是这些质地软的东西,要是掉下来的是旁边那个架子上的文具,不知道会有多疼。她很想对这个女孩发火,只是碍于同事情面,她又是人人称赞的最和善的红妈妈,她只能默默的捡起鞋放回去。
      女孩一直说对不起,不敢直视她的脸,用眼睛偷偷瞧她,生怕她给自己的细心打个×。她拍拍女孩的肩笑着说:“没关系。”然后又摸摸刚才放回去的鞋,“想当初我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漂亮的运动鞋,颜色各种各样,花纹还都不重样,那时候的鞋是清一色的白网鞋,你们穿过没有?黄色橡胶底的布面白鞋,年纪小的孩子不会洗鞋,全是我们生活老师在洗,刷不白的还要扣奖金,呵呵。”
      她不笑这两声还好,笑了之后站在后面的两位新老师看着前面这位犯错的老师,眼神里有一种同情。她笑的本意是缓减女孩的尴尬,没想到更尴尬了。
      “快点吧,点完我们去统计孩子们的尺寸,小孩子两三个月尺寸就变了,长得很快。”
      然后三个人继续忙起来。
      “红妈妈,红妈妈!”库房门外跑来一个小孩。
      “你慢点跑,什么事那么急?”
      “院长叫你去他办公室。”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考核表,“等我忙完吧,最多十分钟。”
      小孩拉着她的手说:“快走,来了两个人找你。”
      她的第一反应是离开福利院后回来探望她的孩子,她还挺高兴,谁这么有良心来看她。她放下手中的表格,对三个女孩说:“你们先点着,点完了回办公室等我。”然后跟着小孩走了。
      还未进门就看见两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黄院长则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电脑屏幕做自己的工作。她有一丝失望,不是来探望她的孩子。
      她轻轻敲门,两个男人不着痕迹的审视着她,被她敏锐的发觉了,就是审视。
      “周老师,这两位是警察,想和你聊聊。”黄院长说。
      她很诧异,还有些警觉,立即问:“聊什么?”
      “你先坐,听两位说。”
      她在两个警察的侧面坐下,离她更近的警察说:“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不打扰。”她很恭敬的回。
      “我找了很多家福利院才找到这里,想问一些十六年前的事。”
      她屏住了一口气,好怕这口气漏出来,这一生在中年戛然而止,“你想问?”她不敢肯定的问道。
      “关于林树和萧磊的。”
      她暗暗吐了这口气,想了好久,不曾记得认识叫这两个名字的人,“我并不认识这两个人。”
      那个警察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这是他们的曾用名,其中一个现在的名字应该叫海树,另外一个现在名字还不确定,但在你们的系统里叫海石。”
      周绮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啊……大树,他的确叫海树。”
      离他更远的警察拿出一张A4纸打印的人像给她看,“刚才我跟黄院长比对了你们系统里的人,应该不会错,你确认一下是他吗?”
      她谨慎的看着这名口音不像上海人的警察。
      近一些的警察笑笑说:“你别紧张,我们就简单的聊一下,我姓方,他姓袁,他是林树老家的警察,找了他十六年。”
      听到这里,她的紧张缓和了一些,只要不提及强强……
      她身体往后仰,以便看清A4纸,然后点头,确认是大树本人,“嗯,我知道了,是来找他回去的吗?”
      方警官又笑了,“算是吧,有很重要的事要请他回去协助调查。我看你们的系统里记录你是他们的生活老师,十六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努力回忆一下。”
      “从他们来到这里开始说。”
      “对小石头的印象已经不深了,大树的话还算记忆犹新,因为我照顾了他六年。当时是两名民警送来的,胡院长接收了他们,又把他们交给了我,小石头很乖,是我见过的孩子里最乖的,在这里只住了两个月就被领养了,大树是……”讲到这里发现触碰到了禁忌,停下了。
      “嗯?”方警官盯着她。
      她有点害怕那个眼神,侧脸看了一眼黄院长,黄院长的眼睛里都是疑问,“你继续说啊。”
      她想是瞒不住了,没有一丝底气的说:“他十五岁的时候自己跑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说完又看一眼黄院长,显然黄院长的眉头已经说出了他的不满。
      方警官依然笑,“他为什么要跑掉?”
      “可能是好奇就跑出去了。”她隐去了狗洞和网吧。
      “好奇?他在这里的表现怎么样?”
      “比较孤僻,没有人和他玩,他是个怪孩子,独来独往,想法和别人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袁警官问。
      “嗯……”周绮红想了想,“孩子们晚上一起看新闻,大家发表自己的观点,他和同龄的孩子们都不一样,想法比较成熟,尽说一些别的孩子听不懂的话;做游戏,他从不参与,还说幼稚。”
      “他心理年龄超过了该有的年纪是吗?”
      “对,至少超了十岁。”她极度认同。
      方警官点点头,“他离开之后你就没有见过他吗?”
      “见过。”
      两位警官同时坐直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陆家嘴一家寿司店,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哪一年?”袁警官的声音逼近她。
      她算了算年份,“三四年了吧,四年,那一年我女儿九岁。”
      “他是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几个朋友。”
      “几个?”袁警官更逼人了。
      她不理解为什么要问这么详细,她回忆了一下,“两个。”
      方警官抠了抠鼻翼,哼笑了一声,拿出一张照片来,举在她的眼前,“有这个人吗?”
      她拿过照片手举得远远的,一臂是她远视眼看清东西的基本距离,照片中的人眼睛小而不聚光,嘴皮突出包不住张扬的门牙,两颊瘦削只剩皮,颧骨高高凸起,这个人双手戴着手铐,靠墙站立。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同时她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我对他印象很深。请问……是大树犯了什么事吗?”
      “暂时不能透露,不好意思。”方警官又说。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他出去要犯事。”
      “为什么这么说?”方警官好奇。
      “……他的性格就不是安分的那种人。”
      “是有什么前车之鉴吗?”
      她顿了一下,忙说:“也没有,就是太孤僻了。”
      方警官的眼神里带着怀疑的看她,她感到不自在。
      “这里还有一张,还请你看看。”方警官又拿出一张A4纸来。
      是身份证彩印,人像是一个看起来比较壮实的年轻人,但她不认识,她看了一眼名字,叫冯晓铭,于是摇头。
      “当时看见他们的时候有没有这个人?”
      “没有。”
      “你再仔细看看。”
      她又盯着看了看,“我确认没有。”
      方警官看她如此坚定,肯定的一笑,“另外一个人是不是大个子?长相还挺标致,说话带着吴音。”
      “对,那个小伙子挺不错的,跟我女儿聊了好一会儿,不像是坏人……”点头的同时又说得小心翼翼。
      “呵呵,坏人不一定要写脸上,”方警官笑着转头看袁警官,“难怪女孩都被帅哥骗。”
      这时门口有人影晃动,全部的人都转头看过去,李春林站在门边伸头看了一眼,然后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晃悠走了。
      周绮红的脸色沉了沉,问:“请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要问的还有很多,你有急事吗?”
      “我老公叫我,我得出去看看。”
      “刚才那位是你的丈夫?”
      她点头。
      “可以,一会儿你得回来,我还有很多问题。”
      她起身出了办公室的门,小跑着来到下一层的办公室,门上写着“主任办公室”,她走进去李春林正站在门边,她一把拉住李春林的手说:“那两个是警察。”
      “什么!”李春林露出了一脸的震惊。
      然后周绮红把刚才和警察聊的问题叙述给了李春林听,他嘱咐道:“一个字都不要提起强强。”
      “我知道,可是他们有问不完的问题,要是他们主动问起关于强强的问题我怎么说?”
      “只要没人提起,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只是说万一。”
      “不可能,强强的事天知地知三个人知道,你忘了吗?”
      她实在没有信心,她害怕极了。
      李春林似乎看出了她的怯懦,“囡囡才十三岁,没人照顾不行。”
      就在一瞬间,她浑身充满了精神力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了那一副黑框眼镜,戴上后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了,大步的走回院长办公室。
      “抱歉,我回去拿眼镜,多耽搁了几分钟。”
      “没关系。”方警官说。
      “你丈夫也在这里工作吗?”袁警官问她。
      “对,是教学主任。”
      袁警官点点头,没有再打听的意思。
      “你知道萧磊——就是海石,他后来被谁领养了吗?为什么你们的系统里没有记录,也没有照片,对应名字的档案里只写了‘已被领养’。”
      她积极的配合,表现出正常的状态,“是一对国有企业职工夫妇,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领养手续是我带他们办理的。大概是录入历史资料的工作人员漏掉了,档案室里有存档。”
      “能给我找找资料吗,”方警官顿了顿,改口道:“带我去找。”
      “我带你们去档案室。”她回头问黄院长:“可以吗?院长。”
      黄院长点点头,也起身跟着去了。
      档案室在旧楼的四楼,那里是原来周绮红住的宿舍楼,黄院长来了之后重修了一栋新的员工宿舍楼,顺便将男生女生的宿舍楼也修葺了,教学楼做了加固,论干事实,还是黄院长更有能力,周绮红也很敬畏他,而胡建中在她眼中就是个官迷,不折手段爱打官腔的官老爷。
      档案管理员看见院长带着四个人进来,阵势挺大,站起来迎接。周绮红清晰说明要找九六年的档案,管理员带着他们走到档案室最深处,一把拉开墙角的铁架子,管理员是个瘦小的女孩,力气有限,架子卡在了地板的凹槽里,幸亏架子下面装了滚轮,方警官帮了一把手,将架子用力一拽,拽了起来,然后拖到过道中间。抬头一看发现架子后面有道门。
      管理员打开门,“这里面是九零至一零年间二十年的档案,这些档案都录入系统了,我想着不会再用了,就没整理。”听起来很像为工作没有做好而狡辩。
      “那大家一起找吧,这样快一点。”袁警官说。
      随后五个人在堆成山一样的档案里深挖,根据档案袋上写的年份,只要是九六年的就看封面上写的名字,对不上就放在一边,没有费很大的力气,黄院长找到了。
      “海石。”
      袁警官扔下手中的资料,伸手去接,脸上的表情完全表达出了他的心情。周绮红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兴奋,总感觉这种表情不符合警察的威严。
      袁警官迫不及待的打开档案袋,抽出里面的资料,只有很薄的十几页纸,第一页上是个人资料,贴着一张入院时拍的一寸照,他嘴里说:“看起来是个乖孩子。”
      周绮红差不多忘记了小石头的样貌,伸头去看,突然回忆都一一在脑子里闪现,“是挺乖的,不惹事不哭闹,我说什么就做什么,给吃的就乖乖的吃,一双大眼睛总是楚楚可怜的看着你,想不疼爱都不行。”
      “哈哈。”袁警官笑了两声,翻开第二页看,是领养人的个人资料,剩下的十来页是领养手续,“有地址,齐国军,叶美玉,住在……”
      “拿出去看吧,还有些问题要问。”方警官提醒道。
      黄院长亲自签了字,将档案带出档案室,四个人又回到院长办公室。
      袁警官靠在沙发上翻档案,眼睛盯着每一个字眨都不眨,方警官继续进行之前的询问。
      “你说萧磊到了这里只有两个月就被领养了。”
      “对,他很讨人喜欢,很快被领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周绮红对答如流。
      “他和林树的关系怎么样?”
      “很好,我记得刚入院的时候很多老师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弟,他很依赖大树,也很听大树的话。”
      “有多听话?”
      她耸着鼻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问题,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了,仅仅剩下“听话”这一个强烈的印象。
      “他平时也很听我的话,但是仅限于对老师听话,可是大树的话在他那里就像机器收到了指令一样,”说着她怀疑自己的表达是否到位,“你们能懂吗?这种形容。”
      “懂。那你知道萧磊被领养之后他们还见面吗?”
      “我不知道,大树一直到十五岁才离开,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见面吧。”后面一句说得很不确定,因为她又想起了狗洞。
      “嗯……”方警官转头看袁警官,他的声音里透露他生出了很大的疑惑。
      袁警官放下档案,问:“他没有偷偷跑出去看过萧磊?”
      “没有,院里规定孩子不能单独出门。”周绮红立刻回答。
      “萧磊也没来看过他?”袁警官仍然不相信的问。
      “没有,那对夫妇是知识分子,应该对孩子的教育比较严格,交朋友方面我想会管得比较严。”
      两名警官都沉默了,好一阵袁警官问:“林树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他家里的事?”
      “没有,他们来的时候我记得有问过,好像都说记不得了。”
      “记不得?”方警官失笑,“四五岁记不得我可以理解,九岁的孩子记不得我认为一定在撒谎。”
      周绮红后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没有说出来。
      袁警官拿了手机出来,对着档案拍了一通,然后放回档案袋,“我们需要这个档案找萧磊和林树,我拍下来没问题吧?”
      周绮红觉得好笑,拍都拍了才问,不过她实在很好奇到底是来找失踪人口的还是因为大树犯事才要找他们的,她不打算把自己的好奇说出来了,再说下去,害怕难免有些地方牵扯到强强身上去。
      “院长,可以吗?”她将问题转移给黄院长。
      “嗯,没关系,配合警察的工作是我们的责任。”黄院长说。
      “那我们就先走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再来的。”
      将两人送到福利院门口,人已经走远了,她还站在原地,她的心里总是揪着。
      晚上回家之后翻箱倒柜,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女儿的房间都翻了一遍,她的女儿气极大哭,冲着她大吼:“你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吗!没经过我的同意就翻我的房间。”
      “我怎么不会写了,我的东西丢了,我来找找,这是我家,有什么问题吗?”她说得振振有词。
      “你的东西怎么会在我的房间,你就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了,你看见我的相机了吗?”
      “出去!”女儿把她推到门边,才不会管她什么相机,自己的领地被入侵,根本就是屈辱,对她的恨又多了一分。
      她今天没有跟女儿理论的心思,一颗心都在相机上。
      李春林坐在沙发上看她发疯,她看着李春林,忽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你是不是动我的相机了?”
      李春林笑了一声,“我动你相机做什么?”
      “自从上次胶卷和相片找不到了,我就特意把相机锁在书柜里,一直没有动过。”
      “哪次?那都多少年了?而且你找相机干什么,你不是应该找底片和相片吗?”
      “有那个相机在我安心。”
      “丢就丢了吧,你看见那个相机就老回忆那件事,丢了才好。”
      “就是你!是你丢的对吧?”她指着李春林,发怒的脸上皱纹全部挤了出来。
      “我懒得跟你吵。”
      李春林终于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了,穿了鞋打开门,头也没回的走出门去。
      周绮红站了半晌,打扫起家里来。

      2.
      袁野和方亭山根据在福利院得到的地址找到了齐国军家。
      档案上写的齐国军是1956年生的人,袁野算了一下,他今年该有56岁了,叶美玉55岁,不知道这对父母是否慈善,萧磊在他家过得如何,他对小时候的事还有记忆吗,他会跟自己回去佐证林树吗……沉寂了三年,这次终于要到终点了,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敲响了齐家的门。
      三分钟了都没有人应门,他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难道还在上班?”
      “上什么班,两个人都已经是退休的年纪了。”方亭山说。
      “那可能出去玩了,我们晚上再来吧。”
      两人走到楼下的绿化带旁,站在窗下看齐国军家的窗户,窗台上晾晒着小孩的衣物。
      “怎么有小孩子?”袁野感到奇怪。
      方亭山虚着眼睛仔细瞧,“把你的手机拿出来看看,地址没有错吧?”
      “不可能,我都背下来了。”
      “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等吧。”
      两个人就在绿化带的树旁坐下,这个绿化带里除了树其他地方都是光秃秃的,看得出来原来铺了草坪,年深日久被人踩没了。
      袁野拿了个笔记本出来,“给杨海成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方亭山从上衣口袋拿出手机拨通了杨海成的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你和张琦那边怎么样了?审出新东西没有?”
      “有新东西,不过还没完,晚点给你们发过去。”
      挂掉电话,方亭山说:“我看看这个笔记,”从袁野手里拿过笔记本来,“张琦的字是什么玩意儿,丑死了。”
      袁野笑说道:“他能写端正就很了不起了。”
      “这是典型的体制内混子。”
      袁野想跟着嘲笑,但清水镇警察怎么能给自己人丢人,他说:“他虽然混,但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人也善良。”
      方亭山摇头,“做刑警的第一要诀就是别对谁都善良。”
      袁野感觉自己的心脏中了剑,对号入座了。
      方亭山选了两句重要的读出来:“‘阿林从不说他的事,他在福利院长大的事是吃饭的时候他的老师无意中透露的……我们都怕阿林,阿大最听阿林的话,租门面做生意的钱是阿大卖了家里的房子得来的,阿林一分钱没有出,坐享其成。’这个张琦真是个奇葩,写笔录跟写小说似的,原话照搬进本子里。”
      袁野嘿嘿笑了两声,正色说道:“冯晓铭的母亲也说当年他回家执意要卖房子,房子卖了十八万,给了她两万块,冯晓铭拿了十六万就走了。”
      “你记得三年前见到冯晓铭时候的情景吗?”
      “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像是很有魄力的人,反倒看上去有些老实,询问的时候他紧张得一直握手。”
      “你相信聂德明的话?他的言外之意是林树撺掇冯晓铭卖房子给自己创业,你也这么认为?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不是个好饼,没几句真话。”
      “你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中伤他对林树减刑也没有什么帮助。”
      袁野冷哼了一声,拿过本子来要装进口袋里。
      “我还没看完,你这个人真的不适合做刑警。”
      袁野还是没说话。
      “你注意到那个周老师的样子了吗?”方亭山又问。
      “嗯。”
      “她从头紧张到尾,看起来奇奇怪怪的。”
      “你没看见他偷看黄院长?估计是放走了林树怕担责。”
      “现在负责任的老师实在太少了。”方亭山感叹。
      这三年方亭山和袁野已经很熟悉了,袁野后来又来过上海几次,方亭山也亲自去清水镇走了一趟,了解了整个事情的起始,平时为了案情的进展两个人隔三差五就得联系。两个人现在说话直来直往,没有了客气。
      得到老鼠的线索就是前几天的事。自从他们几个人失踪之后,袁野和方亭山找到老鼠的女朋友,她的女朋友提供了一个银行转账的记录给他们,于是顺利得到了老鼠的身份证号,不过也仅仅是这样了,得知了老鼠的真名叫聂德明。他的女朋友再也提供不出其他重要的信息,并且她一脸气愤的说:“希望你们尽早抓住这个人渣,他伤害了我的感情。”分手了要将对方置于死地,这个女人是个狠角色,两个人同时这样认为。
      老鼠的银行账号三年来一直被方亭山监视,直到前几天,账号在各个娱乐场所刷卡消费,每天的流水高达数万,前天方亭山迅速找到最后一个消费地点,秉着“疑罪从有”的态度,抓住了他,他当时正醉生梦死的躺在女人怀里,看起来比三年前更消瘦,更猥琐了。
      这个突破口终于现身了,袁野听见抓到老鼠的时候,差点喜极而泣,立刻让张琦请了年假,连夜赶到上海。他这两天根据老鼠提供的信息,一直和方亭山在各个区的福利院找林树和萧磊,而张琦和杨海成每天跟老鼠软磨硬泡,那个老鼠牌牙膏真是难挤,明明一脸怕得要死的表情,显然是做了什么坏事心虚,只要再坚持两天他就挺不住了。
      “要撬动他的口我认为应该很容易,这个人吃不了苦头。”袁野用专业的眼光判断。
      “但我不相信海成和张琦的能力,海成是个死心眼,虽然经常能一语中的,但不适合审讯。张琦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
      “我很相信张琦,他是我手把手教了两年的徒弟。”
      “哈,要是他能审出张顺张利的线索,不用我们两个人出手的话,我给他写表扬信,替他的升职背书。”
      “一言为定。”
      两个人击了个掌。
      坐了一个小时,感觉在浪费时间,两个人又回到齐国军家门前敲门,仍然没有人应门,他们决定先回去看新审出的信息,晚上再来,正转身下楼梯,看见楼梯下有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正用防备的眼神看着他们。
      “你们是谁?”女人问。
      方亭山听她这么问,迅速判断她就是这里的住户,“你好,我们找齐国军。”
      “他不住这里了。”女人仍然牵着孩子不动。
      “你知道他家搬到哪里了吗?”
      “有什么事吗?”
      方亭山见她过于防备,拿出证件来展示给她看,“我们是警察,有事要找他。”
      女人慢慢的卸下了防备,牵着孩子走到门前,拿钥匙开门,“我是租客,你们要找他的话就去他的新家。”
      “请问你能给我们他的联系方式吗?”
      “那我得问问他本人。”
      “麻烦你了。”
      女人走到卧室里去打电话,小孩子自己回了房间。
      袁野站在客厅里张望,这里是萧磊长大的家吧?他一时没忍住,走进儿童房,儿童床很大,右边靠墙放了一整面大书柜,想必以前里面摆放了很多书,左边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书桌,他仿佛觉得萧磊就坐在这里写作业,书桌旁的空地上堆满了孩子的脏衣服,墙面有一块一人高近两米宽的白色,与其他泛黄的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想必之前这里放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或许是桌子或许是书架,那件家具经年累月的在窗边风化日晒,没有挪动过位置。
      房间的布局他了解完了,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幸福之家的模样。
      “这个是他的电话,他让你们联系他。”女人走出来递过手机。
      袁野立刻拿出手机记录了那个号码,感谢过她之后,就离开了。

      新的地址接近市中心,房子是电梯房,门禁森严,门卫向齐国军验证两位是客人之后才放行。
      齐国军家在十八楼,他早已站在门边欢迎,之前在电话里已经说明了来意。他拿出两双客人穿的拖鞋放在门边,袁野和方亭山换了鞋进门。
      门口是一条两米长的玄关,走过玄关之后是客厅,眼前出现的第一件家具是钢琴,如果钢琴算家具的话。
      那架钢琴的颜色老旧,面板上有些划痕,但看得出来主人常常擦拭它,因为它油亮发光。
      钢琴靠右墙,中间是沙发,左边是电视墙,挂着一台一百寸或者一百二十寸的大液晶电视,装潢极具现代感,唯独那架钢琴复古。
      两个人走到沙发前坐下,齐国军叫了一声他的妻子,“倒两杯茶来。”
      他的妻子叶美玉端着两杯茶,从厨房出来,轻轻放在圆形茶几上,然后坐在一旁。
      袁野观察眼前的叶美玉,面貌亲和,像个慈母,齐国军看上去则显严肃,不是小孩子会亲近的那种男人。
      “两位说是同同老家来的警察,难道是他的亲生父母找他来了?”齐国军的眉心有一丝担忧。
      方亭山挤出一种无奈的笑容,“不是,他的父母早已过世了。是这位袁警官,他才是萧磊老家来的。”
      这时候他看见叶美玉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那我就放心了”的表情。
      “他现在叫同同?”袁野问。
      “齐攸同,同同。”
      “他在这里好吗?”
      齐国军不大高兴,袁野发现自己问了蠢问题,他不是质疑齐国军和叶美玉对他不好,实在是太想关心他的生活。
      “很好,很听话,很孝顺,这个房子是他买的。”
      两个人同时抬头扫视整个客厅,电视墙旁有个楼梯通向二楼,复式房面积很大,装潢又很现代,总之看起来就是很贵。
      “他已经大学毕业了?”
      说到这里齐国军和叶美玉脸上出现了笑容,叶美玉说:“刚毕业呢,现在是演员了,在学校的时候就拿了很多奖,每次都把奖金给我们用,拍了好几个广告,赚的钱给我们买房子。”
      叶美玉一口气说了很多齐攸同的好话,看样子对自己领回家的孩子不能更满意了。
      袁野安慰的点点头,同时又唏嘘,两个一同来到上海孩子,人生竟然有那么大的出入。
      这一口气还没说完,叶美玉拿出了手机,打开之后翻出很多照片给两位客人看,大概是习惯性的了,方亭山估计,只要家里来客人她都会这样做。
      “你看,这是他新拍的剧照,”她的手指滑动了一下屏幕,“这张是他拍的第一个公益广告,是城市形象宣传片呢。”
      袁野自己伸手去滑,往回滑了一下,“他好瘦,警服有些大。”他仔细瞧,照片里的萧磊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在小脸上显得楚楚可怜,与福利院档案里的样子一模一样,十几年一点都没有改变。他的第一观感是,萧磊并不适合这个角色。
      “他就是这样,说演员要瘦,这不吃那不吃,怎么都不听劝,我说了又嫌我啰嗦,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叶美玉嘴里责怪脸上都是骄傲,手指又继续滑动,“这张是钢琴比赛现场,大一的时候,拿了冠军呢。”
      袁野抬头看了一眼靠墙摆放的钢琴,知识分子家庭长大的孩子,教育资源自然都是顶好的。
      齐国军打断叶美玉的孩吹激情,“你们今天来是为了确定找到了同同,现在他过得很好,还有什么事要问吗?”言外之意是:还有什么事,没事就别打扰同同的生活。
      方亭山听出了他的意思,扯着嘴角笑,“我们要见他一面。”
      叶美玉把手机收回来,情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真是对不起,我觉得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我们有些很重要的问题想问他。”
      “他对小时候的事已经没有记忆了,何必再问,既然他的亲生父母已经不在了,还是让他安心的在这里生活吧。”
      方亭山暗自“啧”了一声,他认为作为萧磊的养父母,有知道萧磊背景的权利,于是把这项权利霸道的强加给了齐国军夫妇。
      “我们要问的就是他亲生父母的问题,因为他的父母都是非正常死亡。”
      齐国军舔了一下下嘴唇,抿着嘴,似乎没有要了解的打算,叶美玉则没有齐国军那么深沉,几乎立刻就问出口:“非正常死亡?”
      “母亲是自杀,父亲是他杀,而且,他父亲死的时候就是他从清水镇失踪的那一天,整个事情还关系到另外一个孩子,他有可能还和那个孩子保持着联系。”
      坐在对面的方亭山仿佛听见叶美玉的脑袋嗡了一声,她微张着口,良久才说:“我不管什么事,总之这一切都不能让他知道,我不想他再想起以前的生活。”
      “剥夺别人的记忆是不道德的,况且他是死者的孩子,一定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配合警察调查案情是他的社会义务。”方亭山说得深明大义。
      叶美玉默默不语,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你们只是想调查他父母的事?”齐国军的嘴松动了。
      “还有一个和他一起来上海的孩子,”方亭山停顿了一下,“你们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来到上海的吗?”
      齐国军又舔了一下嘴唇,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大概在犹豫到底想不想知道。
      方亭山再一次强行输入,“他是被另外一个孩子骗到上海来的,”他从袁野的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抽出夹在里面的信封,递给两位看,“他是被骗来上海找妈妈,然后就一来不回了。”
      叶美玉接过信,光看了信封就流泪了,看了信里的内容,捂着嘴哭得心伤。齐国军拿过去看,依然深沉不言语。
      “他在妈妈死后出门找妈妈,找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遇见了另外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把他骗到了上海。”
      “那个和他一起来上海的孩子是谁?”齐国军问。
      “那个孩子也是清水镇的人,只是不同乡,叫林树,之前也在福利院,萧磊被领养之后,他在福利院住了六年。”
      “林树?”齐国军摸着下巴回想,“是不是叫大树?”
      袁野和方亭山的脸色同时显现出了惊喜之色,“对,你知道他?”
      “嗯,印象挺深的,那一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能告诉我们吗?”
      思考了片刻,齐国军开口说:“当时我们领养的是另外一个孩子,但是美玉觉得那个孩子没有礼貌,看见我们不会喊人,至少叫一声阿姨叔叔,美玉当时都不会多犹豫一秒,就领养了他,因为这个我们考虑了很久,后来我们决定领回家之后好好教育,没礼貌是可以教的,在决定领养那个孩子的那天,我们看见了同同,当时我已经往门口走了,那个叫大树的孩子和同同站在滑梯旁看我,我就好奇停下了脚步,然后大树在同同的耳边说了悄悄话,同同就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叫爸爸,我当时还没完全从失去独子的阴影中走出来,听见他叫了一声爸爸,不知怎么的,心突然就化开了,然后他又说我像他的爸爸,我那一瞬间有一种上天注定的感觉。”他笑了笑,“后来美玉和我都坚持要领养同同,很快就办理了手续。”
      方亭山思考那个“悄悄话”,看起来两个人的关系的确非常好。
      “还有没有,关于林树的。”
      “嗯,还有一件事,我们领走同同的那天,同同不是很愿意跟我们走,非要去见大树,两个人在不同的教室,大树从隔壁教室出来之后又在同同耳边说悄悄话,同同才跟我们走了。”
      又是“悄悄话”,这两个孩子怎么有那么多说不完的悄悄话。
      齐国军继续说:“我当时就觉得同同很依赖大树,这样不好,因为我们才是他的父母,这种朋友的存在对于我们教育孩子来说是一种威胁,所以我们基本不会提起大树,他也没有提起过。”
      袁野问:“之后他有见过林树吗?”
      “那肯定没有,因为同同的朋友非常少,玩得好的只有两个女孩子,每次他出门玩都是和这两个女孩子,也会主动向我们报备,去了哪里玩了什么都会跟我们分享,同同真的很乖。”
      袁野和方亭山又皱眉了,没联系,意味着要找到林树只能靠老鼠了。
      “今天能见他一面吗?”方亭山问。
      “只是调查他父母的事,是吗?”齐国军再次确认。
      “对。”
      “那你们向我承诺,不提其他的。”
      “除了他的父母,我们还能提什么,最多问问林树。”
      “我的意思是,别告诉他他家在哪里,也不要邀请他回去做调查。”
      憋了很久的袁野终于忍不住了,“你们这样很自私,他家里还有个爷爷,至少让他知道自己家里还有谁吧,落叶归根的道理你明白吗?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都得由他自己决定。”
      “不,我现在是他的爸爸,是他的监护人,我有权利和义务阻止伤害他的一切人事物。”
      “到底是怕伤害他,还是怕伤害你自己?”
      齐国军脸色骤黑,带着抵触的情绪上了二楼。
      叶美玉这时候恢复了理智,“你们没有失去过孩子,不能明白我们的心情,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差点活不下去,商量过手拉手去跳黄浦江。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来,我们整整用了六年,人生有多少个六年去抚平伤痛?现在让我们接受同同不完全属于我们了,这件事实在很残忍,他的爷爷姓齐,他的爸爸姓齐,他的妈妈姓叶。我不管他以前是什么家庭,经历过什么,他的童年的快乐回忆是我们给他的,而不是他已经破碎掉的家庭,他也在努力的回报我们,我们虽然只是普通工薪家庭,但能给他的全部都给他了,突然冒出来两个人说他还有个爷爷,还要带他回去见爷爷,还要问他是否对死去的亲生父母有记忆,我们两个人只是普通人,不是圣人,我们爱同同,也希望同同只爱我们。”
      听完叶美玉说了那么多,袁野和方亭山彻底噎住了,面对一个步入老年的可怜女人的心声,他们没办法再说什么。
      “很抱歉,我们逼太紧了,反正已经等十六年了,多等几天也没关系,你们再考虑一下吧,我们改天再来拜访。”
      两个人离开了齐国军家,站在楼下面面相觑,以为今天可以见到萧磊,却吃了个辛酸的闭门羹。

      3.
      第二天下午六点,方亭山和袁野又去了齐国军家,这一次似乎齐国军没有让他们进门的打算,方亭山一改昨天的态度,只称来了解萧磊在这里的生活状况,咱们的袁警官虽然没有见过他,却对他的感情深似海,找了他整整十六年,只为见他一面。
      齐国军表面是个冷硬的人,却有颗柔软的心,在方亭山的软磨硬泡下让两个人进了家。
      两个人商量好了,这次不从正面进攻,他们在那里等到饭点,萧磊肯定得回家吃饭,就算不回家吃饭,也得回家睡觉吧,见到萧磊势在必得。
      袁野一进门就站在那架钢琴旁,方亭山叫他坐下,他没理睬,问齐国军:“萧磊学了钢琴吗?”
      齐国军今天突然计较起来,“齐攸同。”
      袁野会心一笑,“齐攸同,同同。”
      “他从二年级开始学钢琴,大学读的钢琴专业。”
      “做钢琴家不比做演员名望高吗,怎么会想要做演员。”
      齐国军的嘴角有一丝无奈,“他自己的选择,我们尊重他。”
      “我可以打开看一下吗?”袁野指的钢琴。
      “可以。”
      他揭开琴盖,发现这架钢琴的琴键都磨出了凹槽,这是流了多少汗水才能磨成这样。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敬意。
      他随意按了一个音,他不懂钢琴,只是想感受一下那种触感。
      “你在做什么?”叶美玉听见钢琴响从二楼下来,她问的是齐国军,站在楼梯上看见这两个人又来了,心底的不悦隐藏了一下,“两位又来了。”
      袁野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盖上盖子,离钢琴一步远。
      方亭山站起来说:“今天来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多了解齐攸同一些。”
      “了解他做什么。”
      他又把袁野追寻了萧磊十六年的动人故事说了一遍,叶美玉听后只说了一句:“如果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很欢迎,要是想带走他,绝不可能。”
      “他已经是你们法定的孩子,没人能带走他。”
      他知道叶美玉不是这个意思,但他还是要这么说,人的情感是很难控制的,叶美玉害怕的就是萧磊见了他亲爷爷控制不住感情,把亲情分割出去。
      袁野这时候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是的,没有人能带走他,因为他剩下的唯一的亲爷爷并不喜欢他,你们放心好了。”
      叶美玉的脸色松和了一些,“那你们昨天还说要带他去见爷爷。”
      “那是我们办案需要,和他认亲无关。”
      “那到底是袁警官想见他,还是要带他回去办案啊?”
      这个逻辑漏洞杀得触不及防,档案上写她是个会计,玩数字游戏的人是有点难对付。
      方亭山打哈哈笑说:“都有都有。”
      这时候齐国军站起来,“忘记给你们倒水了,抱歉。”然后朝厨房走去。
      袁野还在钢琴旁,他转了个圈,观察了整个房子的布局,“我能参观一下你家吗?”
      叶美玉没说话,显然是驳回了这个提议,齐国军端了两杯茶出来,放在茶几上,袁野厚着脸皮又问了一遍,这次问的是齐国军。
      齐国军愣了一下,点头说“好”,手摊开,表示可以随意看。
      叶美玉拉了一把他的袖子,他拍拍叶美玉的后背,悄声在她耳边说:“没关系,他们逛够了就走了,反正没经过我们同意,见不到同同。”
      方亭山和袁野两个人走到厨房门口没有进去,随意的扫了一眼,然后往左看,是洗手间,厨房对面是客房,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以去楼上看看吗?”方亭山问。
      这样参观显得很有目的性,袁野指着客厅另一头说:“先看一下这边吧。”
      电视墙和楼梯之间有扇门,门是关起来的,齐国军上前去把门打开,“这里是书房,里面的东西都是同同的,你们可以看,但不能碰。”
      “好的。”袁野率先进去,左右两边是两面书墙,从小学到大学所有的书都在上面,还有许多哲学历史社会经济、小说语言音乐文学类型的书籍,很杂。许多格子里没有摆放书,就那么空着。正对着门是一扇落地窗,窗外有个阳台,阳台上没有放任何东西,看上去很空。书房中间有个书桌,桌上有一台电脑。
      方亭山感觉那台电脑在召唤他,他伸手向鼠标,还没碰到就被齐国军制止了,“同同不喜欢别人动他的电脑。”
      “他的好朋友也不行?”
      “对,他女朋友也不行,更何况朋友。”
      “他有女朋友?”
      “分了,因为动了他的电脑。”
      方亭山和袁野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一遍房间的布局,发现落地窗边有个长条的玻璃柜,像是收藏玩具的,两个人同时走过去。
      玻璃柜只有半米长,有两米高,共有六个格子,每一层里放的都是奖杯奖牌,袁野蹲下从第一层开始数,数到第五层就看不清了,因为身高够不到两米,他说:“能看一下上面的东西吗?”
      齐国军有些烦了,“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奖杯。”
      “我想数数有多少个。”
      “一共二十个,三个金奖,七个银奖,剩下的是铜奖和优秀奖。”
      听他那么说,袁野不好再要求了,只垫脚看了一眼第五层,然后从玻璃板里看第六层,有个绿色的东西,不像是奖杯或者奖牌。
      “那个绿色的是什么?”他一时好奇。
      “一个火车模型而已。”
      “模型?”整间房子里的架子上除了书和奖杯没有别的东西,那个模型可以说是唯一的玩具,要说它不特别就是自欺欺人,袁野说:“我能看看吗?很想看一眼。”
      方亭山立刻附和,“我也想看,是什么玩具放那么高。”
      “同同不准任何人碰那个模型。”
      “我不碰,就看一眼。”袁野坚持。
      齐国军无奈把电脑前的椅子拖过去,“那就踩在这个上面吧。”
      叶美玉从门外进来,说了两个字“你们……”然后就说不下去了,这两个人的行为就像调查犯罪现场一样。
      “实在对不起,太想了解齐攸同的童年了,他一个六岁的孩子,离开了家,袁警官怕他失踪后吃苦,十六年来一直在找他,不远万里追着他来到上海,体谅一下袁警官的心吧。”方亭山又在利用袁野打感情牌,分明他也很想看那个模型。
      叶美玉无语的看着他们。
      袁野一蹬上椅子,就看清了那个模型,是一辆绿皮车,只有两节,车头侧面有个“车”字,他好奇的歪着身体往左边瞧,又看到一个“列”字,看位置,好像前面还有两个字,他很想伸手去打开玻璃门拿出来仔细看,余光看见齐国军正用一双激光眼瞪着他,他双手扒着玻璃柜垫脚,试图从上面看清楚,这时候玻璃柜被他搬动了一下,里面的所有东西都移了位,齐国军发出一声紧张的吸气声,他吓得不敢动。
      “看完了下来吧。”齐国军忙说。
      袁野又看了一眼,刚才动那一下,车头往外倾斜了一点,他凑近一看,上面写着“天国列车”。
      “你要看吗?”他问方亭山。
      方亭山一看齐国军那张罗刹脸,脸皮再厚也要控制一点,便说:“算了,你看了就行。”
      随后两个人回到客厅,方亭山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想到这孩子喜欢模型。”
      袁野有些凝重,他联想到了些什么,没有说话。
      四个人又围坐在沙发上,好像没有什么话题了,看叶美玉的态度,要见齐攸同就是要她的命,齐国军虽然冷脸,但应该不算太难说动。
      方亭山没话找话说,“同同小时候调皮吗?”叫同同是为了迎合这两夫妇。
      叶美玉有了些兴趣,“不调皮,乖得让人心疼。”
      “那岂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负?”
      “倒也没听过谁欺负他,他和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小时候还经常在学校里钢琴表演,每次上音乐课老师都让他伴奏呢。”
      齐国军也加入话题,“当初还怕他性格太柔被人欺负,也不是所有孩子都欺软怕硬的,他的同学们都挺不错的,就只有小学的时候脸上挂过一次彩,从小到大就那么一次,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后来问他的同学,才知道被人欺负了,其实是那个同学被坏孩子欺负,他替人打抱不平。”说着他笑了笑,“他其实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孩子。”
      “还是你们教得好。”方亭山趁机拍了个马屁。
      袁野欣慰说:“小孩子就是一张白纸,大人画什么,他就是什么。”
      齐国军点头同意这个观点。
      “我们在福利院只找到了一张证件照,想看看他小时候的样子,能给我们看看照片吗?”方亭山提了个可以拖延时间的请求。
      提到照片,叶美玉高兴起来,跑到楼上去拿照片。方亭山觉得她是个单纯的女人,捍卫自己的情感时却很有爆发力。
      噔噔噔,叶美玉跑下楼来,手里抱着一个大盒子,放到茶几上,然后打开盖子,里面有十几本相册,她捡了几本出来,“这些是我的,不用看。”然后剩下的就放在盒子里全部推到袁野面前。
      方亭山抿嘴,明明是自己提的这个要求。
      袁野顺着第一本开始看,看年纪应该是初中的时候,萧磊和养父母的合照,样貌稍微变了一些,处于青春期的尴尬期,脸颊有些丰润,不过人还是个干净的漂亮人,那双眼睛谁看了都想怜爱他。然后翻到第二本,依然是初中,是和同学的合照,刚才的照片没有对比,现在看见跟男同学的合照,萧磊就显得有些阴柔了,翻了几张,大多数合照的都是跟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女孩子特别出众。
      叶美玉主动坐到袁野身旁,指着漂亮女孩说:“这个女孩现在也是演员,跟我家同同是好朋友。”
      袁野笑道:“漂亮的孩子都在一起玩。”
      “成绩好的也在一起玩,另外一个是副班长,同同是班长。”
      “他还是班长?这孩子真厉害。”袁野夸赞道。
      方亭山伸出手指去翻下一张,他对孩吹不感兴趣,现在纯粹是在打发时间,等饭点,等萧磊回家。
      袁野拍了一下他的手,又翻回去慢慢欣赏。很快又翻完了一本,拿出下一本,这本是高中的时候,一整本都是和一个女孩子。
      “这是谁啊?”袁野好奇。
      “他的女朋友。”
      “嗯?早恋?”袁野扬起眉毛。
      “不算吧,高三都十八岁了。这个照片是他们在一起之前。”叶美玉很开明的说。
      袁野仔细看这个女孩,长得不算出众,属于规规矩矩的类型。翻了两页,发现照片中的两个人穿了同样的校服,“他们是同学?”
      “对啊,从小学就是同学了,就是那个打抱不平的对象。”叶美玉说。
      齐国军突然爽快的笑了一声,“要说小时候没看上人家我是不相信的,替喜欢的女孩子打抱不平,然后得到人家的芳心,只有他做得出来。”
      “哈哈,”叶美玉也笑了,“只可惜了,没有走到最后,我还挺喜欢安娜的。”
      齐国军不说话了。
      袁野没有孩子,他的家庭教育很传统,他想要是他有孩子了,他做不到这么好,对于开明的父母只有佩服的份。
      “我看看这个女孩小学的照片,难道小时候更好看?”方亭山漫不经心的说。
      叶美玉拿出一本相册,翻开其中一张,看样子是学生春游的合照,手指在上面晃了晃,一下就指到了女孩的位置,双手递过去说:“这个。”
      方亭山盯着,心里说小孩子都长一个样,也看不出来哪里好看。
      然后叶美玉的手指换了个位置,“同同在这里,他小学也是班长。”
      他看见萧磊站在中心位置上,前面坐着一排老师,看得出来是所有老师的爱徒。
      “就是这个孩子,跟同同打架,把同同的鼻子眉毛全打肿了,眉毛流血流个不停。不过后来这个孩子失踪了。”叶美玉数落着这个孩子。
      提到失踪,方亭山本能的将目光聚焦在叶美玉的指尖,霎时间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拿过照片来看,他有些不敢确认,因为照片尺寸比较小,人脸也很小,他能在那么小又密密麻麻的小孩子之中一眼认出来,已经是神助了。
      他着急的往后翻,是一张只有男生的合照,他在一群人中间找那张脸,第二排那个一脸得意的孩子就是他,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张利。
      这一刻,他醍醐灌顶。他用腿碰了碰袁野,袁野疑惑的看着他,他指着张利的脸递到袁野的面前,拿出手机假装发信息,打出了“张利”两个字给袁野看。
      袁野微微张着嘴,下嘴唇颤抖起来。
      他知道袁野不能镇静了,他故作镇静,问叶美玉:“这个孩子失踪了?”
      “对呀,刚毕业就失踪了,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听说他的哥哥也失踪了,有家长猜他是不是被哥哥拐走了。”
      “你刚才说他打了同同?”
      “是啊,他学过武术,平时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的,我们同同是见义勇为。”
      他又去翻其他的相册,专找小学时候的照片,翻到了更多的张利,他完全确认了。又递给袁野看,袁野正用手指头抵着下嘴唇,似乎是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只瞟了一眼相片。
      直到翻到见底,剩下四张毕业照,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最后那一张颜色最旧。
      “这张照片怎么会在这里?”叶美玉奇怪道。
      “这不是同同的?”方亭山边看边问,似乎真不是萧磊的照片。
      “那是我第一个孩子的小学入学照。”
      齐国军伸手要拿回照片,方亭山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因为他一眼就扫到了下面的名字,里面有个“张顺”。只是脸和名字他无法对上,因为如果这真的是张顺的话,他小时候到成年的变化就太大了。
      “那个跟同同无关,放错了地方,还给我。”齐国军语气严肃。
      方亭山没听他的,又指着那个名字给袁野看,袁野看完捏着鼻梁低头沉默。
      齐国军已经站起来要去抢了,方亭山把照片还给他,然后站起来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今天打扰你们了。”
      叶美玉收拾起照片来,齐国军一只手拿着照片,一只手朝向门,走过去开门,送客之心异常强烈。
      两个人走到楼下,袁野的身上罩着一层黑雾,方亭山拉住他,“我算是全明白了,你明白了吗?”
      他当然明白,只是还不能接受。
      “走,去找张顺的妈妈。”
      袁野无力的点点头。

      4.
      上海十二月的天气对于袁野来说相当的宜人了,不像清水镇,十二月刮的风像小针刀,你感受不到冷,可风吹的时候就感觉皮下在刺痛,到了春天,变成骨头痛。清水镇有一句话叫“冬天冻皮,春天冻骨”,实际上是在说清水镇没有春天,春天比真正的冬天还要冷,那里一年只有两个半季节,冬天和夏天,秋天看心情一掠而过。
      天气再舒适也挽不回他来时的满怀期待了,现在只剩惆怅。
      老鼠的新口供里提到阿林蛊惑阿大报私仇,割掉了一个初中生的生殖器,具体怎么蛊惑的,他说不清楚,只说阿林的初中同学王宝丽成了阿大的女朋友之后和那个初中生有一腿,后来王宝丽就消失了。他坚决说自己没有动手,是阿大的动的手。
      “冯晓铭(阿大)致人伤残,至今未归案,聂德明(老鼠)指出事件操纵者为林树/数(阿林),其目的是控制以冯晓铭为首的三人,对他言听计从。受害者叫于瑞,2005年就读于实验中学初三八班,当时还有一名受牵连进了少管所的同班同学,叫张志豪。”
      杨海成的记录本上是这样写的。
      袁野拿着本子远看近看,怎么看都觉得老鼠是在故意中伤林树,他还不清楚老鼠和林树的关系到底怎样,或许他说的是事实,但老鼠这个人的语气和眼神,透露出了他赤裸裸的出卖,袁野不喜欢他。盯着“实验中学”看了半天,他仿佛在哪里看过。
      在一片稍显旧的楼房之间转了很久,实验中学提供的地址是十年前的了,他祈祷于瑞家不要搬走,上海的土地面积看起来还不如他们市大,可是人口和楼房的数量却是他们市的千倍之多,要找一个人的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我们找个人问问。”方亭山提议。
      他点头同意,“你去问。”
      “那你在这里不要动,我给你买几个橘子回来。”方亭山理解不了他的心情,但是会开玩笑逗他笑。
      他终于露出一点笑脸,现在是苦中作乐。
      很快方亭山就回来了,“这个小区的划分简直就是灭绝人性,分南北就算了,南北的后缀全部一样,南A到南O,北A到北K,这学校给的地址也是不清不楚,F栋,不知道是南F还是北F。左边的路去南F,前面的路去北F,你给个建议吧,我们去南还是北。”
      袁野皱眉,“南。”
      然后两个人从左边的路走了几分钟,就看见了墙上贴着的硕大F标。房子是六层楼房,这样的房子在上海这个电梯楼林立的城市已经属于旧房子了。他们上了五楼,敲响中间那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男人,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奇怪的问:“你们找谁?”
      “你好,我们找于瑞。”
      男人的表情变了变,“有什么事吗?”
      “请问你是?”
      “我是他爸爸。”
      方亭山惊叹于袁野的直觉,说南就是南。
      “于先生打扰了,我们是警察,有一些关于05年的事要问问于瑞。”
      于爸爸转着眼睛看了一眼门内,不知道在看什么,说:“你们进来说话小声一点,有什么事可以先和我聊。”
      方亭山要找的又不是他,看样子他有什么顾虑,决定为难一下他,“事发的经过你都知道?”
      于爸爸无言以对,只问:“为什么现在想起来要调查这个案子了?那么多年警察那边都没有给回音。”
      “这不是有眉目了嘛,所以第一时间来找于瑞了。”
      于爸爸往回退了两步,让开路来,请方亭山和袁野进去。
      两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新闻,说的是玛雅预言世界末日在各个国家疯传,已经导致许多人抑郁自杀,呼吁国人能正确的认识科学,正常度过12月21日。袁野在他小时候根本无法想象信息传播如此之快的现代,那时候想看新闻都得走到乡村活动中心才有一台电视机可以看。信息传播过快带来的后果就是什么妖魔鬼怪全都能在一时之间显形,然后死去,他想。
      “两位,我先说一下,于瑞现在不一定想听你们说话,尽量和他心平气和的交流。”于爸爸悄声说。
      袁野和方亭山看着这位谦卑的父亲,看样子吃了不少儿子的苦,同时点头。
      然后于爸爸走到沙发后的门前轻轻敲了两下,“于瑞,醒了吗?”
      袁野看了一眼时间,快十一点了,还在睡。
      两秒后从房间里传来一声“滚啦”,于爸爸对着门说:“你饿了吗?能出来一下吗?”
      “我叫你滚,没听见啊!”这次声音更大了。
      方亭山对孩子没那么好的耐心,他站起来打算亲自去叫,一想,这个人05年到现在已经是个23岁的青年了吧,怎么好意思像个孩子,更没有耐心了,走过去用力的捶了两下门,没等门内的人开骂,他就大声喊:“我是警察,出来配合调查。”
      门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又说:“什么警察,都是垃圾,滚!”
      于爸爸拦着他要再敲门的手说:“好好说,慢慢说,他会听的。”
      袁野看不下去了,说:“我们是来给你翻案的,找到了一个嫌疑人,希望你能指认一下凶手。”
      门开了,一个高个子,耷拉着双肩,脸色惨白,头发乱糟糟,五官立体的青年站在面前,他恶狠狠的说:“在哪里?”
      “我们先聊一下。”方亭山说。
      “他们在哪里?我要杀了他们。”于瑞的眼睛里都是恨。
      “法律会制裁他们的,杀了他们你也不好过。”
      “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袁野试图和他商量以稳住他,“我们聊完就带你去见嫌疑人,你觉得怎么样?”
      于瑞的用一种“暂且相信你”眼神看他,转身走回房内,“你们进来说吧。”
      进了房间,发现极其杂乱,窗帘紧紧的合着,透着一层朦胧的光,床上除了被子还有衣物,地上什么都有,袜子裤子零食包装袋,小书桌上放着一台电脑,电脑后的墙上贴着男明星海报,袁野叫不出名字,但他肯定见过,桌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满出来了,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闷头的味道。
      于瑞斜靠在床头,方亭山实在不知道怎么下脚,看见电脑椅上有个被坐瘪了的玩偶,想坐又觉得残忍,实在没地方坐,最后还是坐了上去。袁野打量了一圈,只能坐在床尾了,半边屁股吊在床边,只用半边屁股坐下。于爸爸站在门边。
      “问吧。”于瑞点了一根烟。
      袁野拿了记录本出来,看着上面的问题,方亭山负责问:“你说一下事发的经过。”
      于瑞吐了一口烟,眼睛里没有了恨意,只有一丝虚弱的悲伤,“经过我都快忘了。”
      “你慢慢想。”
      好半天于瑞才开口,“我真的没有睡过王宝丽。”
      “你说的是冯晓铭的女朋友王宝丽?”
      “冯晓铭是谁?”于瑞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
      袁野和方亭山也很疑惑,“阿大。”
      “阿大?”突然明白了什么,于瑞说:“你们不是那时候的警察。”
      “对,我们不知道你报过案,只是从一个嫌疑人的口中得知的你。”
      “是谁?”
      “聂德明,外号叫老鼠。”
      “老鼠?你是说那个长得像啮齿动物的人?”
      “对,你见过他是吗?”
      “死都不会忘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就是长得像老鼠。”
      “当时是几个人在现场?”
      “男的四个,女的一个。”
      “都不知道名字吗?”
      “你刚才说的阿大可能就是当时王宝丽的男朋友,一个胖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然后是这个老鼠,我也不知道名字,另外一个我很清楚,叫张利……”
      “等等,”方亭山睁大了眼睛,“叫什么?”
      袁野震惊的看着于瑞。
      “张利。”
      “哪个利?”
      “……不知道。”
      方亭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来,打开相册,选出张利的照片给他看,“是这个人吗?”
      “不是,是个成年人,二十来岁,他自称是大学生。”
      “形容一下他的样貌。”
      “比我高半个头,长相还算出众,眼睛是双眼皮,嗯……”似乎有些想不起来。
      “好,你等一下,先说剩下的一个。”
      “那个人叫联合,不爱说话,张利很听他的话,他才是张利这一伙人的大哥。”
      “联合,哪两个字知道吗?”
      “不知道,这个姓我听都没听过。”
      方亭山伸手到袁野面前,袁野从记录本里抽出几页折叠的纸给他,他打开之后将第一页展示在于瑞面前,于瑞端坐起来,拉开窗帘,强光瞬间照射进来,所有人都挡了一下眼睛。
      适应了强光之后,于瑞盯着那张纸看,脸上出现了激动的神色,“他就是联合。”
      方亭山又翻到第二页,于瑞突然哭了,“这是张利。”翻开第三页,“对,这就是那个胖子,对我动手的那个胖子。”第四页,“就是他,就是他。”
      于瑞不停的抹眼泪,怎么抹都抹不完。
      袁野看他的样子可怜,想安慰他两句,张口不知道怎么说,他问:“你说你没睡过王宝丽?”
      于瑞的态度积极起来,“对,我真的没有,真的,请相信我,我那天被他们下了药,第二天醒来就和王宝丽在酒店了,在事发的那一晚也不是我自愿的,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他们就冲进来了,这一定是阴谋,怎么可能这么巧。”
      “你从头开始说。”
      于瑞灭掉烟头,擦去眼泪,从如何认识张利开始说起。
      听完之后,袁野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故意接近你的?”
      “我当然想过,我甚至觉得他们的目的是要弄死我,留我的性命是意外。”
      “你所认识的这个张利,在02年已经死了。”
      于瑞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什么!那他是谁?”
      “他叫梁飞,外号豹子。”
      “我之前根本不认识他们,我和他们什么仇怨也没有啊。”
      方亭山看了一眼袁野,侧脸问于瑞:“你不认识第一张照片上的张利?”
      “不认识。”
      袁野捏着本子的手指快要嵌进本子里了,他幽幽的问:“你和谁有仇吗?”
      于瑞想都没想,说:“我能和谁有仇,我根本不认识社会上的人啊。”
      “你认识齐攸同吗?”
      于瑞瞬间睁圆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袁野,“他是我们班的班长。”
      “所以你对他做过什么吗?”
      “……”
      “说吧。”
      “我不是故意的。”于瑞一脸无辜的摇头。
      “说经过。”袁野用阴鸷逼人的口气说。
      “我只是不小心用力抓了他的鸟……”
      “因为什么?”
      忽然于瑞痛哭流涕,有一种悔不当初的劲头在里面,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因为嫉妒。”
      “说大声一点!”袁野突然提高了嗓音。
      “因为嫉妒!”于瑞抱头痛哭。
      “所以你就霸凌了齐攸同是吗?”
      “是我,是我,那又怎么样!都是我的错!肏你妈!滚!”于瑞突然暴怒起来,怒吼中夹带着哭腔。
      袁野站起来,将记录本装回口袋,冷冷地说:“我们还会再来的,你先冷静几天,回想一下你霸凌的详细过程,我会一一记录下来。”
      于爸爸站在门边早已泣不成声,面对儿子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送走两位警察,轻轻关上了门。

      5.
      下午五点正是下班的时间,冬天天黑得早,室外还不算暗,室内却已经开灯了,安娜坐在窗边打了个哈欠,空调的温度过于舒适,她懒懒的靠在椅子背上划手机屏幕。
      一号庭开了一下午的庭,审理一桩流窜杀人案,这个案子的文书是她草拟的,因为是第一次接触杀人案,主审法官打回了五次才通过。她焦虑了一个星期,害怕在庭审前无法完成草拟的工作,就在昨天,她大呼奇迹,主审法官突然就告诉她通过了。
      大概是一直压在头顶上的千斤重担突然落地,她今天有一种人生无憾的释放状态。她还不能下班,开完庭还要整理书记员的庭审记录,等了一下午,手边没有特别急的工作要做,不急的工作又不想现在做,就这么百无聊赖的划手机,每一条信息从眼前划过,都没有经过大脑,看见有趣的图片点开放大,心里说了句“有趣”,继续划过,下一秒这条信息从脑子里自动删除,再也想不起来。
      突然一条娱乐新闻图片闯入眼帘,一群穿警察制服的人拉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写“开机大吉”,蓝色花纹的背景板上写着“电视剧《坠入深寒》开机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她的眼睛被站在第一排左边倒数第二个人牢牢抓住了,她放大图片仔细看,果然没看错,齐攸同的身影她只要看一眼就能立刻辨认出,只是穿了一身警服的齐攸同不同以往,她有点不敢相信。
      没想到他出演电视剧了,从三年前分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两个人在对方的世界里音讯全无,她以为齐攸同去完成钢琴家的梦想了,没想到人生总是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
      那一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回想起来每天都在心碎,后来学会了麻痹自己,假装自己不爱他了,装着装着就信以为真了。去年有学长追求她,她以为自己已经康复,前一天答应学长的追求,第二天和学长走在路上,学长突然搂她的肩,她瞬间就应激了,给了学长一耳光。
      当时她的心里在咆哮:“贱男人滚远点!”
      那张图片放大又缩小,来来回回几次,最后还是没忍住点了保存。
      仔细看了电视剧的简介,就是普通的警匪剧,她不爱看电视,连影视明星都认识不了几个,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国民度最高的那两三个,去电影院看电影,演员表也不怎么关注,这是她的刻板家庭教育里缺失的一环,也得益于这一环的缺失,她更多的精力集中在了专业学习上,才能一毕业就考上了法官助理。
      看了一眼时间,五点半,庭审还在继续,她决定下楼去买晚饭,吃完再加班整理庭审记录。
      脱掉制服,披上自己的外套,手机揣进兜里,坐上电梯,脑子里在思考吃什么好呢,这个问题非常麻烦,美食街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特别想吃的。
      电梯停下,“叮”一声门开了,她埋头想吃什么的问题,只感觉面前有两个人,然后本能的让开了一条路,那两个人擦着她的肩进去,她怕电梯门关上,然后一个跨步跳出电梯,后面的两个人看见他的动作有些滑稽,失笑了一声,她听见笑声回头看了一眼,两张惊喜的脸同时看着她。
      “安娜?”
      她愣了一下,她并不认识这两个人,“啊,是。”
      其中一个人用手挡了一下正在缓慢关上的电梯门,门又打开了,两个人走出门来。
      “我们是警察。”
      她更懵了,定了两秒没说话。
      “想和你聊聊齐攸同。”警察继续说。
      她的呼吸漏了半拍,“我们已经分手了。”
      “随便聊聊,找个地方坐下吧。”
      她想这种私人问题不适合在办公室里聊,随后带了两名警察去了一家炒菜馆,正好她要吃晚饭,就在外面吃了。
      点了三菜一汤,服务员上了三个碗。坐左边的警察看上去亲和一些,他抱歉的说:“这顿我请。”
      一旁的警察说:“那好,我再加一个菜。”
      安娜本来想着请一顿饭她完全没问题,本来就是她带人家来这里聊事情的,那位警察说自己请了,又不太好驳回别人的盛情,就默认接受了。
      “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方,他姓袁,他是齐攸同老家来的警察。”
      说到这里,安娜的眼神凝滞了,看着姓袁的警察,“是他的家人来找他了吗?”
      袁警官笑笑,“不是,是因为一件案子。”
      她的关注点在齐攸同本身,又问:“他老家还有人吗?”
      袁警官笑眯着眼问她:“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知道他妈妈死了,他才来的上海,我想要是他家里还有人肯定一直在找他。”
      “他告诉你的东西还挺多的。”
      “是吗……”安娜的眼眸突然染上了一抹忧郁。
      “他家里还有个爷爷。”
      “他爸爸呢?”这是她一直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们就是为了他爸爸的死而来。”
      “也死了呀……”安娜小声的喃喃。
      服务员上了三杯茶水,两位警察各喝了一口,安娜抽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在茶杯里涮了涮,这茶她是不喝的,只用来涮筷子,明知道一次性筷子上的硫磺涮不掉,还是想涮一下。
      “听说你是法官助理。”
      她点点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齐攸同的妈妈告诉我们的。”
      看样子两位已经在齐妈妈那里看过自己的照片了,才会一眼就认出来。说起齐妈妈,她和齐攸同分手之后,齐妈妈会在过年的时候给她发信息送祝福,她也礼貌的回一条祝福语,但从没有私聊过关于齐攸同的事,她对于齐妈妈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工作表示很疑惑。
      她只说了一句,“哦,是吗……”
      “你们从小学就是同学了。”
      “对啊。”
      “能聊聊小时候的事吗?”方警官问。
      “不知道你们想听哪一方面?”可以说的回忆太多了。
      “关于他和张利打架的事。”
      安娜怔了一下,疑惑更深了,“连这个你们都知道?”
      “齐攸同的妈妈告诉我们的,我们想知道打架的原因是什么,经过和后来齐攸同的表现。”
      她突然想起张利失踪的事,立刻摇头说:“你们是在怀疑他和张利的失踪有关?这不可能,你们怀疑错了对象,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学生。”
      袁警官掩饰性的笑了笑,“就随便聊聊,你就当聊天一样,你也知道我们办案的人看谁都像嫌疑人。”
      她咬了一下因为干燥而翘起的下嘴唇的皮,“好吧,时间长了,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张利横行霸道,在学校里没有人敢惹他,他欺负过我好几次,有一次他踢了我的腿,当时被齐攸同看见了,后来有一次是我们参加六年级最后的文艺汇演那天,张利又踢了我,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我当时抬头就看见他们打在了一起,齐攸同打不过他,不过他当时真的很勇敢,明知道打不过,还是要帮我报两次被打的仇。”
      “你没看见是谁先动手的吗?”
      “没有,无论谁先动手,都一定是张利的错,齐攸同先动手也是为了帮我。”
      “张利为什么总是要欺负你呢?”
      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说:“因为我性格弱,他在学校就是这样的,欺软怕硬,他仗着有个小混混哥哥,整天到处欺负人。”
      “他的哥哥是小混混?你们怎么知道的?”
      “就是他自己放话的呀,他哥哥以前就是我们学校的,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混混,跟学校门口抢钱的那些人一起玩,后来毕业了还是个小混混。”
      “所以张顺以前小学就很出名了?”
      “好像是这样,反正从张利的嘴巴里就只能听见他哥哥如何如何的厉害。”
      “那齐攸同和张利还有什么矛盾吗?”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有。”
      “你都说说吧。”
      “就是……张利骂齐攸同是孤儿。”
      “齐攸同是孤儿这件事在学校里人人都知道吗?”
      “正因为谁都不知道,张利突然骂他是孤儿,大家都很震惊呀。”
      “当着同学的面骂的?”袁警官一脸肃穆的问。
      “对,老师同学都在,当时在考试,他骂齐攸同是孤儿,全班都听见了,我当时还不相信,和张利争辩了两句。”
      “后来呢?齐攸同说了什么吗?”
      “他什么都没说,就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我才觉得他好可怜,恨死张利了。”
      袁警官叹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心力交瘁了,方警官问:“张利又是怎么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这件事的呢?”
      “因为张利的哥哥和齐妈妈的亲儿子是同学,那个哥哥就是在学校附近的路口被车撞死的,他的同学应该都清楚,看见齐妈妈又有了儿子,当然会在那一届的家长和同学里传开。”
      方警官和袁警官同时点头,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答案。
      “你知道齐攸同都有哪些朋友吗?”
      安娜又咬了一下下嘴唇的死皮,“玩得好的只有黄雨婷。”
      “是那个漂亮的演员吗?”
      听了这话,安娜释然的笑笑,“对,很漂亮。”
      “他没有别的朋友了?”
      “基本上没有了,除了黄雨婷,我从没见过他和谁一起玩。”
      “黄雨婷是他的初中同学?”
      “对。”
      “他跟你提过于瑞和张志豪吗?”
      “没有。”
      “林树呢?”
      安娜皱眉,“没有。”这些名字她从未听过。
      “那他有和你说过在学校被人欺负的事吗?初中的时候。”
      “被欺负?我不知道,他从没有说过。”安娜的心抽了一下。
      袁警官扶额,拿了个记录本出来。安娜感觉他开始认真的要调查了,不像只是聊聊。
      “你们是想调查什么,从小学问到初中,这样很奇怪呀。”安娜一时没忍住,说了出来。
      “别太在意,只是想了解一些关于齐攸同的生活片段,这位老家来的袁警官找了他十六年,特别关心他过得好不好。”
      安娜持着怀疑的态度看袁警官。
      这时候服务员上菜了,她替两位警察添了饭,三个人边吃边聊。
      “齐攸同高中的时候在学校怎么样?”方警官又问。
      “挺好的,一直是年级的前一百名。”
      “啥?前一百名就好了?”方警官不理解。
      安娜只说了一句:“我们年级两千人。”
      方警官紧闭着嘴,害臊的看袁警官笑,“那你呢?”他又问。
      安娜觉得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呃”了一声。
      这次连袁警官也跟着笑了,臊得安娜没好气的说:“我能考上那种学校在我们初中已经算是尖子生了。”
      “哈哈,你们同班吗?”方警官转移话题。
      谁知道还是在安娜的痛点上,“他是国际班的,我是普通班的。”
      “国际班和普通班有什么区别?”
      “就是出国留学班和高考班的区别。”
      “留学班更厉害?”
      “当然呀,他们的目标是世界一流大学,我们的目标是国内一流大学,学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他们还比我们多几门课,外教老师都是一对一练习口语。”
      “那学费一定很贵。”方亭山感叹。
      “嗯,齐爸爸齐妈妈对他真的超好的,在钱方面从没有亏待过他,而且他的零用钱超多。”
      袁警官直点头,他也很认同这对父母,然后问:“那他为什么后来没留学?”
      安娜想了很久,嘴里嚼着菜,她总感觉当年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她不知道,“他说他不能出国。”
      “不能?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是这么说的。”
      袁警官和方警官互看了一眼。
      “来聊点轻松的,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这个是最不轻松的话题,安娜的美好和悲伤都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
      “高三。”
      “做了那么多年同学,怎么就在一起了呢?”
      这个问题很好笑,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安娜只知道,和齐攸同在一起,有一半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为了和他考上同一个高中,她努力到发疯。
      她耸耸肩,“就那么在一起了。”
      方警官看她不愿多说,换了个问题,“高中期间在齐攸同身上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特别的事?”安娜不知道所谓的特别是什么,想了许久,有一件事印象很深,“我想这件事应该算特别吧,就是齐攸同生日的那天,在KTV里有个男人把他绑走了。”
      袁警官一脸惊讶,“绑架?”
      安娜摇头,“我当时也以为是绑架,但是他们好像是认识的,那个男人拖着他的脖子,把他拖走了。后来齐攸同说那个人是他的朋友。”
      “是什么情况下被拖走的?”
      “嗯……当时的场景是大家都喝了酒,我和黄雨婷在洗手间,听见外面有声音,我就走出去看,正巧看到齐攸同被那个男人拖着走,齐攸同在反抗。”
      “这种情况你不追上去看?”
      “因为齐攸同喊‘不要你管’,我和黄雨婷才确认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不知道,只看到了背影。”
      方警官拿出一张纸来,在安娜面前展开,“像这个人吗?”
      安娜看了一眼,是身份证照片,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林数,她摇头说:“当时只看到了背影,不认识。”
      “当天还有什么事比较特别吗?你再想想。”
      安娜认真的想了想,吃了几口饭,才说:“其实我觉得那个人是那家KTV的老板。”
      “哦?怎么说?”
      “因为我们刚去那家KTV的时候,有人就在包房里安排好了生日礼物,齐攸同有一辆火车模型,他不允许任何人碰,因为他说那是去天国找他妈妈的列车,承载着他破碎的梦,而且他说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可是当时KTV里放了一个蛋糕,那个蛋糕的造型也是一辆列车,所以这个秘密并不是只有我知道。”
      “是绿色的两节火车吗?”袁警官问。
      “对。”安娜抬头看他,似乎明白了他们来找她的原因。
      “你继续说。”
      “后来吃饭的时候,他预定的套餐里有红酒,可是服务员没有上,他就对服务员发脾气,服务员后来没办法去找经理,经理说:‘老板不允许我们给你提供酒。’大概是这个意思,然后他就自己下楼去买了一箱红酒,让我和黄雨婷陪他喝。之后那个男人就来了,这肯定是有因果关系的,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多想。”
      袁警官抽出一支笔来,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能告诉我那家KTV在哪里吗?”
      安娜说了个地址,当说到名字的时候,袁警官定定地看着她,她问:“有什么问题吗?”
      “把每个字都重说一下。”
      “三石喜唱,有什么问题吗?”
      他写了几个字,把本子立起来给安娜看,“是这几个字吗?”
      “没错。”
      袁警官突然就笑了,那种笑,安娜不知道怎么形容,无奈中透着悲凉,或者是怜悯中透着无奈。
      方警官也跟着哼笑一声,问安娜:“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安娜觉得如果每周一起回家一起上学不算特别的话,那就没有了,她摇头。
      “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
      这个话题对于她来说实在太沉重了,她理解不了那些分手就能立刻走出来的人,转眼就能和别人亲亲我我的人,她做不到,三年了她依然没有走出来。
      “三年前。”
      “因为什么?”
      因为……
      那一天就算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无法呼吸。
      那天齐妈妈邀请她去家里吃饭,齐攸同说不能去接她了,车送去修了,她欣然的说自己坐地铁去,熟门熟路的根本不需要接送。
      到了齐攸同家之后,齐妈妈很热情的招待他,齐爸爸在厨房帮齐妈妈做饭,齐攸同从外面回来,那天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和齐妈妈笑都很勉强,对着她更是笑不出来。
      吃完饭后两个人在房间里说话,齐攸同的注意力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安娜说十句他回一句,安娜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
      “你有什么心事可以给我说。”她试图安慰齐攸同。
      “没心事。”
      她想,都魂不守舍的了,还叫没心事。齐妈妈这时候走进房间邀请安娜在这里过夜,安娜认为这样唐突的在男朋友家过夜,会影响自己在齐妈妈和齐爸爸心目中的形象,拒绝说:“我晚上得回宿舍。”
      齐妈妈踢了一下齐攸同的脚,“你说说呀。”
      齐攸同像完成任务一样说:“在这里过夜吧,天黑了自己回去不安全。”
      齐妈妈立刻起哄:“哎呀,在这里过夜又没有大老虎,阿姨给你做宵夜吃。”
      就连齐爸爸也进来说:“对,我腿疼,不然我可以送你,同同累得脸色那么差了,也不便送你回家,你就在这里过夜吧。”
      在这种情况下再装矜持就是不给人台阶下,她点头答应了。
      齐妈妈给她准备了睡衣,她睡客房。洗了澡换了齐妈妈的睡衣,齐妈妈给她准备了宵夜,齐妈妈的热情让她应接不暇。
      宵夜时,她到齐攸同的房间里聊天,那架钢琴承载着她的快乐回忆,她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抚摸着琴键,明明才过去一年半,像是保存了一辈子的回忆似的。
      “为什么不把这架钢琴放到那边家里去?”她转头看正在玩电脑的齐攸同。
      “没必要。”
      “可是你买了一架三角钢琴放在里面。”
      齐攸同侧脸看了她一眼,“不说这个话题。”
      她走过去抱着齐攸同,他突然切换了界面,一闪而过的界面她没看清,但是她知道齐攸同有秘密了。
      她放开双手,直直的站在齐攸同面前,“你在隐藏什么?”
      “没什么。”齐攸同淡淡的说。
      她从不窥探恋人的隐私,但是如果太明显的话,不得不说太过分了。
      “给我看看。”
      “为什么要看?”齐攸同一脸不理解的表情。
      “你慌张的隐藏,是故意防着我吗?”
      吵架从这里开始,齐攸同站在每个人都有秘密的立场,要坚决维护自己的秘密,而从不喜欢计较的安娜开始计较起齐攸同慌忙隐藏的秘密。
      吵了十分钟,齐妈妈来劝两人,安娜趁着齐攸同跟齐妈妈解释的时候按了键盘上的ALT和TAB键,立刻切换到了隐藏的界面,弹出一封邮件,内容是全英文的,她只看到了几个重点黑体单词,deposit account,withdrawal等,内容中有一串数字也很扎眼,位数太多,她数不过来,但前面的美元符号“$”她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电脑黑屏了,齐攸同拔掉了电脑插头。用一种安娜此生都无法忘记的眼神瞪着她。
      “不是秘密的话,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又回到这个问题上。
      “你走吧。”
      “我看见了。”
      齐攸同一把将齐妈妈推出门去,关上门,加上锁。
      随后就听见齐妈妈在外面敲门,边敲边喊:“同同,不要做傻事呀!”
      齐爸爸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怎么了?”
      齐攸同走过去打开一条门缝,“我和她聊聊,你们不要在这里。”关上门后又走回来。
      回想起来,那是一次令人窒息的谈话,当时心平气和做到了,两个人的关系也结束了。
      “你有美元账户,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安娜逼问。
      “那只是一个模拟账户,没有存款。”
      “你认为我信吗?”
      “你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
      “你是仗着我爱你吗?”
      齐攸同无言的看着她。
      “你爱我吗?”她期待有个回答,这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齐攸同还是看着她。
      “你爱过我吗?”
      “……”
      “其实我能感受到的,爱不爱我还不知道吗,我只是在骗自己。”她忍着泪说。
      “我很喜欢你。”
      “喜欢和爱一样吗?”
      “……”
      “你就像喜欢一个朋友那样,喜欢和我玩,那不是爱呀,你连你的秘密都不愿跟我分享。”
      “我是孤儿我亲妈死了,我都跟你分享了,这个秘密别人是不知道的。”
      “可那不是爱,真的不是。”她摇着头,眼泪滴落下来,“……我感觉得到,你爱着别人。”
      “没有,你自己胡思乱想,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你就要上升到不爱的高度吗?”
      “小事?不止一次了,房子的事,车的事,你都在隐瞒,是不是你爸妈都不知道?”
      齐攸同继续沉默。
      “我知道了,你的钱从哪里来的,我只想知道这个。”
      “你到底要我怎样?”
      “不,是我到底要怎样,你才能爱我,我感觉我抓不到你,你明明就在我面前,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你,你有那么多的秘密。”
      接下来是长达十分钟的沉默,他抓着齐攸同的手问:“你爱的人是谁?”
      齐攸同也没有回避她的眼睛,眼神里有怜惜有亲密,还有一丝不舍。
      “我们分手吧。”他说。
      安娜自嘲的笑了一声,“是我触碰到了你的禁区吗?我的感觉没有错,对吧。”
      “账户的事,请帮我保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她觉得没有天理了,被分手还要替他保密,认为自己可笑之余还有一点可怜。
      第一次恋爱就此告终。
      她冲出齐攸同的房间,到客房换了自己的衣服,不顾齐妈妈和齐爸爸的阻拦,硬气的走了。
      走在没有人认识她的大街上,开始放声痛哭,她失去了从小爱慕着的人,此生都不会再拥有他了。她明白了感情这事努力没有用,不爱你就是不爱你,爱是玄学。
      她像个受了伤的小猫,回家自己舔舐伤口,本以为可以自愈,谁知道伤口越舔越大,后来发展到溃烂化脓,伤口终于愈合之后竟然产生了应激反应。
      “因为我不是他最爱的人。”
      安娜不敢看坐在对面的两位警察的眼睛,害怕自己的悲伤流露出来。
      “他劈腿了?”袁警官问。
      她摇头,“没有,只是心劈开了。”
      “他最爱的人是谁?”
      她暗暗地吸了一口气,“谁知道呢,我不了解他。”
      “他……”方警官刚开口,她打断了他的话,“别聊这个话题了。”
      方警官抿抿嘴,“他平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又是“特别”,她不知道到底什么叫特别,“比如?”
      “人际关系、个人爱好等等。”
      “人际关系一般,都是别人喜欢找他玩,他没有特别要好的人,黄雨婷毕业后没有和他见过面,爱好就是钢琴,梦想也是钢琴,没有了。”她已经在想回去工作的事了,不知道要聊多久,饭已经吃完了。
      “他平时大方吗?花钱方面。”
      “这也值得了解吗?”安娜反问。
      “想全面了解一下他。”
      美元账户在她的脑子里翻页,一下翻到了空白页,“还行。”
      “他接拍广告的钱买一套一百二十平的复式房,你认为合理吗?你曾经是他最亲密的人,我想你对他的财产问题有一定的了解。”方警官盯着她。
      “我不了解他,我要了解他怎么能分手。”安娜又自嘲的笑了一声。
      两位警官看她不如之前那么配合了,方警官拍拍袁警官的手臂说:“吃饱了没?吃饱了回去吧。”
      袁警官收起记录本。
      “那我们就走了,下次再聊。”
      安娜松了一口气,“好的,我送你们到车站吧。”
      走到车站,安娜挥手和两位再见,方警官说:“年轻人要相信自己,不要被爱情改变了自己。”
      安娜笑着点头,转身就拉下了脸。
      她唯一的失败的恋爱还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她会守着最后的承诺。她也预估到有一天齐攸同会栽在那说不清楚的美元账户上,不需要她开口。
      眼泪又在自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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