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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三十五局:无赖留宵 ...

  •   五年前,北疆草原,夜风凛冽。

      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灰蓝色的帐篷顶,掌心抚摸下的是毛绒绒的被褥,比起昏迷前在雨水中浸泡的寒冷,此刻的温暖,简直舒服到令人叹息。

      帐内亮着灯,可以看到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内,牦牛毛织的铺垫覆盖满地,矮柜矮桌拙朴简单,锅灶发出的热气腾腾的煮水的声音,暖融融的气息萦绕篷内,仿佛帐外风起云涌,在这里了无痕迹。

      烛光影影绰绰间,还有一道静坐的青色背影。叶长流晃晃有些迷糊的脑子,双手支地,半撑起身子,但觉右腿一阵剧痛袭来,这才想起自己是骑马失足,摔折了腿。

      许是听到了动静,那道背影的主人回转过身,恰好对上了他的眸子。

      那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眼,叶长流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万丈红尘,三千世界,这双眼半点也沾染不得。

      当眼前事物由迷蒙而逐渐清晰时,那张宛如半透明的白兰,雅艳无双的面孔,带着温暖的笑意对自己说:“醒啦。”

      叶长流呆了一呆,这人声音清朗舒润,说的却不是北疆语,莫非他也是汉人?“你救的我?”

      那人点了点头,“你的腿摔伤了,我替你上了药用木板固定好,至少要半月才能痊愈。”

      叶长流忙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弟救命之恩。”

      那人报以一笑,关切地道:“你的衣裳全让雨水打湿了,给你换上的这身衣服可还习惯?”

      叶长流低头看了看穿在自己身上的藕色布衣,虽有些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内里衬着的棉絮将整个寒气挡的严严实实,温暖如春,忙回道:“舒适之至。”

      那人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从塌下矮柜拿起一只木杯,倒上一杯水递给叶长流,道:“你的运气还算不错,这儿到了晚上常有野狼出没,若是迟了,只怕你就成了那些家伙的美餐啦。”

      叶长流见他风趣亲和,不觉微笑,那人见了似乎很是高兴,将他扶起身来,又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粥递到他跟前,“饿了吧?”

      肉粥香气诱人,叶长流早已饥肠辘辘,伸手待接,可那人却忽然将肉粥移开,放到他够不着的位置,又从身后矮桌上拿了一本册子,摆到叶长流跟前,笑盈盈道:“这个,请你先过目一下。”

      叶长流一愣,习惯性翻开,但见上面写着:

      跌打药膏,含生川乌、生半夏、天南星、桂枝、竹叶椒……共计白银二两。
      白绵衬衣、冬外袍、布袜……共计三十九文。
      羊肉白米粥,一碗五文,三碗十四文。

      “……??”

      那人双手递上沾好墨的毛笔,笑得泰然自若:“这位兄台在这儿写上名儿就好。”

      这、这这这是……借帐簿吧是借账簿没错吧。

      叶长流知愣愣盯着那人:“我是不是会错意了……”

      “不,正是你会的那个意。”

      叶长流目瞪口呆,所以眼前这人救了自己,还在那边斤斤计较救助过程的花费?就这些生川乌、生半夏什么颇草药的,一两都不到吧,冬衣就更不必说了,明显就是从柜底儿淘来不穿的旧衣裳,还有,就这么一小碗肉粥值五文,坑爹哪这是!

      不不不,这些不是重点,他叶闲素来挥金如土,何曾计较过这等破碎银?只是,想他近年来纵横大江南北,左右逢缘,何曾叫人占过这等便宜?

      叶长流艰难地道:“我记得我衣袋中尚有五十两银锭,又何必……让我签这借账簿呢?”

      “是这么?”那人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金丝锦囊,往空中抛了两抛,响起银两相碰的声音,“这个,你翻到前一页看看。”

      账簿的前一页:冒雨救人一命,共计白银五十两。

      “……?!”

      叶长流气得愣在当场,按理说,人家救了自己,便是让他奉上千两黄金也是理所应当,可、可为什么自己莫名有种想狠狠扁人的冲动呢?“这位……兄台,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人纯真的眼神忽闪忽闪,“可是我们草原信仰的是狼图腾,不是佛祖啊。”

      “……”你信仰的是财神吧……叶长流额头布满黑线,“我若是不愿签呢……”

      那人“啊”了一声,“这样的话……”他把肉粥端起,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吹了吹,让香气溢散,见叶长流下意识的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将那勺肉粥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末了还舔了舔唇角,“啊——真好吃,不过,你吃不到。”

      “……!!”

      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在糖衣炮弹下的某人,龙飞凤舞写上大名,方才喝上热腾腾的粥,尽管味香肉鲜,却满肚子憋屈的叶大商人狐疑的盯着眼前这相貌纯良、内心狡诈的家伙,“你怎知我会喝三碗粥呢?”

      “因为碗小啊,你饿了那么久,一碗下去肯定更饿,第二碗也只能吃个半饱,第三碗纵是未能尽兴,可你被我坑了一笔,哪里还愿再受这气呢?”那人笑盈盈的盯着借帐簿,“当然,你还想吃我不介意。”

      “……”叶长流自出醉风斋,早已有着呼风唤雨的本事,从商以来,遇见过的无赖痞子更是数不胜数,纵是见着比这家伙更加可恶之徒又岂会束手无策?只是这家伙生着一副漂亮至极的良善面孔,叫人即便恨得牙痒痒也下不去手,若自己对“救命恩人”斤斤计较,倒显得气量狭窄了。

      这边叶长流兀自在做着思想斗争,那边那人目光微微一凝,不可置信的瞧着那本借帐簿:“你、你……”

      叶长流丈二摸不着头脑:“我?我怎么了?”

      “你叫……”那人那双眸子渐渐升起异样的目光,“叶长流?”

      这一问,倒是把叶长流问的愣住了。

      他再次入世,开始利用醉风斋的各种知识与讯息拢财,短短两年内就盘下南海两座尚未开发的岛屿作为商团的据点,而后几年更是将商铺、钱庄、酒楼、绸缎等生意做遍各国,再过上三年五载只怕拿下天下第一商都未必是件难事,但……他的生意大抵是培养一些出色的人才进行打理,明面上亦是这些掌柜老板运筹操作,这样一来,他这幕后大当家反倒籍籍无名,鲜有人知……再说,纵是有一些不得不亲自应酬的大商会,他也是把叶闲这个名字摆上台面,叶长流,当是无人问津的称呼才是,这家伙怎么会……

      那人缓缓转眸,眼神里带着三分冷诮三分不甘,偏生还有三分挣扎,“叶长流,你……”

      叶长流见他脸色阴晴突变,短短时间内,竟换了数次表情,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莫不是自己在行商期间误伤误害过这家伙?“我……”

      那人终于抬头,认认真真地道:“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

      “不过,”那人歪着脑袋斟酌了一小会儿,终于释然一笑,“还是比我的略差那么一点点。”

      “……”叶长流直愣愣看着对方,脑子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了,“名……字?”

      那人“嗯”了一声,乖巧的脸蛋隐现一层红晕,“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啊。”

      这无赖是故意激怒我的吧是故意的吧是故意的吧……

      “咳,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谢留宵。留宿的留,春宵的宵。”

      叶长流料不到这无赖还有这般风雅的名字,一怔之下失笑道:“当时明月留双影,别后相思萦冷宵。倒是个令人感慨万分的名字。”

      “不是,是‘感谢姑娘愿留宿与我共度春宵’的意思。”

      “……”叶长流揉揉眉心,果然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这无赖啊……

      “好啦,叶长流,”懒洋洋带着笑意的声音,“气都气饱了,现下没有心情再黯然伤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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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长流斜睨著他:“黯然伤怀?”

      “你在昏迷的时候,嘴边嚷嚷着沈姑娘什么的……”谢留宵指尖托腮,“有时候又念叨小容小华啊,诶,该不会是什么虐恋情深的故事吧……”

      “住口。”淡淡不着力的威严,叶长流唇线微抿,看着那笑弯的眼睛,他从来不是哑口无言的人,却居然不知说些什么,他重新躺回榻上,盖好被褥,翻了个身,便不再说话。

      谢留宵撑着下颚瞧着叶长流的背影,很通情达理的不再唠叨,过了片刻站起身来,若无其事的收拾好碗具,吹灭了蜡烛,绕过塌的另一头,掀开被角,一骨碌钻了进去。

      叶长流感到胸口微凉,睁开眼竟见谢留宵与自己钻进了同一个被窝,“你——”

      “这儿就这一床软榻一张被铺,没把你丢一旁睡冷地板就不错了,别用这种嫌弃的眼神看着我,再说……”谢留宵忙着将褥子裹紧身子,“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被我‘春宵’了不成?”

      谢留宵言毕闭眼呼呼大睡,叶长流懒得与他口舌之争,把身子转向另一头,就这么合上眸。

      帐外北风铺天呼啸,帐内被褥温暖如斯。

      也许是因为疲倦,也许是因为心力交瘁,又或许只是这个被窝十分暖和,他很快就睡着了,居然没有再做那些纠缠不休的梦。

      直到他再度醒转的时候,四周已是寂静一片。他怔怔的看着帐顶,有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但他的确很平静。微微侧头,身边空空,谢留宵不知去了哪儿,叶长流用手臂枕着头,理了一会儿思绪,忽听帐外传来若有若无的琴音。

      这声音是……

      离帐帘不过几步之遥,叶长流小心翼翼扶着受伤的腿,慢慢挪到帘边,掀开,但见那戴着厚重毡帽,搬张小凳子坐靠在帐门外,颇为认真的拉着弓弦胡琴的,却不是谢留宵又是谁?

      谢留宵听到动静,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叶长流一眼,笑了笑,继续悠悠然拉起琴来。

      此刻天色还未大亮,一碧千里茫茫,加之琴音音色柔和,确有几分深沉带着苍凉的意味,叶长流听了一会儿,道:“这马头琴倒是不错。”

      谢留宵边自我沉浸琴音中,边道:“草原人管这叫胡兀尔。”

      “你的曲子很是寂寞。”

      “诶?”谢留宵有些高兴的转头,“你听的出?”

      叶长流微微勾了勾嘴角,“五音不全还能拉得这么起劲,想必你平常总是一个人孤芳自赏,寂寞得很。”

      “你这人……”谢留宵倒也未恼,悻悻撇了撇嘴角,“扫兴。”

      “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叶长流目光流转,“为什么要救我?”

      “你不也没问我是谁?”谢留宵微笑,“为什么不怕我害你?”

      说到这儿,两人竟是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我的命很苦……珍视的人、喜欢的人,都不在了。”叶长流神情迷蒙的看着天空,他的语气很是平淡,仿佛只是在说笑一般。

      谢留宵“嗯”了一声,“你有很多不好的回忆。”

      “是啊,你呢?”

      “我什么?”

      “你是汉人,为什么住在这儿。”

      “我不知道,”谢留宵没有发觉自己的琴音越来越缓,“我没有回忆啊。”

      叶长流一怔。

      “三年前,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谢留宵目光在远方停留片刻,道,“我只会说中原话,大概就是汉人吧。“

      叶长流有些意外,“你没有想过回去?”

      “这里无忧无虑,可恣意纵马,畅饮美酒,大声谈笑,我想,这样的日子一定比我以前来得自在许多……”

      “你又如何知你过往过得不好?”

      “醒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比你还狼狈,是这儿的人救了我,他们……很好很好。”谢留宵想了想,“不过他们的名字就不大好听啦,什么阿穆尔斯尔愣什么的,真是难听难听。”

      叶长流歪了歪头,“再难听也比你拉的这什么调子好听得多。”

      谢留宵不满的瞪着他,“你这个门外汉不要在这指手画脚,有本事你来啊。”

      叶长流还确实不会拉这种二弦的马头琴。

      他皱了皱眉,随手从帐内矮柜上拿下一只埙,试了两下音准,朝谢留宵回瞪了一眼,道:“你刚才拉的那个音应该是这样的……”话音一落,便吹奏了起来。

      谢留宵听了一会儿,面色稍霁,听着听着自己随着那曲子试拉了一段,不料叶长流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

      “又哪里不对啦……”

      “就后面那三个音,应该是‘啦啦啦’……”

      “……”

      当深邃微白的天空渐渐显出了黎明的霞光,一刹间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

      那是叶长流在草原所看到的第一个日出,也是与谢留宵相遇时迎来的第一个清晨。

      当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百道光柱蔓延整片草原,两个相貌绝美的青年,就这般共坐朝阳下,简直美得入画。

      也许那时他们还没有把对方当成朋友,只是阵阵琴音随着晨风飘扬,原本黯然的心,似乎也明亮了些。

      尽管那天,他们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许多闲话,具体什么,大抵也记不清了。

      但在很久很久以后,当他们每每想起那天的太阳,总能各自回味,各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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