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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贰拾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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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
盛瑛向赵珏澧请辞,“臣已经老了,无力再为国尽忠。”她的确老了,发间生出遮不住的银丝,铮铮铁骨也弯下了。
赵珏澧绕过御桌,扶起盛瑛,“盛将军,朝中新将尚需历练,胥家军离不开你。朕想,帅印依旧托你掌管,但具体事务,交由胥袈鹤与陆捷两位将军如何?”
盛瑛推拒,“上官珩或许可接帅印。”
“上官将军尚有它用。”赵珏澧道。
这时,内官禀告说皇后娘娘来了。
赵珏澧颔首,走去门口扶住郁凝。郁凝托着已经显怀的身子,一进门,便见众将向她行礼。她握着赵珏澧的胳膊,道:“臣妾不知诸位将军来了……”
“无妨。”赵珏澧为她在自己身旁安了座。
“皇后对军政亦有不俗见解,”赵珏澧说着,将温热的茶水推给郁凝,“朕以为,还是辛苦盛将军挂帅印……”
众将与赵珏澧继续商谈,郁凝坐在一旁吃茶,一会御膳房还送了点心进来。她静静地吃着,偶尔应几句赵珏澧的话。
半个晌午过去,才定了陆捷领胥家军一部,胥袈鹤领二部,帅印请南宫岘出山暂代。
将领离去时,赵珏澧对郁凝道了声谢。因赵霆过去对军务的把控,赵珏澧始终难在武将之间笼络人心。他如今能稳住文臣,但对武将这,他清楚自己要向郁凝借力。
郁凝有恒羽军残将的绝对支持,胥家军上下又都曾以为她会是将军夫人,对她敬爱有加。其余武将大多念郁冕当年的旧情,故而郁凝毫无疑问是赵珏澧与他们之间的纽带。
抛开政务,赵珏澧又道:“盛将军挂印之后,还有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你可多找她来宫里,或者你常去见见她,也是好的。”
郁凝对此似乎兴趣寥寥,低眉说:“端午将至,云灵寺在施粥,臣妾想去看看,也算皇家与民同乐。”
赵珏澧道:“你想去哪,不用同我说,注意身子便好。让钱太医跟着吧。”
郁凝应了声,走出门,却见盛瑛等在门口。
盛瑛瞧着她,扯起了满眼春风抚不平的皱纹,“皇后娘娘。”
郁凝搭住她的手,道:“伯母。”
她们相顾无言,只搀扶着彼此,一同出了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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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珏澧批着奏折,忽然顿了笔——郁凝昨日也出宫了,说是赴宴。
不应该。她胎象弱,太医要她静养。而郁凝知道自己怀着胥凌的遗腹子后,一直不哭不闹,很小心地度日养胎。近来怎么频频走动?
赵珏澧想想,似乎是顾茗来看过她之后,就变了。
赵珏澧微服出宫,找去云灵寺,却没见着郁凝。底下人说她来了一会便回郁府了。
登基后,赵珏澧很久没有出过皇宫了,此刻,他走在街道上,对一切都感到陌生。甚至连曾经的王府,都让他觉得恍若隔世。
是帝都变化太快了。赵珏澧心想。他继位三月,宵衣旰食,正逐步将勾勒多年的蓝图铺在南朝的土地上。对帝都,他大刀阔斧,打破坊市界线,缩短宵禁时间,迅速恢复生机。更多人流入帝都,又带着帝都的气息散去,南朝要改换新图。
马车停步,到郁府了。
南宫岘候在门口,说皇后娘娘在房中歇下了。赵珏澧便说那他等她醒。
他在府中喝上茶,问钱太医,皇后今日如何。
钱太医面露难色,被赵珏澧逼问几句,顿时跪了下来,“皇上,臣无能,皇后娘娘身上寒气频生,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解不去。”
“仲夏将至,哪来的寒气?”
“臣不知。皇后娘娘不准臣问,也不准臣禀告皇上。如此下去,胎儿恐怕……”
赵珏澧皱眉,道:“行了,你出去。”
钱太医一走,赵珏澧让近侍立即找由头把南宫岘引出府。
而赵珏澧避开人眼,寻去了郁府的地窖——南宫岘迎他时,也带着一身寒气。偌大的府邸,只有地窖里会冷。
他刚走到地窖门口,便看见了郁凝的侍女。
“皇……”
赵珏澧捂住她的嘴,弯腰进去了。地窖本就冷,郁府这个还格外寒,越往里,越见冰霜。
他走入深处,找到了郁凝,却定在当场——郁凝伏在一座冰棺旁,带着笑意说:“等你睡醒,就能见着孩子了……”
那冰棺里,是千疮百孔的胥凌。他静静躺着,仿佛当真从边境走回了帝都。哪怕万箭穿心、哪怕刀剑削骨,他还是为着放不下的人,千里跋涉归来。
难怪,难怪盛瑛带着胥凌的骨灰回都时,万众恸哭,只有郁凝无动于衷。她根本不许胥凌在北城火化,她瞒天过海,将他带回了帝都。
“你不要命了?”赵珏澧奔上前,脱下外衣裹住郁凝,强行抱她远离了冰棺。
郁凝发现是他,竟然还在笑,“你知道了?”
“你还要不要这孩子?”赵珏澧不想在这与她争论,推着她离开。
郁凝掀开外衣,露出层层厚绒,“六哥,我只带孩子来一小会,没有冻着。”
赵珏澧只觉她疯了,他再次横抱起她,迅速离开了地窖。
一出去,他们正好撞见抱着药罐的顾茗。电光火石之间,赵珏澧明白了郁凝在谋划什么。
侍从全部退下后,赵珏澧气得在房中踱步,忍了又忍,才没训斥这两个疯女人。
郁凝先开口了,“我只想要他醒。蛊虫我一只都不会留的,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人盯着我。”
赵珏澧停下步子,“你们究竟以为我有多龌龊?郁凝,我怕的不是你用青蛊如何,我怕你会被折磨疯。”
“不会的,我要等凌哥哥睡醒。”郁凝握住顾茗的手,“茗茗,我们会养出青蛊的。”
顾茗看了看她,又瞥向赵珏澧,怯怯道:“嗯,会的。”
“我看你现在就疯了!”赵珏澧道,“这蛊虫是治病,不是逆天!”
郁凝道:“胥凌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她平静而肯定。
赵珏澧道:“你以为我没想过用那东西救胥凌吗?我也想成全你们,可那青蛊,当真救不了死人!我找到了顾敛和赵霆的书信,你知道赵霆最初想用青蛊救多少人吗?赵珏文、孝文皇后、天慈先太后,甚至在夜深梦醒时,也想救活你爹娘!顾敛当真拿死人试过了,根本没有半点用!”
“因为他们用的,不是最好的。”郁凝不为所动。
“难道你想把你身体里的七只挖给胥凌?”赵珏澧气笑了,“你在山里,能靠它们活过来,是因为你根本没死透。胥凌挖每一处都没有伤你要害。可你看胥凌身上,刀刀致命啊!”
郁凝不愿同他讲了,她拉着顾茗起身,“茗茗,我们去看看蛊。六哥是笨蛋,他不会懂。”
“顾茗,你也陪她疯吗?”
“我、我和郁凝是好朋友。”
赵珏澧被她这回答气得扶额,小时候凑在一起惹事,长大还在一起发疯。不愧是好朋友。
他冲上前,拦住她们,“郁凝,当我求你,别去地窖了。你身体真受不住,你至少要考虑考虑孩子。”
“六哥,我每天只去看他一眼,没事的。”
“你能不能别自以为是?太医说的话一句也听不了吗……”
一阵烟雾忽然飘入房中。有人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郁凝辨别出走水位置,顿时惊变,她推倒赵珏澧,向地窖奔去。
赵珏澧紧追上,死死圈住了郁凝——是地窖里着火了,火势竟然一烧便猛。
郁凝竭斯底里地惨叫着,“凌哥哥——凌哥哥还在里面——来人!来人!去救他啊……”
几个侍从冲入地窖,却被一道身影阻拦。呛鼻的漫天烟火中,竟然是盛瑛从地窖走出,她双鬓尽白,佝偻着走向郁凝。“凝儿啊……别走伯母的老路……”
盛瑛捂着郁凝的眼,不让她看这场断绝一切的大火,“凌儿已经走了,他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二十一年前,胥凌父亲因病离世。皇帝在此时想借南疆之乱削弱胥家军,郁冕不忍,抢在胥家军之前,带恒羽军赶赴平叛。盛瑛带兵抵达时,恰逢郁冕火烧蛊虫。这蛊是榨干人血,换一时的力量,若被有心人利用,所有将士都可能陷入危险。
盛瑛见那蛊虫能刺激筋脉活气,甚至塑骨生肉,一动私念,恳求郁冕留下几只。她妄想培殖它们,为胥凌父亲赌万分之一的可能。
但青蛊是人迹,不可抗天。
盛瑛费尽心力,终究徒劳无功。
就在她心灰意冷,想要烧尽青蛊时,郁凝出生,查出身患重疾。郁冕心知不该留此祸患,却还是为郁凝存下了这几只青蛊。他一面遍寻医师治疗女儿,一面背着赵霆让人研制此蛊。
七年后,郁凝生机勃勃地回到帝都,盛瑛便知郁冕成功了。他祛除了蛊中毒素,救下了郁凝。
她欣喜若狂,以为此蛊能成为治病救人的良药。
可郁冕说,他研制七年,也仅是将南疆最初那几只蛊炼化了,其余皆是害人之物。而且那几只,根本不能算药,而是回光返照的毒,他也无法预料这蛊哪天会爆发。他走投无路,只想能留郁凝一天,是一天。
郁凝的每一刻,都是郁冕从生死簿上偷来的。
盛瑛想,哪怕是偷来的几天,也是好的。她一时私念,能带来此结果,也算功德。可她没想到,儿子的战场上出现了此蛊。
差一步,就这一步。她带着先锋队,日夜兼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她怀里咽气。
她本该像对所有将士一样,在战场火化胥凌,却在郁凝的人提出要带走他时,存了一丝侥幸。或许呢?或许郁凝也可以为胥凌偷得生路呢?
盛瑛知道,郁凝心里始终有胥凌的位置,她舍不下他。
可这不对,胥凌已经走了。
而郁凝还能抓住几分年月,她该红袖添香,子孙满堂,她不该被胥凌耽误。
地窖轰然坍塌,一切前尘,就此尽断。
郁凝再也听不到胥凌的心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