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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谋杀:BEAST ...

  •   谋杀:BEAST

      我从不懂得他人的窃窃私语是什么意思。然而我从来都懂得一切正在滑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我回到家的时候房东大妈正和一个买鱼的女人站在鱼池旁闲话。污水蔓延了半个街道,臭烘烘地囤积在鱼店周围,让人无法下足。我从她身前溜过的时候她绷着脸看我一眼,然后继续收拾刚刚从水槽里捞出来的一尾鲤鱼,一边絮叨。
      鱼刀落下来,咚咚地砸在案板上。
      ……这样的小孩也教育不好,简直就是个小流氓。
      我听得懂那个买鱼的女人压低声音应和,尽管她的粤语又混浊又快。我回过头去看她,才认出来,那是威尔·李的妈妈。
      去他妈的。
      我站了一刻,忍耐住自己的火气,然后疯跑上楼。昨天母亲才刚刚来过,而父亲自从上次用酒瓶摔过我之后还没有再出现过。我必须要趁着房东还没有做饭的时候使用一下他们的厨房为我的晚饭作准备。
      我什么都没有担心,然而随后我知道我错了。
      时间距离那时已经超过七十年,在我的生命中已经经历了太多事实。杀戮,背叛,爱和憎恨。尽管此时我仍然拥有同我二十七岁时同样的脸孔和身体,然而一切毕竟不复以往。Wistaria对我说过,当你能够正确地说明每一件你曾经不忍卒睹的过去的时候,时间和生命都会更进一步。这个长得仍然像个孩子的吸血鬼在那时已经度过了他将近七个世纪的漫长生涯,也许他很少表现得更正经一点,然而每当他严肃起来的时候,他的话我都相信。
      我相信因为我相信那正是他能够生存至今的经验。我相信他因为他仍然自由地生活在我们身边,而很多人却已经死了。
      然而,我却仍然无法清楚复述当时的场景。我的七岁,那年的夏天,充满鱼腥和苍蝇的肮脏街道,低矮房间的那一个黄昏。
      我永远说不清楚,那一切。
      只是我宁愿说,那不过是因为孩子的记忆在年龄增长之中的模糊黯淡。我有我一生之中都不愿再提起再回念的记忆,然而不是那里,不是那时。
      面对镜面的时候,那便是能够回想起来的母亲的脸孔。盥洗室的灯光暗淡,轻柔晕黄抚摸脸孔时便飘溢出几分憔悴,将这点疲惫姿态再加深几分用重彩来渲染的话,那便是母亲的样子了。
      母亲其实很漂亮,尽管渔村生活将她搞得面目黧黑皮肤粗糙,然而那就好像是美玉雕塑外笼罩的黑色麻纱,轻易便可揭去。在美国的三年母亲已经变化很多,尽管油烟蒸腾是会将二八少女催促成下垂眼的黄脸婆她仍然漂亮了很多。
      那一晚尤是。
      我从未见过母亲的那身衣物。旗袍,正红色锦线绣凤纹盘花,黑丝绒镶领,高腰无袖。母亲摔倒的时候抢破了衣襟,胸露出来,是同脸孔毫不相似的白皙,柔嫩的,豆腐一样的色泽。
      父亲含混地骂,一脚踹在母亲胸口。
      在我回来之前这场暴力究竟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母亲跌倒的时候微微抽搐,那一脚甚至没能唤起更多的痛楚挣扎。母亲的头发散乱着,来到美国之后才开始留起的长发乌黑美丽,父亲粗鲁地抓着一把,提起母亲的身体,然后又是一拳砸在颧骨和嘴唇之间。
      空气中缓缓弥散的味道疼痛熟悉,那是血的味道,浓厚的,逼人的血腥。
      那一刻我是想过逃开的,然而某种魔魇控制了我的脚步。黄昏的紫霭懒散熄灭。父亲似乎了无乐趣地松了手,任由母亲的身体毫无生息地摔倒在破烂的木质地板上。
      我冲过去。母亲脸上满是血迹和青紫,当我试图摇动她的时候一口血沫从她口中漫出来,便吓得我不敢再动。那时刻我几乎哭出来,然而没有,恐惧冰冷的手指用力掐紧我的喉咙,几乎连呼吸都抑制。
      有一股香气,不知是什么花香,幽幽淡淡,丝毫没有被血腥气抹去,径自细细浅浅地沁入鼻端。
      父亲看着我。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出现,然后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硬扯我起来。
      那种疼痛让我几乎以为我的手臂会被拧断。
      “那婊子,那不是你妈!”父亲昏聩地,含糊不清地咆哮。我便立即哭了出来。眼泪来的那么快,就好像一切都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样。
      我撕扯,扭打,挣扎着逃离父亲的手臂。一个男人的力量究竟能够有多大我永远形容不出,然而我知道就算我差不多真的快要把自己的手臂拧得脱臼了也无法逃离父亲的掌控,而那却真的惹恼了这个眼中布满血丝,呼吸中吞吐着酒精的臭气的貌似我的父亲的东西。他一拳狠狠地打过来。
      “你这个小杂种!”
      他愤怒地,不甘地嘶吼。那一拳打肿了我的一侧脸颊,嘴里一阵咸,随后炸裂的阵痛在颅腔内嗡嗡作响。我差点昏过去。
      那一拳,真的打碎了我的理智。
      倒下去的时候我摸出了刀。我的头发昏,眼前反复浮现明亮捉摸不透的光线,我歪歪斜斜地爬起来,在他扑过来之前冲了过去。那个瞬间我几乎不能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又做了什么,手很热,又很冷,我觉得自己在哭,然而脸上并没有泪水在流淌。
      父亲跌倒的时候把我压住了。我永远不知道我在那时究竟在想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最后能够恢复的图像只有公交车站污浊的站牌和空荡荡街道上我自己快要被撕裂的肺部反复疲倦地抽吸。
      那是我接白蜓的时候常去的车站。
      我的身上有血,但是不多,只浸透了一只袖口和胸前的小块地方,然而那血迹却几乎吓傻了我。我做了什么,我很想这么问问自己,然而无解。
      车前灯乍然刺眼的光芒在眼角弥散的时刻我跳起来跑开。在黑暗中不知方向的冲撞。我不知道那一夜我究竟走了多久,在曲折迂回的道路中辗转踌躇,一点点声音都可以把我吓得半死,拼命地跑起来然后直到几乎窒息。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我逐渐远离了红色门板的街道,走进真正纽约市大街的阴影里。
      那一夜月色正好,窄巷中一痕银亮光波缭绕。捡食的野狗抬起头来望我,目光冷漠,然后骤然狂吠起来。
      我又跑,好像身后有魔鬼追赶。然后,直到最终,精疲力竭地倒在路灯下面。
      后来,下了雨,不大,丝丝绵绵了一阵便停歇,雨水从鬓发流到脸颊,很慢很慢滑落,然后,骤然灼烫起来。我蜷缩起来,靠着墙壁尽量让自己不要那么引人注意。身边有只猫飞掠而过。我慢慢埋起头,闭上眼睛。
      那天的雨,真好像被人遗弃的一钵清水,冰冷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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