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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巫山一段云(四) ...

  •   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钟桢再宴请门客的时候。

      公孙祈准备先到楼府去找楼渰,而后同他一起去丞相府。楼渰没有置办马车,出门都是步行,远则骑马,所以公孙祈这次坚定地拒绝了乘车出行。

      天街叶落萧瑟,人声依旧热闹。

      没有乘坐夏缦车的公孙祈没有人相识,而行于路上的楼渰则有人认识,他们默默地避开他。

      公孙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只是快乐着,因为走在先生的身侧,因为可以同先生一起去参加筵席。

      秋风扬起落叶,公孙祈拾起一片梧桐叶,感慨道:“先生,祈喜欢秋天,既不过于炎热,又不过于寒冷,秋日的凉不同于春日般刺骨,给人飒爽之感。”

      她抬头问:“先生呢?先生最喜欢哪个季节?”

      楼渰回答道:“臣喜欢冬天,因为寒冷时炎热才被喜欢。”

      公孙祈一路在想这个回答,究竟是更喜欢寒冷,还是炎热,似乎不那么容易被理解。如果是寒冷,寒冷却是炎热存在的条件,如果是炎热,却又觉得是喜欢能容纳热的冷。

      她们到丞相府时,时间还早,门客来得不多,钟桢又亲自来接这位外甥女,他也想看看她带来的人是谁。

      公孙祈开心地向钟桢打招呼:“舅舅!”

      钟桢欣然应下,直到看见她身侧的楼渰。

      楼渰恭敬地行了礼,钟桢只说了免礼便没有理他,而是拉过公孙祈到路边,悄声问道:“我当你会带谁来,怎么是他?难不成传言都是真的?”

      公孙祈不解,“舅舅说的传言是?”

      钟桢敲她脑瓜崩,“还能是什么,坊间都传开了,公主的夏缦车总是停在楼府门外。”

      其他的话钟桢就没说了,给了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公孙祈反应过来了,但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一脸坦然,甚至还开心地邀请他:“祈儿是经常去找先生玩,还和先生一起种下了紫阳花,以后花开满院,也请舅舅来看。”

      钟桢见公孙祈这般神情,便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他对楼渰没有了解,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有些选择做下了,也应了解需承受的代价。

      他直起身,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气,边走边道,“快来入座吧,今天准备了上好的蔬果菜肴,自然也少不了美酒。”

      公孙祈走到楼渰身前,同他一起前去。

      十一月的天气冷了下来,筵席不再开在庭院,而是设在了厅堂,宽敞明亮的室内,钟桢一早便为公孙祈准备好了席位,左列首位,往下一个位置是为她带来的宾客准备的。

      他原本设想再让公孙祈坐在上位,那她的朋友会觉得孤独,如今看来反而弄巧成拙了。不过公孙祈对这个安排很是满意。

      公孙祈见楼渰坐下后把刀放下,便再没有动静,连酒也没有喝,于是自己找话题同他聊着,“先生之前说小时候喜欢读书,那先生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呢?”

      楼渰感受到了一些不善的目光,而公孙祈一直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所以没有察觉,他担心别人对他的厌弃会令殿下伤心,于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略微放低了声音,回答道:“臣喜欢读诗歌,也喜欢读史书,诗歌中有一番绚丽天地,而史书则记载了人的智慧。”

      比如他在面见黎侯时,便是凭着记忆中史书记载的感觉来说的。他在被宋伯封赏后,便自立门户,有了自由去看书,这几年他才不至于那么匮乏惶恐。

      公孙祈喜欢诗歌和志怪,她觉得同先生比起来,自己像走了偏路,太不正经了。不过幸好还有诗歌作为同样的兴趣,她起兴要同楼渰对诗,不过客人已经到齐了,他们交谈的声音大起来。

      读书人自有身为读书人的骄傲,他们各怀抱负,苦读多年,得到丞相和殿下的一声尊称,而公孙祈叫楼渰为先生,仿佛是对他们的侮辱贬低。

      士或许是最有骨气的,他们任性而为,从不计较后果。

      赵寓昔日可以奉承公孙氏,今日便可以贬低楼渰,他对在场诸位道:“先贤曾道,‘人恒过,然后能改’,所以人没有不犯错的。君上一生坚守道义,唯有三件事在下以为可称遗憾,其一兵败于季,其二夷族同宗,其三宠幸楼渰。”

      有人开了头,钟桢也没有表态,自然就有相同想法的人继续,楼渰所行之事,杀人而已,基本没有人对他有好感,有看得清楚的客观之人也不会出来阻拦。

      “在下赞同赵先生所言,君上如此宅心仁厚之人,也是在提拔了楼渰之后,才开始杀人夷族,两任大司马,白氏,楼氏,同宗的余城公孙氏,数百条人命,我看都与楼渰脱不了干系。”

      “所谓‘君子远庖厨’,我等就见不得屠杀性命之事,没想到有人以此为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君上近楼渰,则爱杀人,以后我就算拼了一条性命,也要劝上远离楼渰。”

      “他出自楼家,却在楼家遇祸之后幸免于难,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丧家之犬安敢苟活于世?不义之徒何敢安坐于席?”

      于是沽名钓誉者损毁之,自恃清高者损毁之。

      公孙祈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面对他们不堪入耳的讽刺,她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捂住了楼渰的双耳。

      楼渰转过头看着公孙祈悲伤至极的眼睛,微笑安慰她:“殿下,没事的,臣可以先离开,不打扰大家的雅兴。”

      公孙祈的动作彻底是给众人的不满又添了一把火,他们不敢对公主不满,于是火气都冲着楼渰来。

      有人站起来,愤怒道:“楼渰你怎敢,怎敢蛊惑君上,而后又蛊惑殿下,你是什么身份,你这犯下滔天罪孽之人,怎敢同殿下如此亲近,你这一身的血污就不怕玷污殿下吗!”

      别的话楼渰听了就过了,不会在意,而这一番话却是让他的从容彻底破碎了,人只能被自己也认为如此的话语伤到。

      公孙祈看着眼神暗淡下去的楼渰,说不出的心痛和自责。钟桢见场面逐渐控制不住,正准备打圆场,公孙祈却站了起来。

      她同那人对峙,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锋芒,她沉声道:“祈原以为诸位先生都是忠贞仁义之士,匡扶社稷之才,才带先生来见识诸位的风采,没成想,诸位也有心思狭隘之辈,色厉内荏之徒。纵使有千罪万错,也在公孙祈一身,你们不满就冲着我来,没必要对着先生发脾气,他要真是嗜杀成性,怕是诸君不敢在此心生怨怼,早就惶恐离席了。”

      四下鸦雀无声,公孙祈对着钟桢行礼,“舅舅,听不到经世治国之言,祈先回去了。”

      钟桢也是第一次见识公孙祈发脾气,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虽然让她生气了,但她总要见识人心,人性,他见挽留无用,于是让下人去送她。

      公孙祈也拒绝了,她左手拿起楼渰的刀,右手拉着楼渰就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出了丞相府,公孙祈才开始蹲在地上哭。巧心怎么劝也劝不动,公孙祈止不住流眼泪,又气又愧,浑身发抖,走不了路。

      楼渰心里哀叹一声,还是背对着蹲在公孙祈身前,伸开双手,“臣背殿下走。”

      公孙祈犹豫了一下,而后上了他的背,她紧紧握住楼渰的刀,刀鞘笔直漆黑,就像她的心情。

      她在楼渰背上哭,泪水把楼渰背上的衣服都打湿了。公孙祈惶恐不安,连声音都颤抖了,“先生会生公孙祈的气吗,她让先生受辱了。”

      楼渰好声好气地告诉她:“臣不会生殿下的气,因为知道殿下的心是如何光明,反而是殿下那一番话,让臣感到不甚荣幸与快乐。”

      公孙祈过了楼渰这一关,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气自己,怎么就不早点察觉别人对先生的意见,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为什么他们之前都是睿智仁慈的样子,今天却变得刻薄无情。

      楼渰像是知道公孙祈在想什么一般,他见公孙祈沉默,又说道:“殿下心思光明磊落,就不必生自己的气,人与人之间有无限的隔阂,所以也不必因他们伤心。”

      公孙祈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她把脸贴在楼渰的背上,依旧淌着泪,用低沉内敛的声音说道:“可是他们让先生伤心了。”

      这句话让楼渰也沉默了,他无法回应。

      他的确伤心了,他不愿意撒谎。

      公孙祈连哭也会自责,“先生,我觉得自己好脆弱,好无力,可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那些真正水深火热的人们便进入我的脑海,我不敢放任自己脆弱,却又深深因此伤痛。”

      她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却因为是公孙氏而肩负起不可见的担子,若是没心没肺也就罢了,偏分有一颗为别人而痛的心。楼渰便是被这样清醒而痛苦的人深深吸引着。

      “殿下还小,不用着急,现在已经足够坚强了,就算如此,已经足够坚强了。”

      公孙祈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身体与灵魂都失力,在楼渰的背上昏沉睡过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巫山一段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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