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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理想国监狱 ...

  •   警察破开大门,冲进我家里的那个瞬间,听说我还紧紧攥着刀,一下一下地往那具早已不成样的尸体身上扎。
      不只是它,周围弥漫的腐臭告诉在场所有人——这里就像一个尸骨堆叠的坟场。
      十一具尸体。清点数量完成后,他们才开始对我进行正式审讯。那个时候我的精神状态不正常,问到为什么要杀人,我就只会狂笑不止,笑声瘆人,寒入骨髓。
      没有人受得了审讯我的过程,那些本应看够世面的人民子弟兵摇头,把我送到最高法庭——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帮我拿到一个不死的结局,他们讨论的,仅仅只是死法罢了。
      想到这里我嗤之以鼻,又陷入了半谵妄状态。那时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变成疯子,我只知道受害者家属往派出所扔的臭橘子烂苹果伴着谩骂声,终于让法官忍无可忍地敲定了我的结局——理想国监狱。
      我从未听过这个亢长而奇怪的词语,但它听起来像是个很有希望的词,所以我本来想,或许法律对于我这么个未成年人算是宽容。
      “宽容?”那个秃头警官看上去很有经验的样子,此刻正仁慈地一脸坏笑,“这丫头是最小的受刑者,也难怪,根本没有任何法子能给她脱罪!她自己也没想过!”
      我确实没想过,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杀人。但是那都不重要了嘛,手铐已经打不开了,我明天就要死了。
      似乎死刑犯行刑前的优待没人想给我克扣,于是我看到那个高大的警官理了理帽子,在我面前站的笔直,似乎要为我展示他的威严。
      “你明天就要受刑,按照惯例,今晚可以实现你一个小小的愿望……”
      “愿望?”我听见自己笑着说,“好啊。”
      “我要一把锯子……最后的作品不完美,我要改一改。”
      “无可救药!”
      那警官愤怒地说,警棍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或许是他摔在地上,反弹的时候露出它狰狞的带刺的表面。
      而我止不住地大笑。
      当然,之后的事情就模糊不清了。理想国监狱的日子里,我过得恍恍惚惚,每天都有人往我身上扎针眼,那些大大小小的孔甚至来不及好。
      人们不会优待我这样的人,十一条命的罪责足以死上千次,普通的死刑犯只需要一枪就能解决的事,他们要往我身体里注射太多毒药,直到我的灵魂承载不住。
      于是那一天我逃出去了。拖着锁链,在走廊的慌乱里奔跑,身后是叫喊声,是枪支上弹的声音。
      是开枪时,枪支剧烈抖动产生的,后坐力拉扯空气传出的巨响。
      是血液顺着脖颈上的伤口,濡湿衣物的触感。
      我想我是死了。
      死亡的最后,我看着白色地板上鲜血漫流的样子,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我只是在想,那十一个人,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绝望中分解的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
      果然很痛吧。

      或者说,我重生了。
      带着记忆,带着那十一条人命的记忆,发出了一声原始的,婴儿的啼哭。我想说什么,那或许是惊喜,或许是嗔怪,总之我重生了。
      从一个杀人犯,变得人畜无害。
      “哎哟,这孩子长得真标致。”女人抱起我,就像捧起一株易枯萎的鲜花,“和太太您长得一模一样!”
      我用力撑开尚且狭小的双目,努力往那张白色病床上看去——面色苍白的女人靠在床头,西装革履的男人抓紧妻子的手,一边翻着一本厚厚的起名书,看上去焦头烂额。
      “什么名字好?你说什么名字好?要一个最美的……哦不,最高雅的……天哪,我真是说不出话了!”
      名字?我在大脑里嗤笑一声。前世我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怎么长大的?不知道。
      就好像我的人生是从杀害那十一个人中的第一个开始的,除了未完成的最后一个,我对那十具尸体身上的部件如数家珍。
      想到这里,我笑起来,沾满鲜血般肮脏,可在他人眼里,那是一个多么无邪的,刚出生的婴儿的笑。
      男人正好念到一个名字,整个病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喜。
      “她喜欢这个名字!好,好……”
      “时灿,好,以后你就叫时灿!”
      时灿。这个奇怪的名字就这样被敲定,成了我第二段人生。
      现在想起来,我前一段人生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就好像我成长起来的日子不如我在派出所待的时间长,那些长长短短的针,被问询为什么杀人之后那可怖的笑声,镣铐冰冷的质感……
      我到底在怎么活着?
      我如此简单地相信了自己重生这件事,或许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拥抱世界的机会。
      开什么玩笑。你在我这里找认同感吗……上天啊,如果你真的想给我一点幸福,不如让我回去……
      让我一点点地,剔干净最后一具作品。
      作为一个婴儿的日子让我感到无聊,我的日程只有睡觉和喝奶,不困或者不饿的时候,我被谁抱在怀里,人们进进出出,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用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时灿,灿灿,叫妈妈……哎不对,那是爸爸……”
      絮絮叨叨的。我撇了撇嘴,觉得这些话太幼稚,却只换来他们的一句,
      “哎哟这孩子,要哭咯……”
      哄堂大笑。
      说来奇怪,我从未听过那样的笑声,或者说我只听过我的笑声,那声音嘶哑怨毒,癫狂至极,震得人脑袋发疼,可这声音那么欢乐,就像飘在天上的气球,云朵也软软的……
      不要奇怪,那天他们带我去公园,买气球的小贩把一个鲜红色的气球轻轻绑在我的手腕上。我看着那红色飘荡,就像我那十一条人命飘在天上,恍惚间飞远了,穿过这片天空,凌驾在那个我身上。
      就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应该是还小的原因吧,在我所谓零到三岁这三年内,我有很多时间来思考自己的前世,就好像那才是自己的人生,现在的一切不过一场梦。
      梦醒之后,我还是那个罪大恶极的连环杀人犯,是被国家施以最高死刑的理想国监禁者。
      当然也有与时俱进的部分——我的新家庭似乎十分优渥,所有人对我的到来欣喜不已,他们称赞我比同龄人更早开口的天赋,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沉默的性格。
      那是似乎不符合我家境的性格,其实只有我知道,只是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脸都让我想到理想国监狱,那些长相正派的官员和警察,那些面对我罪行时张牙舞爪的审判官,这些人让我感到恐惧。
      每当我恐惧的时候,我就会躲在那个被称为母亲的人怀里,她会轻拍我的背部,把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传递给我。
      我变软弱了。我一边想着前世将小刀捅进人腹部,看他们嚎叫着挣扎的样子,一边埋进更深的怀抱。
      或许是作为孩子来说,人性本善的纯良,根本不会让我产生出把人杀掉这样的想法吧。
      至少现在我没有过。就好像那个没有自己名字的世界早已毁灭,这个叫做时灿的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时灿?好突兀的名字。就像天边的艳阳,这个名字蕴含着殷切的希望。殷切得血红的希望,就像人血管里流出来的血。
      我曾无比眷恋血液流出的模样,那就像满溢而出的水流,汇成一股,如同果冻般滑腻的质感顺着手臂而下,散发出人体内本真的腥味。
      那让我知道,每个人的本质都是腐朽的,每个人都和我一样肮脏。

      有时候我发现,这个逐渐长大的自己正在遗忘什么——那是属于我前世的记忆。
      也许是因为我的房间很大,阳光照过来,明媚得不成样子。
      “时灿,不能那样做哦。”
      温柔的女声制止了我摔打洋娃娃的行为,我的母亲走过来,弯下腰捡起那个被扯的七零八碎的小东西,从后面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被制止了。我瞪大眼睛,试图挣脱她温暖的臂弯,最后无济于事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理解。它这样不好看不是吗?整齐而精美的裙子,白净又精致的脸。一点都不好。我努力措辞,远离那个前世坐在尸堆中的自己。
      可是,我为什么要……
      “它虽然没有生命,却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不是吗?”母亲提起洋娃娃被撕扯出棉花的手臂,向内按了按,“就像你一样。”
      “可是它不是我。”
      “你也有不是自己的时候,到了那时,你会希望自己被这样对待吗?”
      她似乎察觉到自己说的话很难懂,眼睛瞪了瞪,这才想起来换措辞。
      “小灿,她很像你。”母亲环住我的手轻抚洋娃娃残缺的身体,“她有精致的脸,漂亮的衣服……我们会一直给你最好的,就像爱护洋娃娃一样。”
      “因为我们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爱世界的人。”母亲轻叹时鼻息喷在我的发顶,一切都温暖到柔软,“哎呀,我不应该跟你讲这些,总之啊,小灿,好好爱护它,好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吧,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从没有人教过我这样的道理,就算有也是可有可无的记忆,那在我前世没有学到的东西太多,堆叠起来变成了那个举起屠刀的自己。
      我无法形容那种拿起刀,砍在血肉上的样子。锋利的刀尖下去碰到了阻碍,不顾一切冲破的同时,哀嚎声此起彼伏——你永远都应该相信人的求生本能,至少那是最真实的生理反应。
      我本来想嘲笑她的无知,我想告诉她其实人死前的反应……好吧,还是算了,毕竟女人已经晃着我,开始唱儿歌了。
      我没有听过儿歌,我也没有玩过洋娃娃,我没有完整的家……
      嗯,我没有关于家的记忆,更没有关于前世除了杀人之外的记忆,我就是一片空白。
      现在的我,这个年仅六岁的我,反倒比她先懂了一个道理——要爱护什么,要像爱护自己一样爱护什么。
      是这样吗,听起来很奇怪。不过就这样吧。
      那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我似乎在光晕中看到了一脸平静的自己。灵魂脱离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它蔑视着我,对着这个在女人怀里小声跟着旋律的我施以嗤笑。
      “你真恶心……快停下!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7号’……她死前都抱着娃娃!该死的尖叫声!如果不是那声音,谁会被送进理想国监狱?”
      “儿歌?哦不,那旋律让我想到蟑螂爬过的脏拖鞋……‘3号’,记得吗?他就穿着……死后的臭味召来一大群……”
      “真可惜。我是一个坚定的‘双数爱好者’,这个结局一点都不好,根本没凑够嘛,转过头,厨房有一把刀,你知道的。”
      “你怎么不动手?我保证这是一个很完美的作品!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吧!动起来!”
      “等等!你停下!时灿!你不能那样……时灿!”
      记忆的最后,我听见自己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就像她正在承受什么不得了的痛苦。
      于是我发现,那个没有名字的奇怪的人,似乎终于从我心里消失了。
      就像你认为曾经很顽固的污渍,多年以后清除却发现很容易那样,那个自己尖利而癫狂的笑声仿佛就在昨天,今天却完完整整消失了,甚至毫无逻辑。
      那以后,我成了‘时灿’。

      “我是试了很多东西,但是我没有找到最喜欢的。”
      “唉?你还真是无欲无求……”
      听了我的话,祈参郁把头抵在桌上,无聊地转着笔,抬起头来打量了我一眼。
      “时灿,你果然做什么都无聊吗?”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她所说的。
      我的父母去年因为车祸离开人世之后,给我留下了能花天酒地一生的遗产,于是我明白这世上再也没有我所想做的。
      我低估了情感缺失为我带来的弊端,那就是我在父母的葬礼上假装出来的眼泪在流尽之后,我意识到之后要靠自己熬过人类听起来漫长的岁月,那实在可怕。
      我成长过程中所展露出的天赋,注定了我做任何事都会轻松,更是当我超过了我“前世”的年龄后,这种无聊到了极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深夜,我喜欢开车穿过大街,往路的尽头开去,道路纵横中,一直向着太阳的方向,总会遇到一座接一座桥。
      那时候我会停下车,在月色下,风会吹起我的头发,夜晚送来低语,湖面波光粼粼,吹起的涟漪映着月光。
      也就是在那时,我遇见了祈参郁。一个月光最盛的晚上,她就像裹着一身月光来到这里,就连衣服布料上都点缀着璀璨星光。
      “你好,你也是来赏月的?”
      我摇头,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无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有什么东西在驱使我,让我接近水边,让我接近死亡。
      光是想想那漫长的时间,生活会重复,我就觉得喘不过气。
      “人类机械地做任何事,吃饭,睡觉,交际,又哭又笑……”
      “许下约定,破坏誓言,真情实感,虚情假意……”
      我一口气说了太多,多到对面的女孩发笑,似乎无法理解我话中的恶意。
      “你没有这样的时候吗?觉得人世无聊,觉得找不到喜欢的事情?”
      我记得那个女孩眼眸清亮,就像一个初涉人事,还存有好奇的孩子。
      “不……”她摇着头,目光越过我,去看月色下沁润露水的花朵,又转回到我脸上,一字一句,“我刚从远方而来。”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来自640年前。”女孩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嗯,我称呼自己为祈参郁,这是个奇怪的名字,对吗?”
      确实是个奇怪的名字,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过这世上离奇的事情那么多,都已经有重生之人带着记忆,来自640年前的女孩也能被接受。
      “你看起来兴致缺缺?”女孩自言自语,似乎不满我的平静,“我告诉别人这些,他们都觉得我有病……”
      “那倒没有。我不感兴趣。”
      在我感到前世的那个自己远离了之后很多年,我才发现那时我缺乏共情到一种极限,到底被称作什么。
      情感缺失,倒置。这种病如影随形,前世的我选择把它变成一些“刺激”的事情,而现在我做不到。
      于是它变成了一种厌倦,一种自我内耗。在内耗中,我变得无欲无求,变得冷漠无情。
      想来真是奇怪。我因为杀人被关在“理想国监狱”,却至今不明白理想的意思。
      我曾看过关于理想的书籍,书里说理想是明灯,那么所谓明灯,就是目前这个女孩的样子吗?
      祈参郁,自称从640年前来,我记得参的意思,那是天上的星群,来自百光年外,明亮得如同星空之眼。
      “你是参宿七?或是参宿三?”我开玩笑地询问,挑了几个很亮的星星向她发难。
      在我眼里的她也好明亮,在漆黑的夜里,伴着月光的她就像把这里变成了整片星空,而我踩在星云之境。
      女孩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她低下头良久,而后笑着回答。
      “我是参宿四。观测不到的,或许已经死去的参宿四。”
      “所以啊,我来这里寻找我的理想。在我或许已死之后。”

      祈参郁不是我的同类。不管她的前身,还是她的之后,她和我不是一路人。
      因为她总是那么有活力,再细小的事情也能激起她的兴趣,而那些听起来伟大的理想,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可不是参宿四,她是正冉冉升起的新星。
      我不一样,不管什么时候,我只是一个找不到方向的普通人罢了。我的记忆空落落的,那前世的噩梦惊醒我,让我在黑夜不愿意入眠,它让我的梦境世界也那么空泛。
      所以,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成为朋友呢?是因为那个我觉得明亮的夜晚吗?还是那清澈的不经世事的纯粹吸引了我?
      不。她这副样子只让我想起了“7号”。
      没错,在我遇到了她之后,沉睡的记忆宛如被唤醒,我就像回到了那个腐臭的房间,把数字用刀刻在白骨上,一具一具摆放好,露出瘆人的可怖微笑。
      好吧,至少那个时候我是有事可做的。
      7号,那是一个19岁左右的少女,被我绑架的时候手里抓着一个小小的布偶,和她一同颤抖着,就像一株即将枯萎的鲜花。她原本异常冷静。
      “我知道你,连杀了六个人的杀人犯……你现在看上我了对吗?”
      “我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能放过我吗?”
      “我都是‘杀人犯’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
      画面的最后,那个女孩的惨叫声大过一切,第一刀就昏死过去。
      于是我低估了放过她给我带来的好处——那就是我能找到更多安静的目标,而不是让那声音暴露了我,让我第一次受到警局的怀疑。于是我被关进了理想国。
      可即使这样……
      “时灿,你做什么事情会感到开心?嗯,让我记录一下……”
      女孩在纸上刷刷地写着,似乎分析得很认真。
      “刺激的?还是专注一点……”
      她向我举起手上的纸张,笑容满面——那是一种莫名的自信,就像我能从这张纸上分析出自己的命运一样。
      “不需要。”
      “祈参郁,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吗?死是什么样的?”

      我很好奇,到底什么是死。十一条人命经过我手,他们无一例外恐惧死亡。那些人跪在我的脚下恳求放过,痛哭流涕,就好像死亡能带给他们什么超越一切的痛苦。
      那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当时的我或许着急得到谁的哀嚎,根本没有注意到为什么他们恐惧死亡。
      所以到底什么是死?
      那是沉入水底的窒息感,那是在黑暗中摸索,最后沉入夜色织成的蚕茧中,那是从线到面的痛苦积聚成点,最后完整消失……
      有什么引诱着我,带我去往那个无人能达的世界。
      就像我现在询问的那样。听到我说的话,祈参郁的情绪明显跌落下去,她放下手里的纸张,颓唐地低头,握住左手手腕。
      “不想说也没关系,总之……”
      “那不痛苦。”
      在我准备说些什么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突然出声了,声音嘶哑,就像在回忆什么冰冷且被冻住的东西。
      “我死在离兄弟姐妹很远的地方。那天很黑,就这样坠落下去,周身的火光点不燃黑夜。”
      “没有参宿知道我死了。在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我还听到他们在讨论我,说我这么大年纪还调皮,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了。”
      她是笑着说的,就像在回忆什么温暖的东西,可是顷刻间这种温暖沾上冰冷,就像被瞬间冻结,泯于风雪的火堆。
      我突然对这份情绪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就像拼图找到了对应的位置。
      那一刻,恐惧包围了我,因为我发现我从未走出过前世的阴影,我依然爱着死亡。
      只是这次,我不会再被关进理想国监狱了,也不会向谁身上捅刀了。
      或许在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它仍是能吸引我的东西,仍是能让我觉得兴奋的东西。
      “死亡可怕吗?”
      “并不,只是你需要做好看到人们评价你死去的觉悟。”
      我听说,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在自杀时后悔死亡,可是他们根本无力回天,一脚踏空,或是坠入湖底,后悔而死的人会下地狱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就像触及到了什么真相,就像一脚踏进地狱的人,就像产生了那个想法之后,我已经被隔绝在生之外,死之前。
      因为我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我想找一个地方,埋葬自己。

      有时候我发现如果理想就是想死的话,埋葬理想就是一场新生。
      就像理想国监狱一样。那监狱杀死了我,它把杀死谁当作自己的理想,本身就是一种埋葬和新生。
      那是一种对于死刑犯最高的刑罚,是世上最残忍的死法,但是世人鲜少知道它到底残忍在何处,用最高审判长的说法来看,如果被人知道原理,那就不存在最高的绝望了。
      十恶不赦的罪人,到底什么能让他们绝望?或者说,我的前世到底经历了什么而死,才让我的今生幸福到情感缺失?
      我不知道。那或许是一种病,一种从前世带来的疾病,侵蚀了这个今生。
      似乎从遇见祈参郁开始,我就开始频繁地想起上辈子的事情,梦境频繁打扰我的黑夜,越来越清晰,就像我们即将重合。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再活一次……那不是很无聊的一件事吗?”
      祈参郁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问到死亡感受的人,每当我这么询问的时候她总会露出微笑,向我摇头,只字不提。
      可是这一次她叹气了。
      “时灿,没有人知道我死了,我在参宿世界的角落里流浪着。”
      流浪着。
      我试着找过前世的我到底是怎样的,却发现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她的记录,那个轰动全国的残忍杀人犯,那个无可救药的少女,似乎人间蒸发了。
      她的经历流浪着,找不到应有的白纸黑字,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于她的记忆只留下了那一声声癫狂的笑。笑着笑着她会哭,哭着笑着,笑着哭着,笑声和哭声如同洪水,将人群隔绝在外。
      就像参宿四死去的那天晚上,我的周围也是一片漆黑。
      “那你最后会去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上天给了我一次再活的机会。”
      她耸耸肩,似乎无奈,却又在下一秒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在那双漆黑的双眼里望见了参宿们的星空。
      “时灿,你会死。”
      “不,应该说,你想死。”

      听起来好奇怪,我想死。人生没有痛苦,甚至四平八稳。我有太多他人没有的东西,也没有他们都有的东西。
      那就是意义。
      我的人生缺少意义。
      我在决定去死的那个晚上做了一个关于前世的梦,梦里的自己扔下沾满血的刀,看着这边的我,沾着血的脸扭曲着,做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凶狠。
      “时灿,好久不见。”
      “不不,或者说,你终于看到我了。”那人做出一副欣慰的表情,“来吧,来帮我处理尸体?”
      “你知道的,再有三个小时警察就要来了。承认吧,你可从来没有逃脱过我,因为你想死,你居然因为所谓的无聊决定去死?”
      往她身后看去,“11号”已经僵硬得发青,狰狞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哦,介绍一下……”她转身托起一只残缺的手臂,上面的血肉还未来得及清理,“没来得及擦呢。”
      她一松手,尸块掉在地上,被她踩在脚下。
      “时灿,不要死。”
      好奇怪,这个身负十一条人命的恶魔让我不要死,这个蔑视生命的人让我活着,她的语气那么认真。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就好像我说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抽动嘴角,发出一点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虚弱的声音。
      “得了吧。你就没记得过……”
      “你没有家,没有名字,时灿,你这一生唯一真正拥有过的,就是那十一个被你杀死的人……”
      梦境崩塌了,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刀片搁在床边,看上去沐浴晨光。
      我知道我要去哪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这里,不是这浮于表面的繁华地段。在这里死去会让我想起父母,尽管我情感淡漠,却还是会想起温暖的臂弯,还有那名字里殷切的期盼。
      那么温和的东西不应该沾血,我知道要去哪里——祈参郁,我和她第一次相遇的桥。
      我从未在白天去过那里,我只知道晚上一片寂静,不知道白天也如此。的确,在这个繁忙的城市谁会在乎这座老朽的城边桥?
      荷叶正密密麻麻占据池水,叶缝边缘露出的水叠在阴影里,看不出原本颜色。
      我用手摸了摸藏在衣服内袋里的刀片,不知道怎样才能下定决心割下去死掉,人类的痛觉就像一层障壁,难以逾越。
      或许就这样沉下去,也不错……
      “时灿!”
      从远处传来谁的声音,急切地向着这边冲过来。那是一声仿佛冲破了迷雾的呼喊,将我一把从这迷雾中拽出来的,是突然抓住我手腕的祈参郁。
      那张脸带着担忧,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
      “我想给你看点东西……停下,求你了,看完再做决定好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翻转我的手腕,查看是否有致命的伤口,发现上面毫无痕迹后松了一口气。
      我盯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她不是我认识的祈参郁。她看起来很着急,因为紧张颤抖着身体,她不像那个从遥远星云来的女孩,她像每一个试图劝慰死亡的凡人一般抓住我的手腕。
      我看着她的模样,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暂时压下了心里那股要跳下去的欲望。

      时灿,你好奇怪。
      我听见自己的心声。
      为了一个奇怪的理想,为了所谓的好奇,你居然选择要去死?现实生活的无趣,人生的过度平稳让你飘飘然了;从前世那尸体堆成的地狱里爬出来,你居然还要回到那里去?
      和他们一样临死,和他们一样体验所谓的畏惧死亡。
      时灿,你好奇怪。
      而她又凭什么赞同你呢?就像现在一样——那女孩微微喘着气,面色苍白,无力地虚握着我的手腕,就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耗尽她一切力气。
      在那个瞬间我想起来,她是我朋友这件事。
      沉默终于被打破。
      “跟我来。”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驱车去了什么地方,因为整个行程我沉默无言,看着她不娴熟地启动汽车,根本没有担心她是否会开,只是机械地坐在前座,双眼看着前方。
      死亡的欲望如同洪水,而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场决堤。我只知道我想死,想跳进海里……
      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面前是一片死气——那是坟墓,一片一片的墓冢,黑色的墓碑连成一座又一座桥。
      我沉默地跟在祈参郁身后,听她把树叶踩的嚓嚓作响,这才恍然觉得这是秋天,萧瑟的秋风穿过墓群,树叶正哗哗掉落。
      她停在一块黑色墓碑前,蹲下来擦拭了一下大理石的冰冷,回过头来示意我走上去。
      “祈溱。”
      墓碑这样告诉我。
      “我从天上坠落的那一天,遇见了祈溱。她是一个善良的人。”祈参郁看着墓碑上那个名字,眼神悲伤,就像要把她的一切剖开给我,“她和你一样,父母双亡,独来独往。”
      “也和你一样,在那座桥上遇到了我。”
      “时灿,她唯一和你不一样的是,她不好奇,甚至恐惧死亡,但是她死了,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祈参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只知道她看起来很悲伤,就好像海洋笼罩了我们,在水中无法喘气。
      “她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祈参郁深深叹了口气,“有些记忆消失了,直到昨晚我才想起她来。她就像消失了,今天才出现死亡证明。”
      她不想死。这世道就是这样,想活的人活不了,想死的人却活着。
      我也是这样。如果可以,能让我被谁杀死在遥远的地方就好,我不在意她会怎样对待死后的我,或许她会像前世的我一样,凌辱我的尸体,那都没有关系。
      反正我会死,我一定会死。
      可是那个时候,对死亡理解甚少的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祈溱不想死——此刻的祈参郁看上去那么难过,她为她立下墓碑,她为她献上花束。
      而我已是孤身一人。前世的我亵渎生命,所有人都盼着我去死,他们向地上吐口水,他们长着无一例外凶神恶煞的脸。
      而此刻的我,失去了这世上最爱我的父母,独自一人走到这里。
      或许人都是这样,我们为了爱活下去,所以在当时祈参郁抓住我的手腕,告诉我停下的时候,我真的如她所愿。
      那是因为我被人在意,那只是因为有人拽了我一把。
      “我这样的人这样亵渎生命,你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为什么还要拦住我?你不应该感到愤怒吗?那么在意自己的人死掉了,活着的却是我这样的人……”
      “你不觉得,凭什么吗?”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多到那人的脸上出现了些许错愕的表情,她愣了半分钟,终于叹了口气。
      “我从遥远的光年外而来,星体闪烁百万年,生命太长,总在经历生死离别。”
      “对于我来说,来到这个寿命动辄百年,有生老病死的世界就是一种死亡,在我死去之前,我看到了太多死去了。”
      “我想啊,你缺少什么东西,支撑你活下去的东西。当然,我不阻拦你去死,只是我希望你知道……”
      祈参郁深吸一口气,这才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仍旧选择死亡,我会记得你的曾经。”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有些东西从身体内消失,就好像蚕钻出了自己的茧,化作蝴蝶飞去他处。
      有什么情感在驱使我,让我再也无法旁观这个世界。
      “死去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祈溱是第一个接纳我的人,我当然无比希望她活着——如果她想。”祈参郁抬起头,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你也是,时灿。”
      “如果你真的要去死,请让我在你的心中占据某处。”
      我突然浑身抽搐,手脚冰冷。
      那一刻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我想去死,那一刻求生欲突然冲出来,占据了我这个人本身。
      我想起来太多事情,我甚至想起来为什么前世的自己亵渎生命。
      因为我,从未被爱。
      从有意识开始,我就流浪着长大,甚至没有愿意接收我的孤儿院,长大后的我性格孤僻,在接连受到排挤后,终于选择向第一个人挥刀。
      杀人的快感似乎是从他们低声下气的哀求和恐惧开始的吧。仿佛到了生死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退化成了最原始的动物。
      全部成了小时候,雨夜中那个躲在纸箱里瑟瑟发抖的,裹着破布的我。
      而现在的这个我,还是无法逃离那时候的阴影。爱我的人早早去世,心就会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毕竟在长久的空虚中,我已经成了一个欲求不满的人啊,只要有难以填满的地方,它就会反噬我整个人,最后将我变成一个更懦弱的,前世的我。
      将亵渎生命放在自己身上的我。
      同样的,只要有一点,它也能开花。
      我和祈参郁对视,她的眼中充斥着某种力量——那是我终于发现的,叫做爱的东西。
      她在意我,她让我活着。就像久遇甘泉的干涸土地,哪怕她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实在是太渴望那些东西,哪怕在我面前的这个,只是来自遥远未来的,已经死去的星体。
      我突然笑起来,笑的猖狂,笑的几乎要流泪。
      我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是啊,原来你们人类,就是如此用约定束缚他人的啊……”
      “好卑劣的手段,好难以获得的爱……如果再早一些告诉我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原来我也是,只缺一句在意啊……”
      我伸出双手,想要拥抱眼前的祈参郁——我想拥抱这个拯救了我的她,就像一切被拉出绝境的人一样。
      然后我的手,穿过了她单薄的身体,触摸到的是残忍的空气。
      周围的一切全部消失,成了颗粒感的烟尘。
      机械感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第三进程完毕,检测到受刑人即将醒来。”

      根本没有所谓前世,那只是一场梦罢了,根本没有所谓被爱的经历,我只是仍然被囚禁在理想国监狱的囚徒。
      意识清醒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做理想国监狱。它让你做一个幸福的梦,或者让你最后终于找到你的理想,然后将你从梦境中唤醒,生生撕裂你本来拥有的一切。
      被囚禁在梦的理想国,我只是一个可悲的囚徒罢了。
      混乱的大脑在看到凶神恶煞的警员时终于清晰起来,第一个想到的东西让我浑身发冷。
      梦中有真实的部分,比如“7号”。她的名字,叫做祈溱。
      原来我是杀死祈参郁深爱者的恶魔,原来我不应该从她那里得到所谓的爱,原来我始终只是自作多情罢了。
      那个从遥远星河坠落的女孩,从始至终只会恨着我,就连梦中得到的爱都是假的,我只是一个沉浸在幻想里的杀人犯。
      想到这里我突然癫狂起来,试图挣脱束缚着我的铁链和铁锁,周围一片哗然和混乱,我却在这场挣扎中旁若无人地笑起来。
      “是啊,不愿意给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从来没有被爱过,也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你们想看到这个吧?把我拉出深渊,又在最后一刻放手,给予我最深的绝望……”
      我笑到声音嘶哑,直到冰冷的液体随着一阵刺痛进入我的身体——那是一针镇定剂。

      “你现在已经可以执行死刑了,但是例行的,我还是要问你有什么心愿。”
      警官似乎很不情愿,用手拨了拨帽子,不耐烦地看过来。
      不过一天而已,从镇定剂醒来的我已然形容枯槁。
      我抬起蓬乱的头,感到自己的骨头卡巴作响。无神的眼睛疲惫得看了他一眼,勉强扯起嘴角笑了。
      那警官叹了口气,“啪”地一声合下本子,作势要走。
      “我想问你们一件事。”我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就像一堆燃尽的灰烬,“你放心,不会为难你。”
      “请说。”
      我叹了口气,勉强苍白的笑了一下。晨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我冰冷的皮肤上,嘲讽地将我圈在里面。
      我抬起头,看着明亮的天空,似乎从那片蓝得近乎纯白的世界里,看到了遥远的光年外。
      “祈溱,我杀死的第七个女孩,她是否有在世的亲友?”
      警官似乎愣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这才缓慢开口。
      “她孤身一人,但是有一个据说是远亲的妹妹,叫做祈参郁。”
      “祈溱死后,她过度悲痛……”警官停顿一下,“搬离了这座城市。”
      “是吗。她会去什么地方呢……”我叹了口气,眼里仿佛有什么在流动,“一定是遥远的星河外吧。那个地方,星体流转百万年,死亡和新生共存。”
      “她必定会被很多人爱着吧……毕竟她如此……”
      “明亮。”
      我闭上眼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理想国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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