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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没人看得清李寻欢的小刀是什么时候飞出,又是怎样到的诸葛雷的咽喉上。

      连猛一下蹬地,在诸葛雷一剑刺出的同时如离弦之箭般直直腾空飞起,于空中一拧缓缓飘落大厅的小飞,也一点儿都没看见那一把飞刀行动的轨迹,只听到一线利刃破空的嗡鸣,在被人分辨之前,已如气泡静静沉没海底,逸散空气中。

      那就是小李飞刀例无虚发的飞刀。

      一把沉寂十余年依然名震江湖的探花飞刀。

      然而,刚从乡下来的小飞什么也不知道。她既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也不知道是谁丢出的这神乎其神的一把飞刀。

      她只觉纳闷。

      纳闷的小飞先看了眼捂着喉咙,只剩“嚯嚯”出气儿的诸葛雷,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跟背上的莱娘说:“闭眼。”

      好消息是,莱娘在她从楼梯飞起来的时候,已经将眼闭得死死,她甚至不需要用手去捂眼,她必须捂着嘴,才能吞下快喷出喉口的尖叫,眼下更是被晃得晕头转向,绝睁不开眼被眼前的死人吓上一跳。

      坏消息是,颠簸这一下,小妞迷迷糊糊地醒了。

      “……娘……”小妞显然睡得迷糊,眼没睁开,就黏答答地撒娇,在小飞怀里蹭来蹭去,“……娘……别叫我,我还想睡一会儿……”

      莱娘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捏紧小飞的肩膀。

      小飞的神色依旧四平八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额边险些溢出冷汗。

      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小飞的左手死死按在小妞的眼睛上,整个人像突然从绝世轻功传承人变成了木头,直挺挺地转身,把小妞眼睛对着的诸葛雷抛到屁股后,什么也顾不得,三步并两步,赶紧先回房上楼。

      对她而言,尽快让两个孩子离开可能造成冲击的场景是重中之重,而对另外的人而言,也有其他无比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诸葛雷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终于将飞刀从喉咙上拔了出来,而他的血已经流满了一地,流满了全身。

      谁都看得出,他死定了。

      诸葛雷自己更是清楚生的火焰已从他的身体流走。

      所以,对造成这一切的人,他无法克制地翻腾着无比浓厚的憎恨。

      “你……你竟然在这里……”诸葛雷噬人地盯着仿佛什么也没做般,悠然饮茶的李寻欢,朝他伸出一只抽搐着的胳膊:“……我早该认出你,你竟然回来了……”

      诸葛雷还想再说些什么。

      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小飞砰一声关上房门,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准备去买点热水和姜汤时,正听到这半句遗言。

      她不禁从栏杆探出脑袋,好奇地往下看,很想知道丢出那一刀的到底是什么人。

      整个大厅中,只有一个人在往上看。

      李寻欢静静昂起头。

      像蝴蝶轻轻飞落最高的花枝,俩人的目光,无声无息于在空中交汇。

      ……那是一只冷冰冰的蝴蝶。

      面无表情的小飞凝视着李寻欢,看着这个有着优雅仪态,清澈目光的中年人微笑着朝她举起一个茶杯,遥遥致敬。

      小飞:“……”

      小飞:“…………?”

      她很疑惑。

      说话算话,已经把李寻欢丢到了记忆垃圾桶的小飞,看着李寻欢那张俊逸舒雍,带着诗人般潇洒韵味的脸,只觉得,咦,这个中年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只是,他的打扮气质能看得出家世很好,而她哪儿会认识有钱人?

      小飞一个有钱人都不认识,她也从不想和有钱人做朋友。

      但这个有钱的中年人这么客气,她也不好不讲理,便回礼一般定定看了他两眼,而后立刻将目光收回,越过这个中年人,环着大厅看了一圈。

      那人的笑渐渐有些淡了。

      直到小飞把整个大厅的人全打量一遍,一个带飞刀的都没找到,拎着掌柜白送的热水姜汤和热饭热茶走回房里时,小飞还是不知道,那把飞刀到底是谁丢的。

      ……可惜了。

      她想:那是个有本事的人,如果她赢了那个飞刀客,一定能少打很多很多架,提前许多时间叫回白飞鸿吧。

      ·

      李寻欢默默喝着冷透的粗茶。

      铁传甲也没有说话。

      两人间,有尴尬的气氛在蔓延。

      好半天,忠心耿耿的铁传甲才闷声闷气地安慰他的主人:“……小孩子,是忘性大……”

      李寻欢没有说话。

      铁传甲咽了口唾沫,尝试转移话题:“也不知道,那几个和她一路的女人是什么情况……”

      李寻欢依然没有说话。

      铁传甲的唾沫要咽干了,他做出最后的努力:“少爷,咱们……要不,直接去问问……”

      李寻欢很沉地瞥了他一眼。

      铁传甲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了,李寻欢却说话了。

      沉默许久的李寻欢终于放下手中那杯愈发咽不下的冷茶,缓缓地摇了摇头:“那位妇人唇色青紫,心脉极弱。现在过去,只会打搅她们休息。”

      说着,他叹了口气,指示铁传甲:“你去找找大夫,明天天亮了,去帮她们看看。”

      铁传甲:“……是。”

      铁传甲领命出门的时候,还在不停脑内大战。

      自那件事发生以来,十余年过去,他一路见证李寻欢堕落成江湖最放荡的浪子,却从未见李寻欢对哪个女人如此忧其之忧,念其之念。而在那之前,风流倜傥的探花郎更是穿花不沾,对谁都好,对谁都淡淡,万紫千红,仅心系一朵。

      铁传甲看在眼里。李寻欢的眼中,并没有任何对那个孩子的风月之情。那是与看着林诗音,想着林诗音时截然不同的目光。

      所以……少爷这是……

      ……铁传甲在掀开门帘走出旅店前,最后回眸看了一眼他的主人。

      昏暗的灯火下,早已不再年轻,却一如过去那般清雅、英俊的李寻欢垂着长睫,面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明暗不定,神色却恬然安静。

      他的手中还握着那个雕刻了一半的木雕,可因为刻刀已然作为飞刀掷了出去,便只以那双武茧叠着字茧的手掌,珍爱抚摸着木雕一片空白的面孔。

      他的手指抚过它的脸庞,便珍惜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庞。他的手指抚过它的发鬓,便珍惜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秀发。

      ……铁传甲不忍再看他的主人。他回过了头,掀开门帘,走出了旅店。

      漫天风雪中,这个一路见证了李寻欢悲欢离合半生的男人,替从不曾为自己叹息,为自己落泪的李寻欢,徐徐缓缓,长长地,呵出一口白气。

      风雪很快卷走这阵寂寞的叹息。

      ·

      小飞很早就醒了。

      虽然开了两间房(咦,为什么两间房要了三个铜板?她决定立刻下楼拿回一个),但无论是莱娘,还是两个孩子,她都不敢半夜离人。

      还好都是女人,是适合分享体温的冬天,四个女人决定挤一挤,睡在一间房里。

      运气很好,一整晚两个孩子都没有发热的状况,可以说是安全了。

      但莱娘的情况却不太好。

      她本是个体质很好的妇人,但心跳曾经停跳和失温带来的影响是实打实的。加上失去丈夫的痛苦,深夜赶路的操劳,又一直咬牙撑着熬了半夜,昨天夜里,她刚给两个捧着碗就打起呼噜的女儿盖严被子,身体便不住往下滑,又一次晕厥了过去。

      小飞用飞的速度抱着人冲下楼梯。

      ……太奇怪了。凌晨时分,万籁俱寂的冬夜,那个先前冲她举茶杯的中年人竟然还坐在大厅。

      中年人显然也被她这半夜飞奔下楼的样子吓了一跳,刻着木雕的小刀停下了,一双清澈的眼投向她。

      而那目光不过轻轻触及她的轮廓,他便站了起来。

      “我带你去找大夫。”李寻欢斩钉截铁道,说话间,他甚至已一马当先地撩开了客栈的门帘。

      眼下不是客套的时候,小飞怀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带路!”

      就这样,在熬夜中年人的热情帮助下,镇上资格最老的大夫被连夜摇醒,几针下去,莱娘便成功苏醒过来。

      而这个过分识趣的妇人,在醒来的那一刻,来不及要水,甚至来不及问问女儿在哪里,先为自己指头的针灸针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很虚弱,又很小心地向小飞招手,直到小飞趴在她脸边,她才小心翼翼地说:“……看不起,看不起大夫……我撑一撑就好……”

      小飞没有说话,她默默地朝莱娘举起手上已经熬好了的汤药,药碗边,还耷拉着一根参须。

      莱娘宁愿那是一碗萝卜。

      莱娘觉得自己又要晕了。

      她使尽全力,拼命向小飞摇头。

      “……我不喝……”知道自己有几个钱,也知道小飞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的莱娘用气音说,“……不能乱花钱……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坐在两人身边的李寻欢叹了口气。

      “别担心钱,”李寻欢温柔道,话音未落,四个字已换来两个女人的深深凝视,那目光太炽热了,让他的舌头都险些打了结。

      但他还是诚恳地说完了:“……大夫的钱,我会出的。”

      “……!”

      莱娘咬着舌根,一点也不欣喜,只觉得惊吓,刺激太大,冷不丁又晕了过去。

      而小飞神色微变。

      她眯起眼,仔细观察着这个有钱的中年人的背后所发的光,好耀眼,那是什么光?

      那是佛光!

      小飞忍不住细细打量这位财神佛,一边打量,她一边伸出手,拍在了李寻欢的手背上。

      “你是个好人。”小飞真心实意道,“谢谢你。你家需要种地吗,我帮你种地,也可以收。”

      “嗯……”

      李寻欢默默抽回自己一片红印的手:“……我想不需要。”

      小飞眉头微蹙:“……那你家要不要打家具?盖房子?”

      李寻欢摇了摇头。

      小飞逐渐绞尽脑汁:“养鱼?养猪?砍柴?编竹筐?磨剪子?拉磨盘?接生小牛犊?”

      “嗯……”

      李寻欢发现他摸清楚了这孩子以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

      “不需要,都不需要。”李寻欢垂眸而笑,“不用你做什么,能帮上这样的忙,我很高兴。”

      小飞:“………”

      小飞不说话了,她看着李寻欢,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变得很谨慎,很严肃。

      她的脑袋里正循环播放着白飞飞的话。

      白飞飞说:“男人是最精明的。若一个男人向你献殷勤,他给你的越多,从你身上一次连本带利的拿回去的,只会更多。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尤其不要相信毫无理由向你靠近,向你献殷勤的男人。”

      小飞一向很听白飞飞的话。而她自己的经验也告诉她:真正能只为帮助而帮助她们的,只有她们自己。

      官府会借给她们种粮,但那是为了收获时收回更多。富豪会在饥荒时隔一天施舍一碗稀薄的粥,但那是为了让她们不至于饿死太多,又保证她们饿的没有反抗的力气。

      她见过许多虔诚喝着那不比水浓稠多少的粥水,在死前都一直怀着下一碗粥的期待的人。

      只要有一丁点期待,绝大多数人都会继续忍耐——而施粥的人们要的就是她们的继续忍耐。

      小飞仔细观察着李寻欢,努力辨认这个人是不是想把她骗个底儿掉的大坏蛋……但坏蛋怎么会把自己是不是坏蛋写在脸上呢?

      小飞看不出李寻欢是不是坏蛋,她的眼睛甚至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很善良,很温柔,真心想要帮助她。

      ……那是真的吗?

      小飞无法确认。

      沉默许久,小飞突然道:“不行。”

      就像她曾经拒绝了李寻欢的邀请上车,拒绝了李寻欢的热酒,拒绝了所有李寻欢想要提供的帮助那样,再一次,这个神色冷漠又笃定的少女,再一次对李寻欢说出冷冰冰的‘不要’,冷冰冰的‘不行’。

      她的目光是多么认真,神色又多么严肃,就这么再一次拒绝了李寻欢伸出的那只不求回报,全然友善的手,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里。

      李寻欢静静看着小飞。微微吃惊,又仿佛情理之中,他等待着,他知道,这次,小飞一定会给他解释。

      小飞果然给了他解释。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能让自己欠下一生的债务。你越是真心不图回报,我越是不能欠下人情,只因那样的人情,是必须要用自己的一切,用本该不愿的东西去偿还的。”

      说着,这个年轻而孤傲的少女剑客,傲然昂首。

      “我不能一辈子等待还债,更不愿用我不想给的东西偿债。”她冷然道,“那会让我变得不再是我,而一个人若被改变,不如直接死了,还比较好。”

      李寻欢没有说话。

      他突然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咳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无比剧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人垂死,又比人垂死之时更嘶哑,更痛苦的咳嗽声,像爆炸般冲出他的口腔。

      他的人也像被撕裂了一般,全然蜷缩了下去。

      小飞着实吓了一跳,蹦起来就要再去把大夫摇起来,但却一把被李寻欢的抓住了。

      李寻欢咳得直不起腰。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手指已在颤抖,一只手却牢牢抓在小飞的手腕上,艰难地,虚弱地抬起那双咳得通红的眼,朝她摇头。

      ……啊,小飞这才发现,那不是一双咳红的眼。

      那是一双哭红的眼。

      只是这个人,他的眼泪,从不曾外露,只源源不断,往心里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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