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稠纱后的第二人 ...

  •   “小友,你可是好些时日未来了,老夫还以为你是享荣华富贵去了,忘记老夫这贫贱友人了。”
      一阵沙哑的声音从纱内徐徐传来,话音未落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沈清烑听出万竹先生是在与她打趣,便回道:“是了,我此番前来,先生却以绸纱相掩,我倒不如享荣华富贵去了,先生咳嗽可是旧疾反复?倒也不忘调侃小友我。”
      “老夫怕将病气过给校友,这才放了绸纱。小友来天阙半年有余了吧,这心性倒是一点没变。”
      绸纱内传来一声叹息,万竹先生摸着银白胡须自顾自摇了摇头。
      生逢乱世又身处天阙这方危机四伏的漩涡当中,若能长久保持这份恣意心性,倒也是难得啊。
      沈清烑闻言却有些失神,心性没变吗,日后也是该变了。
      前世她只顾自己追求那快意人生,鲜少关心家中之事以及朝堂是非,虽未做品行不端之事,可也是肆意妄为了,如今回首往事,她心心念念的自由背后是整个沈家的权势在顶着啊。
      今世她必须要如履薄冰、步步谨慎,一步行差踏错,只怕沈家面临的是万丈深渊,她不能输,她输不起。
      绸纱很厚,沈清烑站在外面看不到里面情形,而在里面的人亦是看不到绸纱后的沈清烑。
      所以她自是不会知晓,此时坐在她面前绸纱内的不止万竹先生一人。
      屋内陷入良久的沉默,绸纱内率先传来声音打破局面。
      “小友此番所为何事,方才推门听你些许急促之意,可是遇到难事了?”
      沈清烑回过神微微蹙着眉,她还没想好怎么说,甚至要从何说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万竹先生不急不忙继续道:“让老夫猜一猜,可是近日来关于小友的坊间谣言?”
      沈清烑紧抿嘴唇,摇了摇头:“不是。”
      “哦?你倒是勾起老夫好奇心了。”
      万竹先生缓缓拿起棋盘旁案几上围炉煨着的茶壶,将自己面前同另一人面前的茶杯倒上温热茶水,随后拿起一张宣纸一支毛笔,行云流水写下一串字。
      酷暑之日凉茶合宜,只是老夫今日旧疾复发不宜食凉,望殿下见谅。
      那人拾过笔简单写下两字,无碍,字迹笔瀚如流、刚劲有力、大气脱俗。
      二人相识一笑,万竹先生执起黑子,思考着下一步要落在何处。
      组织好语言后,沈清烑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先生可信这世间有神明?”
      没来由的一句话,可不知为何,她偏偏就想问出口,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她从不相信,而如今重获新生的她下意识想要相信。
      “小友今日问题很玄妙,老夫认为相信与否并无定论,得之庇佑则信,求之无果则不信。”
      沈清烑猜到万竹先生会如此说,他向来在与她谈论某件事时都是将自己置之度外的,这也是她为何来找他的原因,因为她一直认为万竹先生是个清醒的旁观者。
      她自嘲一笑:“先生,你还是如此客观中立,想来你其实是不信的吧。”
      万竹先生落子动作方才一顿,他没想到沈清烑会有如此问题,他早她一年来到天阙城,彼时临走她还前来相送,在他记忆力她向来是那个洒脱乐天的小丫头。
      从前无论何时她语气都是欢脱跳跃的,怎的今日却给人一种意外的沉稳。
      这丫头怕是遇到事儿了。
      “先生,我近日突遭变故,说来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先生既不信神明,我也不好与先生细说,只是我现下心中困顿,迷茫得很,有一事我必须去做,但我不知如何去做,我想求得神明庇佑,可若求之无果,我当如何?”
      万竹先生看着自己被吃掉的黑子,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泰然自若,但他的眼神微微失焦,目光静静落在棋局上,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只一眨眼功夫,眼神又像是从远方摸索回来。
      他拿出一颗棋子把玩在手中,又将棋子放回了棋笥之中,拾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殿下以为如何?
      眼前之人黑发玉冠,月白长衫一尘不染,随意在蒲团上铺散开来,龙章凤姿的模样与故人相像至极,他便是当今三皇子祁璟晔,是他曾经赤诚相待的故人之子。
      今日是他前来拜访的第三次,自己虽明面上还未答应辅佐他,但是自他重新踏入这天阙城那一刻起,他就编制了一张网,目的便是助眼前人掌王权、登皇位,他想知道他会有何见地。
      祁璟晔与他对视一眼,垂眸准备拾笔写字,却被他拦了下来,万竹先生飘飘洒洒又几个大字。
      听闻殿下熟掌变声之术,何不展示一番?
      祁璟晔眉峰几不可察上挑一下,他捏着嗓子轻咳几声,站在绸纱外的沈清烑自是听见了,这声音不似方才那般苍老无力,隐隐约约有种不合年纪的蓬勃之气,但她并未放在心上。
      “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先生是要我注重于自身修行?可先生有所不知,包藏祸心之人藏在暗处虎视眈眈,我便再修身养性也不是对付他们的良策,我已得神明庇佑一回,不敢贪心,可若我因此安于一隅,恐难逃劫难。”
      祁璟晔紧抿嘴角,微微蹙眉,似是被她的话所触动,目光停留在那玄色绸纱上,语气多了几分认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皆苦,唯有自度。”
      “先生的意思是信神明不如信自己?我自是知晓此理,以往也是这般以为的,可是如今我所面对之事乃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仅凭我一人之力恐难以破局。”
      万竹先生闻言微微蹙眉,这丫头遇到的事不简单,似乎很紧迫,难以解决,究竟是何事让他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友此时烦恼缠身。
      祁璟晔执起白棋,心有成竹落在棋盘上,局势愈发了然,白棋将胜,他不紧不慢道:“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一侧的万竹先生眼里流露出欣赏,借力打力,却不失为好办法。
      沈清烑眉目稍稍舒展:“先生意思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祁璟晔目光从棋盘上移开,与万竹先生视线相对,从容不迫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她有些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紧提着的心此刻放松下来,心里渐渐有了头绪:“是小友愚笨了,先生好见解。”
      她顿了顿,略微迟疑继续道:“先生学富五车才识过人,我有一事一直不明,从前在朔方我以为先生是悠然自得、淡泊清幽,可如今先生既入了这天阙城,何不登高入仕一展才能?”
      她此番发问是有原因的。
      当年朔方一别,万竹先生自称要去游历五湖四海,可她到天阙城不久便在品雅楼中见到了他,那时他已闻名,正在台上评书,底下人津津有味儿听着。
      她想过他会去什么地方,总归会是个景色宜人民风淳朴之处,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来这大齐都城。
      在看来,这里民智未开,众人固执死板,百姓言行深受盘踞在天阙的百年世家大族影响,若说这里有什么优势,那便是此乃皇城底下,权柄之人不在少数,入庙堂机会更是多。
      她忍不住认为,万竹先生来此处是要有番作为的。
      若是以万竹先生的才华,在庙堂之上谋个一官半职应是不在话下,倘若他入仕,那她便多了个可信可用的帮手。
      祁璟晔闻言淡淡看着万竹先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考究试探,显然,他也很好奇万竹先生为何没有凭借才华直接为官,而是兜兜转转请君入瓮。
      万竹先生只一瞬神情恍惚,转而恢复如常,他勾起嘴角身姿微动,前倾从棋笥中执起黑棋:“小友你这是草船借箭,借到我头上来了?”
      有种小心思被识破的窘迫感,但她也确实想知道万竹先生不做官的原因。
      她坦言道:“我的小算盘自是瞒不过先生法眼,只是小友也确实不明白先生才干斐然,为何埋没?”
      万竹先生落下这枚棋子后,局势被颠覆,黑棋大有釜底抽薪之意,祁璟晔眼里闪过一丝惊异,打量万竹先生的目光里多了份欣赏。
      万竹先生摸着胡须笑出声来:“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只是一方住腻了,便换来一方罢了。”
      沈清烑有些狐疑,却也不好再发问。
      她虽与万竹先生性子相投,但她总觉得他在隐瞒着些什么。
      万竹先生曾自嘲畏寒,常常毛裘衣裹住下颌以下,她曾偶然间见过他脖颈上微微露出裘衣的伤疤,想来他身上应不止这一道,他应是发生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劫难。
      隔着绸纱,沈清烑恭敬弯身,抬手行作揖礼:“小友今日前来已有所悟,却不想扰了先生与人之约,先生莫怪小厮,是我未等他将话说完便莽撞前来,此番我心中困顿已得疏解,便过几日再来看望先生。”
      绸纱一落,她心中便起疑。
      毕竟曾在朔方时,他旧疾反复多次也并未如此,加之后来那几声咳嗽声与她推门而入时听到的稍显不同。
      其实说来也是很像的,若换作前世,她定然不会有所怀疑,只是今世的她虽依旧是她,但很多方面已有所不同,比如她现在对任何异常之处都很敏感,一旦捕捉到一些不对劲的细节,便忍不住深究。
      祁璟晔微微侧头看向那玄色绸纱,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诧异,转瞬即逝。
      万竹先生垂着眼眸,不禁失笑,本以为很谨慎了,不想还是被这丫头识破,他心里隐隐有些骄傲欣慰,话说回来,自己也算是这丫头的半个教书先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自是愿意看到的。
      “小友确实聪慧过人,老夫过几日便会差小厮去邀小友前来,小友届时可莫失约。”
      沈清烑爽快应下,转身信步出了庭院,走前还为他们关好了房门。
      小厮早已牵出破风在门口等候。
      室内。
      绸纱卷起,万竹先生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眼看向祁璟晔:“殿下可知方才小友是何人?”
      祁璟晔淡淡道:“不知。”颇有事不关己的意味。
      此刻,他的目光聚集在棋盘之上,现下黑棋白棋各执一边,颇有和局之意。
      万竹先生笑着叹了口气:“若有缘,殿下日后便会知晓,我那小友不仅有着女子身上少见的侠义洒脱,还是位明媚脱俗的绝代佳人。”
      小友与殿下都是老夫故人之子,是老夫曾经最珍视最看重的故人们,可那份真挚的情谊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这些话万竹先生自是未说出口,时机未到,如若可以,他余生都不想宣之于口。
      那是肝肠寸断的痛,是他永远不愿提及的伤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