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林》两只陈橘

6、香樟

　　“高考加油啊。”

　　季菲再听到方林溪和自己说话，是在高考的三天前。

　　河边颤颤巍巍走了这么多年，能不能成为度过独木桥的人就看即将到来的那两天。学校给神经紧绷了一整年的学生放了假，三年的书和试卷被收进一个个纸箱和收纳盒，不知从谁开始，教学楼上飘落下一片片碎片纸屑。

　　季菲收拾完最后一个纸箱，听见方林溪的声音。
　　她抬头，看向他脸的时候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青春期的人，像是树苗一样，只要有阳光就能生长。
　　方林溪头发剪短了一些，脸变瘦了，肩变得更宽，身高拔得更高，分明已经是成年人的样子，似乎能容得下所有的爱恨。

　　“要我帮你吗？”他说的很自然，好像两人之间并没有过如此长久的沉默。

　　季菲不敢看他毫不遮掩的眼神，佯装还有东西没有整理好，弯头下去：“没事，我小姑姑在外面等我。”

　　“那我来的还真不凑巧。”分别是这样明晃晃的拒绝，方林溪却回答得自然，也没挪步，还这么站在她前面。

　　季菲被一大片垂下来的身影笼罩，拨动书梗的手顿了顿，想了想，有些犹豫地又回答了他的第一句话：“你也高考加油。”

　　方林溪点点头，还是没走。

　　季菲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又怯又好像在期待什么的感觉让她仿佛无处遁形，她站起身，还是没看他，只仓促地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正要弯腰抱起纸盒，却被人抢先一步，方林溪弯下去又重新直起身，抱着那个不属于他的纸盒，很熟稔地和她说话：“你要去校门口吗？我送你吧。”

　　今天家长的车子可以开进来，但只能停在校门那段的操场，季菲说的小姑姑只能是在那里等她。

　　季菲被他这样熟悉的动作吓了一跳，如果换做是别人她肯定会觉得生气，但或许是之前已经被方林溪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帮过很多次，这会儿心中倒是怕被被人看见的仓皇更多。

　　“方林溪，”过了这么久重新又喊他的名字，季菲认真的说，“你把箱子给我吧，真的不合适。”

　　方林溪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她，却没有别的动作，无论是那件事发生之前还是发生之后，他对她从未有过这么执拗的时候，偏偏在这会儿和给人摇晃感的眼神一块儿出现，让人不得不动摇。

　　何况他又是在那样混乱的时段出现的人，真真切切地捧出过一颗真心来，季菲对他原本也就做不到真正的放下。

　　季菲和他僵持几秒，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缓和了一点语气：“这个真的不重的，再说了，你的东西不是还没有收拾好吗？”

　　这句倒不是胡乱说的，最重的书之类的东西小姑姑已经让小姑父先来替她搬到车上，剩下的只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诸如速记知识点之类的小本子，轻易就能搬动。

　　可就这么一句解释，方林溪却又重新笑起来，走廊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让人看起来像一只在摇尾巴的大金毛：“那我就送你到半路，成吗？”

　　这算什么，特意避开家长吗？

　　季菲突然因为他的自然感到不舒服，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冷了脸：“随便你。”

　　语气一点也不好，她平时和别人说话绝对不会这样。

　　方林溪面对她无师自通，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出她在生闷气，却也知道是自己做的不对。
　　他没有选择道歉，因为知道局面肯定会因此冷下来，好不容易捱到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一次变成陌路人。

　　所以他只是想要装作听不出来，乐颠颠地回复她：“那我只帮你搬下楼梯好不？”

　　表情倒确实是乐起来了，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

　　十八岁的年纪，哪懂得什么演技，说句不留情面的，其实最后的呈现效果更像季菲小时候看过的滑稽戏。

　　那时的季菲也不会演戏，于是就这么笑起来，莫名其妙地笑点，却差点眼泪都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但绝对是代表她已经不生气了，虽然不是情侣的关系，可在大部分涉及到两性的关系中，男方都会为这样的不生气而松一口气。
　　方林溪却突然局促起来，伸出的手硬接过箱子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季菲却动作很快地把箱子塞进他手里，眨眼间低头掩饰好眼睛上蒙的那层水雾：“那我谢谢你啊！”

　　说完她率先转身，先走出教室。

　　方林溪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说：“你等等我啊季菲，我帮你搬到操场！”

　　“随便你！”一样的话，语气却是不同。

　　终究是又重新走到一条路上，像当时心照不宣地远离一样，他们再次心照不宣地又一次靠近，仿佛磁铁的正负极，只要还是正负极，就能再次相遇。

　　夏天的烈日灼烧，蝉鸣不歇，方林溪跑了几步跟上她，在上前半步的地方替她遮住太阳，就好像当时为她挡住风雨。

　　“季菲，其实我在你箱子里塞了个东西。”原本的欲言又止变得分外自然，方林溪坦白道。

　　他说的箱子是特指，分到理科班后试卷和各种统一的辅导书都多起来，于是班长组织交了班费，全班都买了同样的收纳箱用来放书。

　　季菲顿了一下，问他：“你什么时候放的？”

　　她没质问他为什么，也没有先问放的是什么东西。

　　方林溪松了口气，倒是自己解释起来：“就昨天，晚自习的时候，你去接水了...是个挂件，上个周末我去寺庙求的，说是能够保佑高考顺利......你放心啊，跟我妈没关系，我自己去的......”

　　好好的一段话却因为各种“忌讳”被他说的断断续续，季菲的心脏像被人轻轻按压了一下，像风吹过时候的柔软。

　　方林溪看她不回话也不恼，他们之间向来也是他话更多，于是他自顾自的说了一路，也不在乎季菲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你最后一个大题求导数的时候要细致一点啊，不要让我又因为这个题侥幸得第一了...”

　　季菲在心里回答他：那你的三角函数才更是一塌糊涂。

　　明明那时他们已经不讲话很久了，却好像那叠便利贴还在一样，彼此的不擅长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对了季菲，”快走到操场的时候，方林溪突然又变得踌躇，“高考分数出来之后，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报志愿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个城市。

　　但方林溪说不出口，现在这样又缠上来已经算是自己厚颜无耻，他妈妈曾经那样逼过她，血缘让他自然而然也变成帮凶。他担心她又会一个人哭，担心她一个人生病，担心她一个人去医院，可他那时候却只能远离她。

　　方林溪有些小心翼翼却又充满希翼地盯着她，希望能得到季菲的肯定回答——他们俩平时成绩都是相似的拔尖，顶尖的大学就是那几所。如果能知道高考成绩和排名的话，能推算出她会报学校的概率会大很多。

　　如果不能是一个学校，那希望至少也能在一个城市。

　　和这个年纪的同龄男生一样，方林溪从前大部分时候只需要烦恼下节课间去不去打篮球，月考分数出来会不会又因为分科被念叨，数学最后一个大题能不能找出另一个解题方法......

　　但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因为想要保护她，所以人生又自然地多出一个章节——和她在一起。

　　实在不行，未来也希望能更靠近她一点。

　　曾经胆小过一次已经让他追悔莫及。

　　季菲在他诚恳又灼热的目光下几乎是无处遁形，她怎么会不知道高考分数里蕴含着的另一个未来，三位数的数字，居然能轻而易举决定他们在哪个分岔路口就不再见。

　　她看向他的眼睛，好像又看见那年漫天飞舞的纸屑灰尘，天明明是蓝色，却见仿佛透着朦胧的灰。

　　“再说吧。”季菲笑了笑，不由拒绝地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盒子。

　　语气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像是默许。

　　“那就说定了啊！”

　　明明什么都没有答应过，方林溪在身后响起的声音却雀跃到好像拿到了满分的英语听力。

　　周围人声鼎沸，回头，教学楼上开始飘扬起无数试卷撕成的碎片，印刷着铅字，各种颜色的字迹是每个高考生的血泪，明明高考还在三天后，人生这趟列车却好像已经驶向新的路口。

　　季菲听见他的声音，抬起手向他挥了挥，却真的没有回头看过，仿佛夏天一直鲜活。
　　即将到来的崭新开始，再也不要回头的过去，让人由内心催生出仿佛可以原谅一切的明亮勇气。

　　“东西都拿完了吗？”小姑父开车驶离南峰中学，小姑姑在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问她。

　　“拿完了的。”
　　后备箱里塞不下所有的东西，后排还放了两个箱子，碰巧就有那个蓝绿色的收纳箱。
　　季菲回答了小姑姑，打开盖子，果真从侧边拽出来一个平安符样式的东西，类似锦囊的形状，上面居然还绣了一个简单的醒狮图案。

　　“什么东西啊？”小姑姑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她的动作，随口问道。

　　“朋友送的高考礼物。”

　　姑姑点点头：“那你记得给人家回礼。”

　　季菲也点点头，车里重新变得安静。

　　中考的时候爸爸妈妈也给她求过一个这样的符，其实都不见得真的会对成绩有什么影响，比起它原本的作用，季菲更能从其中感受到安心。

　　以及，被偏爱。

　　行驶中的车窗落下一半，空气中被照射出小小的尘柱，沿路都张贴着“高考加油”之类的标语，无数人又将迎来崭新的生活或者命运。

　　季菲小心翼翼打开那个锦囊样式的东西，里面果不其然有一张纸条，她用手遮住打开，上面只有四个字，黑色的碳素笔，字迹陌生又熟悉——

　　“高考加油。”

　　季菲就这么一路握着那张纸条，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紧到眼泪差点再一次掉落出眼眶。
　　她盯着最后那个句号，能看到方林溪的坚定，也能看见自己的犹豫。

　　青春就这么一去不复返，惆怅的，喜悦的，怨怼的，珍贵的。
　　后来的很长一段路，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季菲总会无数次地再次想起那张纸条，然后告诉自己，故事总归是曲折的。

　　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再后来会为方林溪绣一只相同的醒狮。
　　她也还不知道，平安符其实什么也保佑不了，仍旧能够轻而易举被另一只白玉牌替代。

　　18岁已过，却还不知天高地厚。
　　那两年的点滴如同车窗外的景色在脑海中恍惚滑过，没人能预知未来，彼时季菲只忽然恍然大悟，原来爱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