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幕雪(一) ...
-
以前,我总觉得人生是不断得到的过程。
每个人自生来,他们的生命就开始结网。这张网上有他们的至亲,也会有他们的知己,和属于他们的一切。就像是熹风吹拂,带来一粒又一粒沙,它们闪着光,紧紧地贴于网上。
可乾坤转日月,阴阳不可逆。
阿姐亦有生死,按照人类的岁数,她走之时,我已过古稀,也见过太多的生死。
我渐渐明白,山雨袭来,那些陪伴已久的沙粒也将一颗颗滚下,埋入黄土。我们终会失去至亲、朋友,以及所有珍重之人。
那张网也不断松垮、腐朽——终于有一天,我们会失去自己的全部,包括生命。
所以人生,是不断失去的过程。
在阿姐走后的第三个中秋节,我去看望她了。
她住在冰冷的碑里。细雨不绝,浇灌在腐烂未尽的叶上,发出淡淡的腥臭,像是由内而外的散发着的死寂的气息。
我将新做的月饼轻轻摆好,一点一点地擦着幽冷的石碑。
许是如今的我太过孤独,多年的思念之情一瞬间攀上顶峰,骤然迸出一个贪妄的念想——
我想见见他们。
许是风也听到了我的哀求,陡然间竟小了许多。
那天我亲手喂给母亲月饼,替她拭了嘴,又与父亲对酌了陈酿的果酒,阿姐摸着我的头,对我笑了好久......
风停树止,天人永隔,余下的,便是长夜的思念,如幕的雪,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趁着夜色,踱到了家中,有月辉洒在床头,我握住一把,酣然入睡。
那晚,那个人又来了。
他将我拍醒,笑着指向窗外,话语中“瞧瞧,你做的好事。”
我顺着他的指向,将窗户推开,被眼前的一幕狠狠怔住。
镇中竟有数只灰色的巨狼,他们嗅着一间又一间房屋,而街道中间已有了十余具尸体。
“啊!”
一阵幼童声的哭声传来,我转眼望去,只见一只狼爪即将刺下,我慌忙动身,瞬间替他挡了这记灭顶之灾。
那小孩滞在原地,紧接着就有一女子慌忙将其抱走。
“何方妖孽?”
狼妖发出瘆人的笑声,声音尖利:“妖孽!今日,我找的就是你!我要活撕了你!”
紧接着他神色一凛,直直向我扑来,狼爪锋利,獠牙也直冒寒光。
我与一狼斗法,而其余狼妖也在顷刻间向我扑来,将我打的措手不及。
没一会,我就被一记利爪划破了胳膊,身后也有露骨的伤疤。
狼妖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狠厉的威胁:
“今日可多亏了您于山中的施的术法,才让我这么快找到您!我还是劝您不要负隅顽抗的好,否则——我便让全镇人为您陪葬!”
我半跪于地上喘息,试图再次发起攻击。
再次起身之时,一只手却搭在了我的肩上,还是那轻佻的语气,和我一直也无法看清的脸。
“脸都青成这样了,让我来帮你,好不好啊?”
他摸了摸我的头,呢喃了句。
“真好看。”
他不等我回答,便起身向结界外的狼群走去。
“妖孽,也敢于天地灵轮如此说话。”
他的声音骤然冷冽,又空灵回响,浩然间竟有了与天地抗衡的气势。
“可真是不想活了。”
我只见他身姿卓约,一道暗香连影,几只狼妖便节节败退。
他替我赶走了它们,也帮我疗好了伤。
我问他的名字,他不语,只是轻笑。
我又问他何是天地灵轮,他说:“你若跟我走,我便告诉你。”
“那算了。”
他讥笑。
“那我何时才能再见你。”
我追问。
他顿了顿,我虽是看不清他的脸,可那一刻我却清楚的察觉到,他的眼角勾了勾,直直盯着我。
清冷的声音下一瞬传进我的脑海。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
他走了,又一次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微微掠过他刚才坐过的竹编,心中涌出一道莫名的失落。
无妨,你早就习惯了。
我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晨光熹微,金红色再次落于这片大地,那本是希望的颜色,可染上院外尸体未干的血迹时,又彻底让人从心底发寒。
我向他们躬身道歉。
一为此事因我而起。
二为我并没护他们周全。
我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一个踉跄,额角便撞上了身旁残破的柱,一瞬间殷红蜿蜒。
“你拿什么还我儿子的命!你拿什么还!啊啊啊啊啊——”
声音高亢破咙,那是一种绝望的疯狂,字字诛心。
我没得还,我什么也还不了。
她又想上前抓我的衣领,却被旁人急忙拉走。
我回过神像,缓漫地走回院中,身后的女人还在嘶吼。
我抬头,望向一片焦黄的叶,后者挂于枝上,摇摇欲坠,尽了全力却依旧被无情的流裹下,染一身尘埃。那是父亲种的树。
或许,我真的该走了。
于是我收拾了一个要带的包袱,背于肩上,像所有凡人一样,想要开始自己的远游。
可我却没能走出镇旁的山。
我走不出去了。
所有的山脚下都有一道屏障,屏障相围,彻底把我与外界隔绝。
正当我再一次尝试时,“他”又来了。
“没用的。你本就不想离开。”
“你怎知我不想。”
他哂笑一声,身子一侧,便从屏障处掠过。
“你若想,怎会出不去。”
“可我……”
“你的牵绊在这儿,自然出不去。”
我深叹了口气,转身回走。
“怎么不再试试?”
“既出不去,不过都是无用功罢了。”
我没再回镇,在父母亲的墓旁化出了一座房屋,这里幽静深邃,最适合修身养性了。
那晚的风很大,月也很圆,秋叶透过夜色,像是裹了层月光,划出一道道皎白的影,曲折地冲进窗棂,落于烛前。
我与“他”下了盘棋,我执黑子,“他”执白子,几回下来,四黑一白一线者,竟有数条。
真可谓,步步封口,步步不通。
就这样,我安详地度过了一百余年。
有时我坐于窗前,观赏着炉中的青烟袅袅,它们盘出一圈又一圈,逐渐浅淡,最后倏然消散,再无踪迹。
我想,凡人的一生大抵都很悲苦,我亦如此。
那我,算不算得一个普通人呢……
镇中换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可曹家老宅,却依旧保留完好。
我也知他们是如何传我的:说山中有位奇异隐士,可腾云驾雾,降妖除魔,有排山倒海之能,也可逆天改命,而那曹家院,便是他的祖宅。
对于这些,我不过付之一笑。
连我都说的半真半假,可见那些山野传闻,是万不能信的。
可我却想让他们占了那座宅子,或许那样,我的羁绊就会少去一分,也不必一看到那院子就念兹在兹。
不知四季更替又几轮,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门外的花枯死了,干脆的叶片一触即裂。栗黄的泥土干裂出条条裂痕,一块块崩裂,甚是瘆人。
大旱来了。
而我的家门前也跪满了人。
他们求我降下雨水,来缓三年大旱之苦,可我怎会此等术法。只好一边拒绝,一边将他们扶起,可无一人起身。
于是,太阳高悬正空之时,我咬牙答应了。
然后“他”来了,可这次语气却十分严肃:“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逆天改命,你帮了他们,就没想过自己?”
我苦笑,“应都应了,岂能反悔?”
他沉默,不语。
我寻遍周围所有的山峦,终于在一个隐秘至极的山洞中发现了水源,我施法将其从洞中引出,又一点点运回镇中。而山那旁的村落听闻此处有水,也都匆匆赶来。
我立于山峦之巅,望着那列残破的队伍,有未断哺乳的襁褓婴儿骨瘦如柴,少数的几位佝偻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前进,却又时不时地摔一跤,发出狼狈又细微的呻吟……
我不忍心,便分出了一道水流,向着他们前来的方向。
那日烈阳当空,着像一团压下人间的火,轰轰烈烈地将我灼烧了一整日。
而我却注意不到的是,连着那口水源的山外的另一端,赫然生长着一片艳色的红,带着钜型的叶,和白色的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