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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结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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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双陵,下排是挨挨凑凑数不清的坟包。病树前头,总算是见到了微末残雪。
有墓碑的也不过是草草一块木头,大多是破损过的。
拜过翁母慈亲,下下首茕茕一座孤坟。上书,“慈母张孙氏”。
孙均在前面直挺挺跪了很久。
凉日冽风,地生出寒意,泥土中的朝露攀上外裤。不觉得冷,只觉得冲天的火光燎得人眼睛发酸。
他在坟前雪里,苍凉得像是要碎掉了。
我陪着他,铜盆里的纸灰在火舌里蓄满又被风带走,再续,直到随车带来的全部“元宝”都被烧净。
他话不多,只开头一句,“不孝子带新妇来见过阿姊、双亲”就不再言语。
装“元宝”的包里还用绳扎着一叠崭新的“黄金纸”,想来时,小贩看我们买的多赠上的。
手指翻飞,黄金纸就变成了元宝,送进燃着的火中,在心里默念,“姐姐,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以后会更好。”
“姐姐,孙均不是走狗,他现在是人尽皆知的不畏强权、惩奸除凶的少年英雄。”
元宝越叠越多,火愈旺,焰苗舔在手上也未察疼痛,心里的话说不尽,千言万语汇成了最后一句,“姐姐,您在天有灵千万保佑,保佑我们白虹贯日那天携手共度。”
回城的路与出城并不相同。
难民在墙角下起了义。不为别的,只为进城。
襄阳城乱成了一锅粥,后面虎视眈眈地金人随时有可能借此机会攻城,到时候城外人必将成为祭刀的牺牲品。
进退无策,孙均当机立断令师傅改路,向西北到均州修养,待战局平稳再走水路南下从江陵回临安。
均州。
远比襄阳更近金人地盘。
变故让我这种和平年代出生的人草木皆兵,舆轴卷进块石头的动静也会紧张很久。
马车的帘子被开敞着,方便观察四下,孙均侧过身子抬手把我按在怀里,让我不必去看外面。
怂在我的人生里占了很大比例。
谢不肉,就算你邀请我也不会看。
五感如果有阀门,我恨不得现在立刻给它们都拧死锁起来。
环在肩膀的手片刻离开,再回来时牵着一件大氅给人实实在在裹住,“睡吧,醒了就到了。”
抬头端详眼前人,角度正好能数清下颌的青茬。
衣摆被握得极其用力,青筋在手背,一个常年上战场取敌人首级的将军此刻仿佛并不比我轻松。
我抱着孙均的腰,脸贴在他胸膛,我们肌肤相亲,却彼此都生不出任何旖旎心思。
他心跳得快,很快很快……在这样的紧张里,我问,“均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那人突然就笑了。
“有,有鱼有虾有河鲜,还有一种他们那儿特有的蒸菜。”
又问,“加冠取字,夫君那个时候选了什么?”
前言不搭后语,但他仍有耐心作答,蹙眉回首思索后摇头,“那几年战事吃紧,连生辰也记不得。”
“倒没听你提过何时生辰。”
耳边碎发被孙均缠在手指上胡乱拨弄着,“你我相见那天。”
“那么巧?”
“绝处逢生之日不就是新生。”他调戏人向来毫无掩饰,噙着笑等着人闹个脸热羞愤。
大氅这时派上了作用。
一拽一遮,缩进里头睡我的安心觉。
他想掀起角探进来看,被不留情面地推出去,再想掀,却发现边边角角都被我压住严防死守,只得咬着牙逞了几句“老子”打头,吓唬人的硬话。
暖最让人安心。
闲叙两句而逐渐松弛下来的神经隐隐犯困,眼皮打架,恰好沉稳音线又从耳边响起,“睡吧。”
马车歇在傍晚的林间,孙均拉着我在附近捡了不少落叶铺在车顶。
干粮是就着冷水往下送的。因为喝一口要冰很久,干脆生噎。
他不忍要烧水,被我制止了。荒野求生的经验我没有,黑暗森林法则我还是知道的。没必要图一时舒服而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孙均和师傅轮流守夜。
白日睡得充足,便拿着大氅下来陪他。
宫中的东西金贵,兆弗当时差人将它取出来时也咂舌,说只这一件衣服,从设陷猎到剥皮制裘就要整整十年。十年如一日。修成玉颜色,再卖于帝王家。
“你看这宫里外哪个世家子弟不是这件大氅呢。”
她说这话时神情平淡,我在旁边却觉察出萧瑟。
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就连我身边的孙均,在参军之时,约莫着想得也是平北报国,披帛铠甲,站在百官列里头。
“最是无情帝王家”,于他们,万物不过是制作大氅的某道工序。
兆弗家财比金山下,用度样样上品却非至臻。因为极品在皇宫。
张府不过是提前备下的,哪一日百姓不满大内奢靡而推出去,去堵悠悠众口的挡箭牌。
这才是完整的封建时代的全景。
没有乍一穿就能得天独厚成为贵妃皇后,没有吟几句前人佳句就被世俗追捧。只有生啖人肉、渴饮人血。把活生生的人磨成奴制下的粉末。
我是不幸中的万幸,兆弗是万幸中的不幸。
幸运的是,回家近在眼前。
“想什么呢?”
十年血汗凝成的大氅将我二人裹住,孙均坐得端正,右手下刀立在青石上,俨然一副生人勿近的铮铮硬骨。
确实不可近。
谁能想到这样的英豪,衣袍遮掩下的左手像是被黏在了我腰间的软肉上。再摩挲下去都怕他把指纹磨没了。
“在想如果指纹磨没了以后怎么给你办身份证。”
茫然,“什么?”
林上满天星斗,云彩薄薄一层当空,揉碎的光碎钻般闪耀,映下天地间窝在孙均怀里的人低声给他讲着来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