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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杂乱 ...

  •   小屋里徒然少了一个大活人,宝岚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许多个失眠的夜里,听见夜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公馆的路灯下聚集着许多飞舞的蛾,享受着以生命为代价的狂欢。
      这晚,宝岚最终还是睡沉了,在月瑾的小床上。
      主人们用早饭时,宝岚总算伸开了麻痹的筋骨。
      她清晨其实偷摸着去了一趟心心念念的菜园,看见自己养的菜苗茁壮成长的小模样,招人喜欢。
      但愿这些小苗苗不用跟她一样,可以在这片天地自在地呼吸。
      她虔诚地祈福时,三叔提着水桶过来,看见了她跪在泥土上早就习以为常,三叔一直觉得这孩子是不太正常。
      “今日是好日子,值得庆祝嗬。”宝岚被溅起的水花赶到一边。
      “因为汝珍小姐的生辰吗?”她自然搭话。
      “届时还有个好消息宣布。”三叔的头发半黑半白,胡子也是。
      宝岚得随时注意着菜园外的动向,要是再被吴婆子逮住,她就得在这样庆贺的日子里独身受罚了。想想就凄苦。
      “是汝珍小姐的未婚夫吗?听说也是出身名族。”
      三叔只笑而不语。宝岚知道,在三叔心里,汝珍小姐几乎等同于他的心头肉,掌中宝。这样的宝贝想不到都要嫁人了,时间的确残忍。
      “从前,汝珍小姐最喜欢我带她一起种花籽,每一类她都认识,她还那么小,就那样聪明。”
      宝岚静默一阵。
      “卫从信呢?他是否不再回来了?”这个名字真的很少再提了。宝岚觉得卫从信始终是要往上爬的人,从她千方百计逃出那个魔窟时候就该意识到。他们是如此的相似,但又如此不同。
      宝岚说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怜悯他多一些,还是他同情自己多一点。
      反正,都是可怜又顽固的人。
      “估计不想回来。阿信他不属于这儿。”三叔想了想,答道。他终于从晨曦里勉强挺起腰,宝岚才发现,一直陪伴着他们的三叔真的老了。
      “三叔,等我攒足了钱,咱们一起走吧,我会给你养老。”
      三叔笑着叹气,“小宝岚,要攒的是嫁妆钱。”
      宝岚听见心一紧,她厌烦这样的话题,赶紧踏踏脚扯着谎回去。
      粉白的海棠连成一大片,像女子羞涩的脸。宝岚无意识地快步走,却听见熟悉的嗓音,温润如溪流。
      不过,那人身侧还是会站一个正与之相配的女人。他侃侃而谈,她侧耳倾听,淡粉色的旗袍将玲珑的身体包裹,与落花交相辉映。
      宝岚又想起遥遥无期的嫁妆,想起自己黑白或者灰扑扑的女佣裙,想起佛下的憧憬与热烈,想起许多过去,和最卑劣的自己。
      但还是迎了上去。那是三少爷,从来不在意是花或是泥的三少爷。
      “宝岚啊,”金钰生还是直截了当喊她的名字,话里带着窃窃笑意,“你偷偷跑去哪儿了?”
      宝岚抬头瞧着他,他今日脸色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处在这纷纷落红之中的缘故,面颊和嘴唇也是比往日红润的。
      “三少爷别告我状就行。”这公馆里,也就只有和三少爷才能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金钰生听话地点点头,身旁的女人冲着他的侧颜愣了一下,随后又开口讲话,宝岚只听懂好像是讲什么古人的事。她镇定地行礼离开。
      “宝岚,上回的花茶还有?”金钰生却在身后叫她。
      宝岚两条黑黑的麻花辫停在腰际,她只转过半张脸,明亮的眼珠传达着她意外的惊喜。“三少爷要么?”那就是还有了,即便是真没了,宝岚也不会直说。
      金钰生鹅蛋般的脸上流露出满足,“多谢你跑一趟。”
      宝岚再也忍不住,她彻底忽视了那个优雅的女人,要紧的是加快步子回去。
      宝岚知道三少爷得用完早饭散步后再品茶,于是也不着急,只是揣着那颗澎湃浪涛的心脏干自己的活儿。
      如果她表现再好些,三少爷会不会去吴妈那儿把她要去?
      宝岚就这样怀着赌徒的希冀,一步步走近金泽生的房门。
      吴妈却是从里面开了门,她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焦急,见到提着垃圾袋的宝岚,劈头盖脸地骂道:“小崽子们都跑哪去了,一个二个的都找不着,用的时候连个影都没有。”
      宝岚透过门缝,瞧见里面一点光景,金泽生似乎还躺在床上。
      “你现在就去多拿几条毛巾蘸温水送来,我去跟太太说声。”
      吴婆子走前不忘恶狠狠地瞪上一眼,宝岚任由她耍疯,看来金泽生发烧了。如果金泽生生病,多半是自己造就的。这是宝岚靠以往伺候的经验得出的结果。
      记得上回金泽生因学业不合格被主君当众大骂一场,虽说让他丢了面,但也算是他一而再再而三逃课应得的惩戒。谁知道金泽生大半夜去庭院里吹凉风,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呆立在木槿树下,给几个起夜的仆从都吓得脸色煞白。等回来时就卧床不起了。
      这次估计也是心事不顺,金泽生其实就是个顽劣的孬种,遇事就逃避,实在是懦弱至极。宝岚拿来了温毛巾,腹议一路。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金泽生可能最不想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处境。他的母家也是华族一支,但出身始终比不上金炫生,再加上姆妈总是病恹恹修养在阁楼,话语权就更加收缩。
      而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却是公馆内唯一的矜贵小姐,娇滴滴的模样受尽了所有人的多一份的宠爱,何况琴棋书画还是门门精通,骄而不纵。这样的妹妹,今日就要举办盛大的生辰宴,还有她那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夫,在学堂里总能轻松回答老师的所有难题,对任何人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金泽生的心太狭隘了,有时连自己都会算计进去。他终于昏沉沉地仰卧在床时,反倒松了口气。
      水晶吊灯在视线中像冰块一样融化,他感到自己无力的呼吸,带出的热气甚至熏到了耳朵缝。
      有温热的手贴了上来,在他的额头上几番试探,手心有花茶的味道。
      “躺着倒安静。”她转过身,喃喃。
      金泽生想起来她的声音,他很想起身无比恶劣地喊一句“滚出去”,但他在被子下撑了一下手腕,真的没有力气。
      她还敢再凑过来,金泽生皱起眉毛,厌恶地撇过头去。这个无脑的蠢货,早就该辞退了,或者,直接打死。
      金泽生想起那天在射箭场上,她假模假样地冲着自己嫣然一笑,就像一条使劲摇动尾巴的狗。
      她那样杂乱的头发,确实也像极了没打理过的狗。
      吴婆子火急火燎的上了楼,带来了家庭医生,是位年轻的西医。
      “少爷,太太挂念您的病情,这位医生很厉害,您配合治疗修养几天就会好了。太太也说了,这次汝珍小姐的生辰宴您就不必勉强参加,重要是的身子。”
      西医拿出冰凉的听诊器,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淡淡地请他掀开被子和上衣。
      金泽生脸上一块坨红,他就算烧到神志不清,也知道那个狡诈的蠢货还在床边直愣愣地盯着。他又怎么肯乖乖配合。
      吴妈也不知道少爷的心声,还在一旁声情并茂地劝解。
      金泽生偏过头去瞪着那个不会见机行事的蠢女人,他弱弱地愤怒地叫了声:“出去。”
      可宝岚明明听清了,居然憋着劲迈起一条腿半跪在了他床上,离他病弱的身躯也就一拳距离。
      金泽生惊住也怒起,但他这样躺着,似乎做不了什么,也没法抬手赏她一个巴掌。
      吴妈也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大胆吓住,看她这样是要将四少爷被子掀开。这一瞬间的事,想喝声阻止也是来不及了。
      宝岚掀被子很是干脆,那个冷淡的西医都多看了她几眼。金泽生的睡衣里面也套了内衫,可她的手刚伸过去,金泽生喘着粗气将她的手腕死死抓住。他的体温很快顺着脉搏一同抵达那层薄薄的皮肤,宝岚直视着他变红的眼睛,不怕死的交代道:“四少爷,要配合医生治疗。”
      这时候,宝岚的双腿完全跪在他的被子上了。她令人烦恼的辫子松散的垂在胸前腰际,衣领里那截脖子纤细脆弱。
      “宝岚!无礼!赶紧下去!”吴婆子每句话都是咬牙切齿。
      那位西医在这幅局势下顺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宝岚出门前看着自己被掐红一圈的手腕,满不在乎。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几乎所有的女佣仆从都在此处忙乱,布置着公馆唯一掌上明珠汝珍小姐的16岁生辰宴。
      宋太太作为主母,自然要全程监督,然后就是金汝珍的姆妈,菁姨娘虽然仍抱恙病中,还是为了自己最珍爱的女儿亲自操办。
      桢姨娘费力抱着小儿,大厅太热闹,今个很有精神一直不愿睡,她只好晃悠着到处走动。
      宋太太抬头看看阶梯,那位倒沉得住气,还没下来。
      金炫生进门时领来了赵丰泉,他也是自来熟的性格,见了一众女眷应对的落落大方,一副世家才养出的做派。
      “炫生哥,汝珍还在打扮吗?”赵丰泉换上了青涩的调侃模样。
      金炫生读懂他的意思,让女佣领他去找还未露面的汝珍。
      宋太太招呼他坐下,母子两人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得知亲儿又是在竹屋过夜,宋太太埋怨又心疼地说道:“又瘦了些,该有个人照顾你了。”
      金炫生剥了橘子递过去,嘴角翘着无言。“主君也曾为你物色过,但到现在也没个回音,估计还是没有合适的。”
      宋太太就这样一个亲儿,婚事当然不能马虎,何止是不得马虎,简直是考虑到每个精细的方方面面。因此,即便有些名门的小姐让她心中泛起涟漪,还是不免会挑出些不合心意的瑕疵。
      金炫生逗了逗襁褓中的小弟,跟太太说要去换完衣再来。
      这一路,遇上了正好来寻人的月瑾。自从射箭事后跟了自己,月瑾却死活不愿承认这种关系,她依旧坚持穿着那身女佣裙,每日在房间里给自己找活干。金炫生给她留的内屋按着他想象中布置,她虽然住着,但每天都会抽空来一趟原来的小屋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留恋。
      “二少爷。”月瑾还是恭敬地行礼。
      “你这样是让我难堪。”他的话毫不客气。
      金炫生知道她期盼来找谁,他的火气没办法避免。
      月瑾头一次听闻他的冰冷语气,深深地垂下了头。但她还是回道:“二少爷,我能搬回来吗?”
      “你很倔。”他承认道。看着小白花表情的落寞,他甚至怀疑自己这样无谓的坚持是为了什么。
      “祝你们幸福。”
      他想起这样一句话,不是赌气的谎话,也不是真挚的祝福。可能更像是——一种可怜的嘲讽。
      于是,他反过头来急于去证明这种“幸福”,掉进了她的陷阱。
      “今夜看不见你,我会烧掉这间屋子。”
      他最后看了一眼虚掩的小门,他曾从这里怒气万分地走出。此时,还是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月瑾还是没找到宝岚,她知道宝岚一直睡在自己的铺子上,她以为这是种不善表达的思念。

      “嗯————”
      完全拉上窗帘后,昏暗的房间飘荡着淡淡迷迭香的味道。
      墨绿沙发上的金钰生慢慢摘掉长久佩戴的眼镜,纤长的手指勾住眼镜腿,将它随意扔在茶几上。他的胸膛随着□□那颗耸动的头而上下伏动,早就解开了衬衫的前三颗扣子,清晰的锁骨一览无遗,剧烈的刺激快达到终点时,他难耐地挺起上半身,抓住一部分凌乱的头发将炙热尽数送去,随着高高仰起的喉结,他终于颤抖几下,漫不经心地拽过几张纸。
      她全部咽了下去,抬起志在必得的眼睛,红色蔻丹很晃眼。
      “脏。”金钰生不戴眼镜时,上扬的眼角才是这般明显。他的欲得到了纾解,很想点一支烟。
      “要拿一条新的了。”红色指甲点点他的星星点点的西装裤。
      女人的妆早就花了,她有极度魅惑的眼睛,很容易让人一见钟情。
      “或许时间不早了,你该收拾收拾下去。”他还是瘫坐着,提醒道。
      细高跟被她捡起来重新穿上。“记得开窗。”只留下一句话,她从侧门翩然离去。
      沙发上的男人独自盯着昏暗的空气,亮光从窗帘的缝隙见缝插针地钻进,然而照不到他的脸上。
      宝岚端着托盘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强调自己不是个脸皮薄的人。敲门,指节滑落时,屋内温雅的声音顿时响起。“请进。”
      见来者是宝岚,金钰生笑眯眯地戴上了眼镜,他的阳台上摆满各色的绿植,宝岚认识一些,不认识一些。
      “茶还是很香。”他直接走来拿起一杯,放到鼻下细品。
      宝岚喜欢盯着他的神情,那些细微的欣喜和温度,让她着迷。
      “三少爷摘掉眼镜也很漂亮。”
      金钰生端着茶杯望向她,那双清澈的眼妄想逃避,却尽力不乱跑。
      也是,从来没谁用“漂亮”来形容和夸奖他的。
      他转开了脸,慢慢往回踱步,浅灰色的裤子配上腰带显得干净而修长。
      “宝岚喜欢长头发么?”他坐下,也招呼她坐在一边的矮凳上。
      宝岚其实谈不上喜欢,只是,他以前讲过,扎起的长长辫子会很适合。或许他不记得,他只是随口一语,宝岚也当成金玉良言。
      “三少爷喜欢绿色吧?”宝岚望向那片蓬勃的绿海,他的沙发和地毯也是明明暗暗的绿色系。
      金钰生不计较她兀自跳转话题,反而笑了笑,“越缺什么就越喜欢什么。”
      宝岚听出他的自嘲,他姆妈去世的早,再加之是小门小户出身,更是不得重视。三少爷完全就是那些靠着施舍的养料撕心裂肺往上攀爬的蔓株,每往前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
      于是,宝岚内心的湖泊愈发不平静,她竟然拉住看向远方的三少爷的手,像发誓一样缓慢而坚定:“三少爷,让我伺候您罢。”
      她的话很简单很热切,但金钰生回过神来却捕捉着她的眼光默不作声。
      那只手还是交叠着,她堵上了一切勇气,说着早就演练过数次的话:“我来伺候您,我可以陪着您一起栽培绿植,我其实略懂一些;我没什么学识,但我喜欢看书,我会写很多字;您想喝花茶时候,我随时给您送来.......我会,我会一直待在您身边。”
      宝岚另一只手不禁抓紧了衣角,“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她声若蚊蝇地补充道。
      “宝岚,”金钰生将大大的手掌抽出来扣在她手上,令人颤抖的温热将她包裹。可他很冷静地看着自己:“你知道我从来不能做决定。”
      是啊,如果四少爷扣着人不放,三少爷何苦为了一个小小的女佣历经波折。
      宝岚的眼睛暗了下来。她做好了打算,假如三少爷拒绝,无可厚非,但她会义无反顾地回到菜园,一辈子躲在那里,直到三叔死去,她会离开,或是自|杀,和心爱的菜苗葬在一片泥土里。
      现在,她该回去了。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牵挂了。
      金钰生看着那碗清亮的茶水走了神,关门声响起,他眼中的水波也随着微微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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