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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凌乱 ...

  •   今日是近期难得的好天气。
      射箭场内,一丛仆人跪地静候。除了风声与鸟鸣,没有任何杂音。
      金四少爷摘下指套,汗水落到了鼻梁处,没有女佣敢上前擦去,她们毕竟怕死。明眼人都看出来,四少爷心情并不好。
      “泽生,”鲜少露面二少爷慢悠悠讲道,话里却不留情面。“你失了
      准头,退步许多。”
      金二少爷拉开长弓,那器具在他手中瞬间变成轻盈的玩具,手臂绷起的肌肉与拉弓的线条同样优美,是艺术品般的协调。
      金泽生没有给出回应,他习惯了沉默,无论是害怕的,憎恨的,还是倒胃口的,都使得嘴巴涂了胶水一样严实。
      “主君没日子教你吗?”话落,三箭同出,箭靶上只有红心处白羽密密麻麻。
      金泽生仍旧默默看着,不打算出声。两兄弟间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学业方面,金炫生肯定不会提及,一是早就没那闲心,二是问了也是浪费口舌。泽生向来是厌恶去方方正正的学堂。
      既然想到学堂和老师,避免不了想起那双虚伪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挂着最温和的笑容,安静地立于阶梯上,浅色的瞳孔会闪现出恶狼的凶残,那是只有同类才能捕捉到狩猎时的兴奋。
      很可惜,公馆里只能容下一匹恶狼,于是,不堪一击的那只只能躲在黑暗地带。时间长了,也能训练成犬,看家护院,倒还有点用处。
      只不过,他还是高估金钰生了。
      他伪装成了只变色龙,顺势而退,藏在自己的领地避而不见。
      “没劲。”金四少爷从牙缝挤出二字。他将弓箭随意丢在一旁,随即转身作势要走。
      “有劲的还在后面,着什么急。”金炫生偏头,似笑非笑,他最常用这副表情说出思索已久的话。
      月瑾在场边跪了很久,她的脊背仍然笔直,而且是唯一未塌下那一个,别的女佣背地里喊她“怪胎”也不是全无道理。月瑾反正从来两耳不闻,于是这样的嫉恨与蔑视更加肆无忌惮。公馆里这群人是活得最小心翼翼的,但有软柿子可以捏时,他们照样学着主子的模样去宣泄自己的长久积压的怨气。
      意识到草坪上靠近的脚步声,月瑾终于心悸。那裤脚的褶皱都是由她双手梳理的,就在今早,金二少爷拿马鞭稳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回过神时,餐盘摆放的茶杯原来歪了位置。
      他的马鞭停了很久,久到月瑾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恐惧。
      最终,二少爷吩咐她去射箭场服侍。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来金公馆的日子也不过是两个月前。月瑾不用回想管家的话就明白,跟公馆的少爷搅上关系,才是朝不保夕。
      月瑾也懂,那些有意无意而频繁的小动作,随着二少爷多看她的那几眼起成倍增长,恶意泛滥到了使她不得不注意的程度。
      更何况,迈进公馆的大门就是场被逼无奈的交易。她被嗜赌的家人坑害,若不是还有年幼的亲弟弟供养,她绝对不再苟活。
      还有跟她同房的宝岚,她是个一心只顾自己的姑娘,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花时间鄙夷地欺辱她,虽然冷淡些,但偶尔还会分给她吃剩的甜点。
      脚步停住,离得月瑾不远不近,吴妈是好几位少爷的乳母,地位不言而喻,但在金二少爷面前,她只会佝偻着身子,露出慈母般的暖笑。这会儿见了少爷神色舒缓打量着眼前的月瑾,她心底暗骂贱货,却轻拍了下月瑾的背,这一拍,月瑾果然冷汗迸发,只是不愿轻易服软。
      吴妈的动作,隔了几人的宝岚余光看得清楚。
      吴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恶心。
      老实说,知道金炫生惦记上了同屋的月瑾,宝岚一点也不意外。这样一个清丽而倔强的可人儿,金炫生自然想圈在窝里,尝尝味道。
      这些男情女愿跟她就不挨半点关系。只是,要是金炫生满意了,高兴了,得偿所愿了,宝岚心底的那点结痂的疤就会泛起痒痒,忍不住想挠挠。
      要不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就算她在香烛前许诺一万次须得远离金畜生,奔腾的血热还是驱动着自己妄想背叛佛祖。
      人啊,仿佛生来就算要打破规则的。
      宝岚松了松酸疼乏力的身子,这次回去又是膝盖遭殃。上次为着偷摘菜园被吴婆子罚跪的事也就过去三天,她还算坚韧的膝盖还未恢复完全。那日她本不想再动,金泽生从学堂回来却大发脾气,于是为了苟且偷生的目的,她忍着疼痛又清扫散落一地的杂乱。
      宝岚捡起最后的陶瓷片,临走前忍不住偷看一眼,金泽生身上的衣服总是那么板正,白色立领往上是他的喉结,下颌清晰,嘴角下拉,还有那颗小小的痣点缀,比起他锋利阴沉的眼神倒是可爱些。
      四少爷的察觉很快,宝岚也不畏惧,也伺候了一段日子,他总结起来也就是爱发脾气的小疯狗,宝岚爱狗,疯狗就多少有点勉强。
      “四少爷,”她的膝盖还在钻心的疼,“您还要喝茶吗?”地上的茶渍早被擦净,屋子里照进几束鸡蛋黄的残阳,宝岚逆着光,看不清金泽生摆出什么神色。直至他从窗口移了几步,宝岚提着那堆垃圾,其实很好奇,金泽生到底为了什么烦心事总是犯癫,好歹生为金公馆的公子哥,每天活得倒像是苦大仇深。
      金泽生离得她远远的,他的眉眼平静下来时惊人,挤作一团时又十分烦人。他自然看不上这样不懂礼数的蠢蛋,又怎么会回话。
      但宝岚哪里是一般的“蠢蛋”,她故意不走,站在门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金泽生终于不耐烦了。抬起头正儿八经地瞥她一眼。
      “滚。”硬生生的,赢在干净利落。算是第一次单独对宝岚说的话。
      宝岚怎么会恼,恼的是不得不开口的金泽生才对。他们俩之间,谁再开口就输了,其实也不对,那只要金泽生开口就输了。
      宝岚并不觉得在公馆的日子度日如年,也是有这样的原因,她这个人参悟了些主子奴才间的微妙,便也不把主子只当主子,奴才只作奴才。毕竟新纪元了,人还是要有点进步罢。
      宝岚这次滚得不算利索,还不是因为膝盖的刺痛。后来还是月瑾看出来她走路姿势跟往日比起来别扭,帮她拿冰毛巾冷敷。
      月瑾做善事时也是默默无闻,她清水柔柔的眸子饱含愁思。宝岚只想成她也思乡想家罢了。她们最不同的便是,她是亭亭净植的小白花,自己是野火烧不死的杂草根。
      宝岚不由得垂下脑袋,思量这么多,她还是没忘了对佛祖的诺言。月瑾若能一举攀上金畜生的高枝,日后虽说辛苦了些,但她若聪明,也能在这段日子捞到足够的好处,后半辈子卷起包袱走人也是享福。
      总归是福祸掺半。宝岚眼珠子转了一圈半,若是老天肯可怜,自己只想回到那个菜园子去了此残生。她的手闲不住,揪起几条草根,拿光滑的指甲一遍遍碾过。
      谁知金炫生清冽的声音在骤风中格外压抑。
      “站过去。”站去哪?他没提,但众人心知肚明。只有初来射箭场的月瑾不明所以地抬头,惊愕的神情出现在这样的脸上彻底刺激到了金炫生,他“好心”地为初来乍到的小女佣指导着方位,一眼望去,箭靶上的红色红得炫目,像极了猎物的鲜血。
      月瑾呆愣住,她的脊背仍然挺直,只不过僵硬了些。
      这时的吴妈装模作样地递上茶杯,金二少爷接过饮下,摸着杯身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妈作为狗腿子自然要名副其实,她使了力气拉起早已腿麻的月瑾,小白花遥遥一看,那个箭靶不断摇晃,重叠,像极了自己的刑场。是因为自己的抵抗吗?她早就觉察金二少爷的心思,但只揣着糊涂,仍然按着女佣的本分跑来跑去,从不会在他半开的卧室门口逗留一秒。二少爷恼羞成怒了吗?她想看出什么,但二少爷的侧脸像是神铸,这天没去军营,散下蓬松的发丝在阳光下像墨汁一样黑润。
      他还在等她自己动身。
      月瑾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对面的金四少爷已经坐下,长弓放在他脚边,那些挂着白羽的箭枝,被风吹动会碰撞在一起。
      她终于在众人催促嘲讽的窃窃私语中一步步朝着地狱走去。
      宝岚看小白花沉重的脚步,知道这次玩笑开得有点大。但金畜生的什么都不能相信,箭术还是可以松口气。除非,他的目的就是杀人。
      虐待,呵,虐待,越是得不到越要施加暴力去获得快感。宝岚倒是自觉看清了,金炫生不管表面如何一副贵公子模样,什么母家辉煌,都是纸老虎罢了。他顽劣的本性是不会随着时间和年龄改变的。
      吴妈蔫蔫地走到宝岚身后,她的声音尽量压低,还是冷酷又狠厉:“宝岚,你又招惹四少爷了?还想跪上几日?”
      宝岚猜到肯定有人会暗地打报告。此人倒不会是金泽生,他对这种摆不上门面的纷争暗斗最是厌恶。
      “回去孝敬您就是,昨天还得了几分赏钱。”提起钱来,吴婆子安静了些。“你莫哄我,谁给你赏钱?”
      宝岚还着急看月瑾的事,急忙回了句:“三少爷人善,送了回茶。”
      吴妈听罢,鄙夷地望了一眼几乎伏地的宝岚,肯定是小贱货耍了花招,明明交代给伺候好四少爷,总是想着往三少爷的楼上跑。
      然而,还是等着她来孝敬,于是瘪了嘴一言不发走开了。
      金炫生眼看小白花站定在靶子正前,那张白净的脸愈发惨色,他立刻擦去手指间的薄汗,举起长弓,军靴一前一后,在草坪上摆出蓄势待发的姿势。
      宝岚心下一阵恶臭,恶心于他这副畜生不如的做派。
      她暂缓不适感,只好看戏,估计这场戏后,她就该换个新室友了。
      金泽生刚放下茶杯,没想到抬眼就看见那个出言不逊的女佣。她的脑袋时而左偏时而右转,在那群小心翼翼用眼角打量情形的女佣里可谓显眼。可疑的是,与其他人劫后余生不同,她的眼睛似乎在生死场上好奇而镇定地自如穿梭。
      每次都是她,做完了事情从不会第一时间出去,而站在门侧,跟他说上一句完全浪费时间的废话。
      金泽生模糊地看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的另一个箭靶出了神。
      顶着苹果的月瑾身子在颤抖,她却努力克制,如果二少爷射偏了,或许自己才是惹上大祸。围墙外的交谈声传来,那是一对男女,脚步缓慢,声音温柔。月瑾听得耳根发麻,她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那些模糊的人慢慢静止在风中。
      金炫生看她努力屏气凝神的模样暗笑有趣,但手上的弓拉到最大,眼神一暗间,箭去,风驰电掣。
      金泽生毫不在意地拾起自己的弓箭,并不关注结果。
      飒——————
      宝岚只消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她感到口干舌燥,结果这场戏才是最没劲。
      月瑾感到箭刺来时,她倒是彻底闭上了眼睛。只不过,头顶的发丝被扬起,那颗苹果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断裂的发丝随着果肉一起落下。
      月瑾终于跌坐在地,大口呼吸着仍存在的空气。
      金二少爷却不知何时蹲在了她身侧,戴着指套的手指轻易抬起她的下巴,那张泪眼模糊哀怨的脸,仿若盈盈春水。
      金炫生眼珠不禁往身侧一转,残花将败时,凄厉的雨水声也曾遮住这样哀怨地呻吟,杜鹃花般的红晕绽放在眼角,脸颊和嘴角,还有那具身体的每一寸柔软的肌肤。
      他不由自主地轻皱起眉毛,为我见犹怜的小白花揩去温热的泪珠。
      到底是他错了,为何还留着在一处,总有狭路相遇的时候,他不懂自小就在军营摸爬滚打的人为何这次狠不下心。
      “还能走么?”金二少爷站起了身,月瑾即便发抖也随着站了起来。
      于是他不再继续怜香惜玉,拿出枝香烟点上,大步回去。
      余孽不清,早晚害惨了人。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宝岚昨夜其实没睡好,她眼见闹剧演完,估摸着这时候回去还能补上一觉。
      “这回有劲了么?”金炫生翘起一边嘴角擦拭着弓。
      “没劲。”
      金泽生重新戴好了指套,他大步跨来,对着金炫生的侧脸满不在意的讲:“我也挑一个如何。”
      金炫生笑得很猖狂,只不过他都是阴险地笑,洁白的牙齿从不露出。
      “随你。”他又看了一眼那群大难临头、瑟瑟发抖女佣,特意跳过了一个低着脖子的身影。
      金四少爷从来没玩过这样的花样,连吴妈都震了下眼球。女佣们欲哭无泪,都是些乡下还有家人的小丫头,即便在公馆调教了数年,生活的重压崩盘不过是巨石上再放一块小石子。
      此刻的宝岚右眼皮狂跳,她内心大喊这回算是栽在金泽生手里了。没有料到在金畜生的带领下,只会无能狂怒的四少爷居然也玩起“杀人游戏”。
      即便她向佛祖祈祷,也抵不过金泽生一句轻飘飘的“过来。”宝岚还是抬起头看了看,却第一眼瞧见了随着金泽生步伐移动眼球的金炫生。两人很默契地垂下眼睛。
      宝岚不怕这些,主子们犯疯病的时候多的是,她也见过火拼的大场面,只不过,要是金泽生借此时机想搞搞她,那是易如反掌。
      金泽生看不见她的脸很不高兴,那些惊恐的表情怎能妄想掩埋。他的长弓抬起她的下巴,那张圆润的小脸却带着真诚的笑意,她笑得竟然灿烂,金泽生这才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
      她的麻花辫要长一些,斜刘海拿夹子别在一侧,长短不一,毛毛躁躁,眼角和眼下各有一个小痣,那双眼睛闪烁着讨好的乖巧,但不得不说,这种似乎有所预料的讨好显得诡异。
      “别做出恶心的表情。”四少爷的嘴角最爱往下。
      刚刚死里逃生的月瑾又担心起了她那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室友。
      宝岚虽然不招人嫉恨,但也不是圆滑善于迎合的角色,于是那群再次幸运逃脱一劫的女佣们暗自松口气,也不会多余同情是哪个与己无关的倒霉蛋。
      或许只有还盼望着捞上一笔“孝敬”的吴妈悄悄叹了口气。
      宝岚很顺从地收起了表情。这时候,只能随机应变了。
      金泽生却厌恶的偏过了头,他盯住神色如常的金炫生,平静地宣告:“我要换成葡萄。”
      宝岚认真地看着他,这样平稳的神色,岂料到他是真的发疯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少爷只不过是想随便杀个人撒撒气罢了。
      刚才连红心都射不准,还将苹果换成葡萄,这完全不是要练习准头的样子。
      宝岚没像小白花样子身体灌了铅,她想起来今天中午还吃了顿饱饭,那吃到肚子撑爆的滋味终究成了最怀念的。吃饱了上路,算是不虚此行。
      看她没了笑模样,淡然地朝自己的靶子直奔而去,金泽生内心扭曲了一下,她越是不哭饶不崩溃,他那些莫名的恼怒就得不到发泄,她明明是装的,她讨好的笑里面掩藏看疯子样的冷漠。她明明大着胆子一次次挑战自己的底线,逼着自己出声命令她辱骂她,得逞后会咬住嘴唇憋笑然后退出去,别以为他没发现。
      休想,这样的女人,是最让他恶心的,又蠢又笨,还自以为是。所以,休想,休想再这样愚蠢地得意下去。
      于是,用线悬着的葡萄放在了宝岚头顶,小小圆圆的果实几乎和她的眼睛一般大小。有风过时,那根线会跟着摆动,正如宝岚还稚嫩的心脏。她发誓,如果这次能侥幸活下来,她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回到那座菜园,守到自己半截身子入土,或许孤独终老的结局才是最幸福的。
      宝岚看着那个疯子,那个疯子忍住手指的颤抖,缓缓拉开了弓。
      或许... ...宝岚收了杂心。想想自己当初从那个炼狱逃出来,还算安稳过活了不过五年时间,她坚持了这么久,也是带些传奇色彩了。
      她是自己的大英雄!
      一箭发,快如闪电迅雷,宝岚整理好了心情,可不能死相太吓人。可本该朝她而来的箭却在半途脱离了轨迹,打乱一切的另一支羽毛居然回归正轨,准准扎中那颗顶小的果肉,甚至用力穿透出了箭靶之外。
      金泽生冷冷看向一旁的始作俑者。
      宝岚一个没站稳,没想到还能压倒箭靶,直直地倒了下去。看来午饭的确吃多了。
      金炫生收了弓,甩下指套给一旁目瞪口呆的月瑾。只有他知道自己心脏像快要溺水窒息前一样剧烈的振动。
      这样出神入化的箭术,倒是便宜了围观的仆从们。二少爷从幼时起便住在军营,跟着主君在战场上指挥厮杀,练就一身金不换的真本领。全倪城的人都知道,金二少爷的英勇得到了大将军的欣赏,收其为徒,意在传位。
      金泽生好看的眉眼顿时暗了下去。他搞不懂,二哥是想救她么? 那倒是不可能。或者,告诉自己有多自不量力,多可笑... ...
      “没劲,回去了。”四少爷比来时更加阴暗些。
      月瑾多想去扶起可怜的宝岚,可二少爷让她跟着回去。于是可怜的宝岚睁开眼望着湛蓝的天,三少爷不掺杂质的笑浮现在白云间。她的肋骨好像摔断了一样,不过这时候的宝岚心里还是想着一定要去找一趟三少爷,如果,宝岚甜蜜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终于有颗眼泪从她眼尾坠下,如果,她能大大方方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可是,她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无所畏惧的少女了。
      三少爷是那片洁白无暇的云彩,而自己,终究成了最不愿成为的泥。
      如果可以...她拿手挡住阳光,她绝不会在那场大雨里出门。
      等宝岚回屋时,推开门,屋子里果然没有月瑾。小白花还是被折下了,宝岚这次好似是被金畜生救了一命,但她不会为此心生感激。
      她换上常穿的薄长衫,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吴婆子那边也打点好了,这次应该能睡上漫长的一觉。至于明天,那就明天再说。
      大厅的晚宴正在进行。公馆里心思各异的人聚集在此,却不见主君。
      宋夫人保养得当,人到中年也是容色如初,只是脸上的肃穆显示了夫人的庄严。婉姨娘手托着腮,不知出什么神。仍在病中的菁姨娘得了夫人吩咐不必下床。岁数最年轻的桢姨娘抱着小子逗弄,仍年幼的脸蛋上都是慈爱。
      “夫人,”来的是三少爷,“抱歉回来晚了。”
      宋夫人露出些不意外的笑,“你和慧慈相处的蛮好。”
      金钰生眼镜背后的笑颜总是似水柔情,他温和地回道:“总归是老乡又是同学,话都很多。”
      于是斯文地入座,宋夫人披着衣服的身子有点坐立不安,主君未归,连同着二少爷,四少爷,派出去的仆从也还没回话。
      分针又走了几步,金炫生原来去竹屋换了套常服。进入大厅第一个瞧见夫人起身欣慰的笑,他也快速回应一笑。
      时隔三月的战火纷飞再见亲儿,宋夫人完美的脸庞上也笑出了皱纹。
      “你不容易。”金炫生坐在安静用饭的金钰生对面,听着姆妈饱含敬意与疼惜的话语,他黑润的瞳孔间却闪现着那支疾驰的白羽。
      得知主君在军政处仍有要事处理,宋夫人才终于安心用餐。
      身旁的人悄无声息地为自己夹了一筷子剔好鱼肉,金钰生夹起,在那人殷切的注视中细细咀嚼。
      宝岚在昏沉中好像听见一阵阵叩门声。不急促,好像很有耐心。但宝岚被烦的没法了,她的麻花辫在睡梦中早就散架了,干脆整个拆开。心想月瑾有这么早回来吗?等她开了锁才想起来她又不是没钥匙,可门外站得分明是个脸生的仆从。
      那小厮冷着脸将她逼退至床边,宝岚搞不懂这是哪套,只好一屁股坐在床上,死死盯着他。那小厮被盯得虚心,却还是狠心提起水桶往她身上和床上一浇,“哗啦”一声,冰冷的泉水将宝岚的头发、薄衫跟床铺全部浸湿。
      宝岚先是一惊,赶紧用手抹开脸上的水珠和湿发,再气愤地站起来时,眼前的小厮消失了,大变活人成了穿戴整齐的金畜生,而且门还关上了。
      “吃饱了,睡足了,”金炫生并不看她。“该走了。”
      走?宝岚心想,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什么走?走回老家?还是走去阎王殿?
      她盯了下自己淌水的衣裤,恍若无人的拧起了湿淋淋的黑发。
      金炫生还是拿出香烟点燃,红光被他送到嘴边,衬着他鼻梁的阴影。他略做思考,又言说:“你需要什么?”
      宝岚早就习惯了金畜生的作风,转而坐在了对面月瑾的床上。她也不闹也不说话,金畜生既然要谈,最好谈个彻底。
      “我当然需要足够的钱。”
      二少爷心猛地一跳,他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是最好的答案。
      “但是,”宝岚露出湿发下明亮的眼睛,“得是我自己赚来的。”
      “金炫生,我赚钱从来是靠劳作,不是卖身。”
      第一次从一个低等的女佣嘴里听到自己的全名,金炫生吐出一口烟雾,眼神在白雾萦绕中逐渐迷离。
      “那天之后,你给过我钱,我没要,也没闹,更不会拿它胁迫你,”宝岚懒得看他什么神情,自顾自地讲:“虽然我胁迫你也没有任何用就是了。我赚够了属于我的钱就会自行离开这儿的,请你千万放心。我虽不喜欢你,但我喜欢赚钱。”
      金炫生摩挲着香烟蒂,那场大雨中的声音似乎再现。
      “或许,你可以杀了我。”末了,宝岚见他一直沉默,只好干巴巴地补上一句。说完倒是自己心慌了。
      “但你最好别杀,不符合你的做派。”她无所谓地找补道。
      “你讨厌我。”二少爷熄了烟。他很自在地靠在橱柜边上,双手插兜。
      宝岚瘪了嘴,几番辗转,还是违心地说出:“不敢。”
      “或者,你恨我。”他的眼睛随了母家,是最张扬的华丽高贵。
      宝岚的头发半干了,凌乱的斜刘海,遮住了眼睛,她在阴影里很有安全感,这次却没再出声。
      听到有站直的声响,宝岚意识到他同意了自己的要求。既然今天救了自己,那假装着送一下倒还可以。
      但下一秒,宝岚的刘海就被那只可以轻易拉开弓箭的手拨开了。她才发现,金炫生好像还没准备离开。
      她心里的危险警报响起,金炫生困住了她一切举动,他气息有点慌乱问道:“你不关心你的同屋去哪了么?”
      宝岚想起那些伤疤,她用手拼命撑开距离,“走开!”她不由得大喊。
      金炫生却利用她脚底的不稳将她摔在月瑾的床上。
      谁知道她被水浸出轮廓时他将那个低下脸的仆从赶出的烦躁。
      他出身名门,又身在军营多年,他知道对待女人不该强硬野蛮,要有礼有节,要温柔得体。可是,他在想占有,这样的人应该就属于了他,自从那个雨天起就注定她属于他。
      那团火热透过薄薄的裤子紧贴着自己,宝岚只能保持不动,她想了一万种可能全身而退的方式,可金炫生伏到她耳边轻念道:“帮我,就像那个雨天一样。”他诱骗的声线,灼热的呼吸,再次唤起宝岚不堪的回忆。于是,她终于含着泪花抬手打在他脸上。
      金炫生的理智和唯我独尊的傲气让他撑起了身子,宝岚在他身下发丝凌乱,哭起来像流离失所的孩子。
      她早就没了家。金炫生握紧拳头,站起了身。
      “月瑾以后会伺候我。”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跟她讲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是为了什么。
      “祝你们幸福。”宝岚翻身起来,她哭红了眼眶,居然给了句荒谬的回话。
      “宝岚,你恨我,是么?”他还是问了一句。
      宝岚却机械地摇头。她抽了抽鼻子,微卷的长发垂到腰际,坐在床上不再说话。
      金炫生还是生气了。他知道自己比预想的还生气,但他没想再折腾宝岚,只是推开门快步走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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