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拉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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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的声音把整座城市都吞了下去，也把这辆小小的出租车吞了下去，在庞大的雨声的笼罩下，柳安安的耳朵里塞满了女人忽轻忽重、古怪的叹气似的声音：……毁了，我已经全都毁了……我太年轻了那个时候……稀里糊涂就进了监狱…毁了，我已经毁了……等我出来的时候，哈，我没有房子，没有亲人，没有钱，只有我的脑子里那些回忆跟我说，看啊，贱//货，他妈的，你看呀，看呀，这里就是你的故乡啊……可是这里都他妈的改变了，回忆也没了，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还背上了案底，他们可不把我当人啊，把我当成垃圾，当成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初的……稀里糊涂…毁了，都毁了……
而在她诡异的叹息声中、在庞大的雨中，柳安安只能听见自己紧张到极点的心跳，一下一下，她的脊背紧贴车门，脸还朝着女人，但手正隐蔽的从腿边探下去，去够手边的——刚刚女人加速过弯时被甩到地上的——驾照。
哪怕柳安安告诉自己：车里很黑，女人不会发现，但她还是在害怕。
就在她捡起驾照的刹那，女人忽然道：
“……还有大概半小时就到了吧。”
柳安安心里一突，就听见女人说：“……都捡起来了，怎么不看呀？”
她浑身一颤，女人似乎很无所谓的样子，柳安安只好咽一口口水，抖着细细的手指头打开驾照，上面确实是个女人的名字：李小娟，还有一张照片。
但是，这不是这个女人的照片。
这不是这个女人的驾照。
这个女人不是这辆车的司机。
柳安安仿佛被吓到的样子，女人反而不太在意地嘲笑起来：你以为在这种小地方，我这种有案底的人能找到出租车司机的活？我帮李小娟做饭，打扫卫生，接她儿子上下学，帮她在雨天还有晚上出来跑出租，然后她管我吃喝住，我混个不死也就算了。今晚上也是有缘，我遇见你了，柳安安。
这他妈算什么缘分。柳安安在心里骂。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柳安安如坐针尖，女人却似乎挺兴奋，主动跟她搭话：你学什么啊？
信管。
不学医？
为什么要学医？姐，算我求你了，我也跑不了，你开慢点吧，这么大的雨呢……
有没有谈朋友？
没有，哪有功夫啊。
没有也好。女人笑了一下，我正好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高材生。
女人的车越开越快，她说，高材生，我问问你，我被一个人骗了感情，你说说该怎么办？
柳安安的心提起，脱口：男人本来就——
女人嘻嘻怪笑，真的疯疯癫癫的：是女人，我被一个女的骗了感情。你不会歧视吧？
没有，没有！柳安安连忙大声否认，有种不好的预感：骗你的人该不会跟我差不多年纪吧……
女人说：不，比你小好多，还是个小姑娘呢。她人小，心眼多，把我骗得团团转。
高材生，你觉得呢？
柳安安抓住机会，为了求生摆出了百分之两百的真诚：“那个人害了你，那是她的错，这种人真不是个东西，姐，你不要为了这种人冲动，你如果，想报复，我会帮你的，你这样冲动，只能让那个人背后痛快。”
女人有一段时间没有答话，可也没有停车或者减速的意思，之后问：你都没问过我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就知道是那个人的错？
柳安安不假思索，红艳艳的唇堆出笑意，残留着牙齿剐蹭的、不均匀的红意：“我就是有种感觉，觉得姐不是坏人。”
女人冷笑：“柳安安，要是普通人遇上这种破事，早吓得死去活来的了，你还这么能动脑子，真够行的。”
柳安安说，我毕竟工作这么些年，也不是小孩了。
女人说，别谦虚，你小的时候就够聪明了。
柳安安不知如何接话。
女人继续闲聊似的，话题却扯开到了别的事上，这样滑不粘手、滴水不漏，让柳安安感觉很不舒服……更让她呼吸不畅的是：女人谈起了拉花案。
“说起来，好像你只有在刚刚说拉花案的时候才特别害怕。”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阴冷可怕，一句一句好像要钻进她的大脑，在弯曲的脑沟里犁出血壤。
拉花案。官方的称呼是五二八金属零件厂杀人案，拉花案是民间称呼，又叫“弑母案”。情节简单，性质恶劣。
那一年阳历五月二十八，死者是金属零件厂的一名流水线女工。当时工厂进了一批金属拉花，那天正好轮到死者去值午班，死者在午餐时饮酒过度，有些神志不清，到中午十二时四十，死者的两个孩子来金属厂探班。因为饮酒，平时就脾气暴躁的死者与二十三岁的长女发生了冲突，而这个年轻女孩在一怒之下，拿起手边的一条金属拉花用力勒住了自己亲生母亲的脖子！在杀死对方之后更是打开流水线，试图通过机械毁尸灭迹，但由于对机器功能认识不足，死者的一条胳膊卷进机床后，整个尸体都卡住了，面对此情此景，年轻的凶手情绪崩溃，主动前去自首……
这就是拉花案在当时的报道。
淡淡的血腥味似乎经由陈旧故事复苏，车里一时没人再说话，柳安安也没有。
拉花案，她想着，拉花案。
女人突然说，感情问题，对于你这样的聪明人来说，当然是个小问题，但是我很糊涂，我除了考虑以前的事情，感情的事情，也没有别的东西好考虑了，我没有别的生活，也没有未来——柳安安，你这种前途无量的人，打算怎么帮我？
——机会来了！柳安安心中激动：只要这个女人还有接受帮助的心思，就有逃脱鱼死网破的可能…她就有一线生机！强压下心头千思万绪，柳安安轻声说：“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因为我也曾失去过我爱的人…”
外面似乎打了道闪，整个天骤然白了一瞬，那个高瘦的女人猛地攥紧了方向盘，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那张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瘦削的脸像是吃尽了痛苦一样，显现出一种让人胆寒的阴狠。
“…是吗？”女人问，“仔细说说。高材生，仔细说说，柳安安，仔细说说。”
柳安安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拉花案，”她低声，“它的性质太恶劣了，不像我父亲的那个案子，在这个小地方人尽皆知，拉花案的当事人信息是保护的很完好的，所以你们可能不知道——拉花案的死者是我的养母，而被判刑的凶手，是我名义上的姐姐。”
女人哦了一声：“那么你是承受了丧母之痛喽？”
柳安安说：“不，不是这样的…我的养母是为了抚恤金才收养的我，这么长的时间里，除了那间老房子，她什么也没有给过我，我说的我失去的所爱之人——是我的姐姐。”
女人说：“我猜，长姐如母？”
不是这样的。柳安安在心里回答。车外暴雨倾盆，雨线在浓黑的夜里密集地汇成雾气，所有往事、零碎的种种回忆——那滚滚前尘就在雾中影影绰绰，不能寻见。
柳安安说：“我的姐姐比我大五岁。她姓林，养母也姓林。
十年过去了……我甚至都快记不清她的样子，只有一件事我能肯定：她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丽，最聪明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最好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她有间歇的精神分裂，我想，她才会是第一个离开这里的人。她那么聪慧和美丽。
我的养母经常殴打我。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吃过一口热饭，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只有姐姐，永远在我身边帮助我，她会抱着我，会处理我的伤口，帮我包书……因为她的病，养母觉得压力很大，后来开始酗酒后也会打她，即使这样，姐姐还是永远保护着我……她的性格很温顺的，虽然力气很大，但是除了偶尔发病的时候，其他时候，她都从来不会反抗我的养母，从来不会。拉花案……她也是为了保护我，那天，我的养母喝多了，我和姐姐去看望她的时候，姐姐正好发病了，开始大喊，养母先是打了她，然后开始打我，她问为什么得病的是她的女儿，不是我……那一天她喝多了，她扯着我的头发，想把我压进机器里，她想杀了我！姐姐在那个时候，虽然再发病，还是想要保护我，保护我——我失去了她，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姐姐的美丽的眼睛，离开家乡整整十年，我都不敢回去再打探她的消息，她被埋在哪里，我试着忘了她，可是我做不到，我总记得姐姐喊我小柳，那么温柔…”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还经历过这些。
柳安安苦笑着，但我还是会努力走下去。你现在相信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了吧？让我帮帮你吧，姐，人生很长的。
女人没有说话，但柳安安燃起了自信：她知道，女人被打动了，因为她听见那个冷冰冰的声音说：好吧好吧，待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柳安安甚至愣了几秒：……你的意思是？
女人淡淡地说：“字面意思。”
太好了
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得救了！！！
柳安安不敢喊出声，身体却猛然放松下来，这才发现背后全是汗。太好了…她满脑子混乱的思绪，太好了，哆哆嗦嗦地整理语言：“谢谢！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的，一定会的！谢谢，谢谢李姐！”
女人笑了笑：“还叫李姐呀？”
柳安安吐吐舌头，也讪笑道：“唉！我都忘了，姐，贵姓呀？”
女人转头来，对着年轻的乘客，微笑着说：
“我姓林。”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拉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