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陈纪》清锁半夏

5、再遇

　　这天午饭后，纪安安窝在大厅的丝绒沙发里，看一本国外的侦探小说，嘴里含着话梅糖。这话梅糖是在起士林买的，酸酸甜甜，十分对她的胃口。
　　看了一会儿，她把书往桌上一扣，扭了几下脖子，便仰在软绵绵的靠垫上闭了眼睛。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那天被绑架恐吓的事，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结论。她几乎都开始怀疑是自己多心了，绑匪很可能就只是代凌的仰慕者，只想替她出口气，并没有什么更深层的阴谋在里面，根本没有人要利用纪家对付代家，一切只是她的胡思乱想。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绑匪真是猪脑子，难道没想过这样做会给代家惹麻烦吗？
　　对于这样的猪脑子，她有必要这么寝食难安吗？
　　她堂堂的大小姐犯得着跟几个喽啰过不去吗？
　　想到这里，她觉得索然无味，仿佛一场有趣的游戏玩完了，没有下文。
　　她的脑子里又浮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眯眼的样子看起来狡黠十足，完全不像个笨蛋啊。
　　“叮……”电话铃响了。
　　正在一旁打扫的小丫鬟翠禾接起电话：“喂，这里是纪公馆。”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翠禾转过头来说：“小姐，你的电话。”
　　纪安安睁开眼站起身，趿拉着丝绒拖鞋走了过去。
　　“安安，是我，你陪我去逛街好不好？逛完街我们去吃饭，听说福禄大街那边新开了一家南方饭庄，我爸说好吃的很。”
　　话筒里传来闺蜜李金云兴奋的声音。李金云家住在日租界，她的父亲在租界开了好几家中国饭庄，生意做的挺大。李金云和纪安安同班，关系很要好。
　　挂了电话，纪安安回到二楼房间脱下家居服，对着梳妆镜擦了点雪花膏，简单地绑了个马尾，又换了一身洋装就去叫司机开车带她去找李金云。
　　两人先去逛了百货公司，之后去桂顺斋买了糕点，最后进了正兴德茶铺喝茶。
　　李金云像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喜欢甜食，但纪安安不喜欢，她唯一爱吃的零食便是各种酸甜果脯蜜饯。坐在李金云对面，看着留着齐耳学生头的好友捏着白皮桃糕往嘴里送，一口下去，有星星点点的渣子掉下来。
　　纪安安不爱吃糕点，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糕点大部分掉渣子，特别是那类桃酥，一口下去渣子簌簌落下，这些渣子即便弄不到身上也会掉的满桌都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端起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她喝了一口，便抬眼向窗外望去。
　　天气不错，蓝天白云，时间接近正午。
　　“你吃都吃饱了，还需要下饭店吗？”纪安安看着满嘴鼓弄的李金云，无奈的调侃她。
　　李金云将最后一口桃糕咽下去，仰头喝了一口茶说：“这只是个下午茶而已，正餐不吃，晚上是会饿的！”说着，她把装着萨其马和琥珀花生仁的纸袋塞进随身包里，“等下我们去饭店。”说着便站起来去结账。
　　她个子不低，看起来也不算胖，只是比同龄的女孩子稍胖些，没有那种单薄的少女感。
　　两人出了门上了汽车。
　　黑色轿车行驶了几条街，终于停在了福禄大街的一家饭店前。
　　“木林森，这名字好特别。”纪安安望着牌匾笑了。
　　“我爸说这家的掌柜的叫万木森，所以饭店取了这么个名儿，估计啊，掌柜的命里缺木。”李金云挽着纪安安的胳膊，小声地给她解释。
　　大厅里人不少，两人上了二楼包间，叫来小二开始点菜。
　　菜上了一半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纪安安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想出去看看。
　　李金云边吃边说：“安安你别动，估计又是喝多了闹事的。”说着，她夹起一块黄焖牛肉塞进了嘴里，嚼了嚼不住的赞叹道，“快尝尝这个，比天宝楼的酱牛肉还好吃！”
　　纪安安听她这样说便不再理会外面的声音，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
　　纪安安举起筷子，还没夹到菜，包间的门忽然被踹开，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拥而入！
　　他们每人手中一根打狗棒，围在桌边一个劲儿敲地板。
　　纪安安和李金云先是一愣，之后立刻明白过来这是饭店老板得罪人了，于是二话不说拿着随身包向外走。一出门便看到楼下的乞丐已经挤满了整个大厅，一人一根打狗棒，有节奏的敲击地板，“咚咚咚……”
　　两人往楼下跑，想从后门离开。
　　没跑几步纪安安站定不动了，李金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的乞丐正在跟掌柜的交涉。
　　“怎么样？万掌柜，巡警还能来吗？”陈西睿不羁地看着愤怒不已的万木森，脸上浮现一个狡黠的笑容，这是他们第三次来了。
　　第一次被漠视赶了出去，第二次袁武三人带着五六十号乞丐涌了进来，将所有客人都吓跑了，万掌柜冷笑一声，一个电话打出去，不多时门外来了十几个端枪的巡警。带头的警官举起手枪鸣枪示警，不多时所有的乞丐都被驱逐了出去。今天，是第三次。
　　万掌柜本想着，有了上次教训，谁也不敢再来这里捣乱了。
　　但是他失算了，今天这群乞丐又来了，他气得浑身发抖，扬言要巡警都抓到牢里去。但是好几个电话过去了，他的发小郑局长却不在，接电话的是警卫兵。最后局长总算是接电话了，却借口局里事多人手不够，让他自己先想想办法。
　　二楼走廊上，纪安安闭上眼睛，回忆起被绑架的那天。
　　突然，她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向楼下的陈西睿。
　　没错，就是他！她记得那个声音，认得那双眼睛！他的声音里有五分散漫，三分不羁，两份威慑。他的眼睛眯起来的时候，让人生出几分寒意。
　　纪安安的心猛的跳了几下，原来，黑蒙布后面是这样一张脸。三分痞气，两分英气，还有，五分帅气。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还真是冤家路窄啊，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楼下陷入了僵局。
　　陈西睿往后退了几步，顺手拉过来一张椅子四仰八叉地坐下了。
　　纪安安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正是那日的帮凶！
　　“咚咚咚……”打狗棒敲击地板的声音此起彼伏，饭店门口一时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这个时候，几个巡警叫嚷着从人群中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让开让开！”
　　万掌柜涨红的脸喜出望外，眼里瞬间有了光。
　　但是很快，眼中的光就暗淡了下去。
　　“官爷，怎么就这么几个人呢？”他看着来人，加上领头的，一共六个人。但是这楼上楼下的乞丐，少说也有七八十口！这么几个人哪够？
　　领头的巡警将万掌柜拽到一边，轻声说道：“掌柜的，在这天津卫做买卖，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我们这警署，也不能随叫随到。”
　　说完，他象征性的对着楼上楼下吼了几句：“要饭的都滚出去，别打扰人家做买卖！”几个巡警齐刷刷地拉动枪栓，举起枪四处瞄。
　　陈西睿站了起来，右手一举，乞丐们停止了敲地板，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这位官爷，我们是来吃饭的，没有那一条法律不让乞丐进饭店吃饭吧？”说着，他又笑着对万掌柜说，“掌柜的，我这些小弟每人一碗捞面。”
　　领头的巡警听了这话，赶紧就坡儿下驴说道：“掌柜的，人家要吃饭，我们可没法管了，这样，您先忙着，我们还有事，先走了。”话音未落，他手一挥，就带着几个警员大步流星的朝门口走了。
　　“官爷官爷……”万掌柜腆着肚子追了几步没追上，一跺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抖着两腿愤愤然一扭头，看到陈西睿袁武正不坏好意地笑。
　　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敢情这乞丐团和警署一个鼻孔出气！狗屁的同乡发小，这个世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想明白后，万木森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走到陈西睿跟前打圆场：“这位小兄弟，万某初来炸到不懂规矩，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我这就给兄弟们上面！”
　　陈西睿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与袁武和张修平默契的对视几眼。
　　不多时，每个小乞丐的面前都有了一碗捞面。
　　纪安安和李金云站在楼梯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出好戏。
　　陈西睿的目光向楼上扫视过来，她赶紧向后站了站，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大厅里，到处是吸溜吸溜的吃面声。
　　突然，袁武吆喝一声：“这什么面，太难吃了！”
　　乞丐们听他这么一喊，立刻将白瓷大碗翻过来一扣，连面带汤洒了满桌满地！有几个乞丐拎着脏兮兮的木桶从外面走进来，提起木桶往墙上和玻璃窗上一泼，臭气熏天的味道随即扑面而来！洁白的墙壁上，彩色的玻璃窗上，到处沾满了污秽的粪水！泼完之后，几个小乞丐又拿着扫帚开始刷，这一刷屎尿纵横，热闹非凡。
　　万掌柜一看这阵势，惊的说不出话来，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陈西睿哈哈一笑：“万掌柜，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做不了主，您到时候跟总头谈，但是这个流程还是要走一走。”说罢，他望着四处的粪水，啧啧道，“可惜了，这上好的肥料用错了地方。”
　　李金云看到这个场面，直接崩溃了，捂着鼻子跑下楼去从后门跑了。
　　纪安安只是听司机们讲过这些市井故事，她知道这叫“刷门脸儿”，通常是在夜里店铺打烊后才悄悄在门外做的，先是往门板上泼大粪，然后用笤帚刷来刷去。像今天这样公然在店家铺子里刷门脸儿的，还从未见过。
　　眼看着一个小乞丐拎着一桶粪水上了楼梯，纪安安赶紧从另一面的楼梯下去。谁愿意沾一身粪水呢？哪怕溅上一点，也是极恶心的。
　　她从后门悄悄走了出去，又绕到前门不远处的汽车旁。
　　李金云正扶着墙壁呕吐，司机小王却是因为昨晚打牌打到三四点，困倦地坐在车里睡着了。
　　纪安安打定主意要留下来跟踪陈西睿，今天错过了，也许这辈子就遇不上了。于是她找了个借口，让李金云坐黄包车走了，自己则坐在车里等。
　　很快，乞丐们络绎不绝从饭庄走出来，之后四散离去。陈西睿袁武张修平三人在门口嘀咕了几句，最后陈西睿拍拍袁武的肩膀，三人分道扬镳，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跟上前面那个人！”纪安安忽然说道，声音有些激动。
　　司机小王没有迟疑，赶紧发动汽车跟了上去。
　　这年头要想活得长，嘴巴得闭牢，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好奇害死猫。
　　先是大路，不久后拐进了小巷，巷子窄，汽车进不去。
　　纪安安迟疑了一下，挎上皮包下了车。
　　有了上次的教训，司机小王不敢懈怠，也赶紧下车跟了上去。
　　纪安安一个眼神，司机便走在了前面，她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走在坑坑洼洼的巷子里，纪安安有那么一瞬的嫌恶。她在窗明几净街道平坦干净的法租界住惯了，没有想过这城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泥土路难走不说，空气里似乎夹杂着各种味道，难闻。
　　即便是她纪家在城南的老家大院，也比这好太多了。
　　左拐右拐，终于，她亲眼看着陈西睿进了一个破旧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