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陈纪》清锁半夏

1、赌轮盘

　　民国十二年春。
　　天津中西女中的放学铃声响了。
　　没过多久，穿着校服的女学生们络绎而出，每个人都是纯白色立领斜襟上衣，黑色百褶裙，白色高筒袜，黑色圆头小皮鞋。
　　她们说笑着向各个方向走去，成为南门外大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纪安安站在校门外等待来接她的汽车。
　　她的皮肤白皙而透亮，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孤傲与淡漠。头发简单的绑了两条辫子，天生的自然卷呈现大波浪的效果。她左肩挎一个棕黄色牛皮邮差包，双手环胸亭亭而立。
　　接他的司机早该到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等的有点不耐烦了，黑皮鞋在石板砖上踱来踱去。须臾，她低头打开皮包，从里面的零食袋取出一粒杏脯放进嘴里，杏脯酸酸甜甜，让她觉得心情好了些。
　　每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酸的似乎能够缓解。
　　夕阳西下，残阳的余晖照在她的俏脸上，她微眯了眼睛。
　　不远处有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车夫正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
　　她不想再等了，于是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车夫见有了客人，于是迅速起身谄媚的笑着，渔夫帽下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
　　“小姐，请上车！您到哪里？”
　　“法租界纪公馆。”纪安安坐上车，双手搭在扶手上。
　　“好勒！”车夫转身握紧把手一路小跑。
　　纪安安闭上眼睛，打算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很情绪化，很多时候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大发雷霆。自从进了中西女中，她认识了一位英国老师西蒙，西蒙博学，不仅教授她们圣经，还讲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知识给她们。
　　西蒙鼓励她，学着调整自己的情绪，不要成为情绪的奴隶。
　　纪安安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没多久，她睁开眼，忽然发现四周的景致十分陌生。两边依旧繁华，店铺林立，但是却都是她所不熟悉的。
　　她警觉起来，向前欠了欠身，疾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这不是去纪公馆的路！”
　　“小姐，大路出了事故不好走，我带您抄小路。马上就到了！”车夫头也不回，脚步却加快了。
　　纪安安的心怦怦跳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停车！我要下车！”她的声音变得急躁不安，一瞬间一种猜测涌向大脑。
　　她是□□大佬纪海昌的女儿，难道这是被绑架了吗？！
　　惊慌之余，又有一丝兴奋。生活平静的如同死灰，偶尔冒一次险似乎也不错。
　　黄包车没有停，几步之后在一条小路一转，径直把她拉进了一座两层小洋楼的缠枝铁门里。
　　难道真是，被绑架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来不及细想便有一个蒙面人从后面过来，将她拽下车，同时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个男人力气很大，她被连拽带拉的拖进洋楼里，牛皮小包掉到地上，“嘭”的一声门从后面关上了。
　　她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一只冰凉的枪管抵住了她的额头！
　　纪安安的身体本能的一僵，一抬眼对上一双凌厉的眸子。
　　持枪的男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你就是纪安安？”少年上下打量着她，“说吧，为什么要欺负人？”说着，他收回手枪，退后几步，坐在了红色金丝绒的沙发上，啪的一声，将手枪放到了沙发前的大理石茶几上。
　　他伸手摸了一下茶几，然后嫌恶地拍了拍手。
　　好多灰尘，这房子许久没人住了。
　　他转过头来眯起眼睛望她，这个丫头一副伶俐模样，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扫视他。
　　他的话在纪安安的大脑里回响，欺负人？她欺负谁了？忽的，她想起了班上的一个同学，代凌。这个女人，婊里婊气，不仅和一个电影导演不清不楚，还去招惹她们的老师西蒙。在西蒙为了她辞去教师一职的时候，她却说西蒙误会了，自己对他只是师生之情。西蒙伤心不已，离开天津去了上海。
　　为此，纪安安在楼梯间甩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
　　代凌只是个唱片行老板的女儿，哪里敢招惹□□大佬的女儿。更何况她的父亲在黑白两道都混的顺风顺水，是天津地界数的上号的人物。
　　纪安安站起来，系好了领口被拽开的盘扣，拍拍身上的灰尘，心中情绪翻涌。
　　她扭头，看到身后站着的两个人，一个体型偏瘦满脸黢黑几乎看不清五官，是拉她过来的黄包车车夫，名叫张修平，另一个身材魁梧高大，五官粗狂，像个莽夫，本名袁武。袁武也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圆环大眼。
　　两人撞见小姑娘凌厉的目光，嘿嘿一笑。
　　“二弟，你看她，挺厉害的妞儿！”袁武望着纪安安，瞄了一眼沙发上的陈西睿，哈哈地笑起来。
　　陈西睿跟着笑了笑，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落到咋们手上。”
　　纪安安此刻已渐渐平静下来，她打量着沙发上穿黑色布衣布裤的陈西睿，看起来不过是个街头常见的混混。代凌居然找混混绑了她？
　　“明人不说暗话，谁派你们来的？”纪安安淡定开口。
　　陈西睿用食指挠挠鼻翼，狡黠一笑：“这个不重要。”他拿起茶几上的左轮手枪，打开弹仓，从里面取出5颗子弹，一转弹仓手枪归位。
　　他将手枪抵住自己的头，扣动扳机！
　　卡一声轻响，纪安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是什么意思？”她觉得十分恐怖，方才她明明看到弹仓里还留有一枚子弹！
　　这个疯子，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要跟她赌轮盘？！这些亡命之徒，真是不可理喻！
　　“你是黑老大的女儿，不会不知道这个死亡游戏吧？”陈西睿站起来，走到纪安安身边，“敢不敢玩？”
　　纪安安的确在赌场看到过有人赌轮盘，也亲眼看到过子弹穿透人的脑壳，鲜血和脑浆喷涌而出……
　　陈西睿眯着清亮的眼睛，审视着眼前这个眉目灵动眼神凌厉的少女，从她明澈的眸子里，他终于看到了他期待已久的恐惧。
　　很好，知道怕就好办。
　　纪安安不屑于抬出父亲大人来震慑这帮混混，更何况他们既然知道她的身份，搬出谁来估计也没用。她十分困惑，对方明明能一枪解决她，为什么还要绕弯子？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命？
　　不容她再多加分析，手枪已经递了过来。
　　“为了代妹妹，我愿意冒险。”陈西睿定定地看着她，一副从容赴死的表情。
　　果然是为了她！代凌这个小贱人，居然敢□□她！
　　纪安安的怒火在胸口升腾，她瞪了陈西睿一眼：“你愿意为她冒险，我可不愿意。”纪安安下意识想往门口逃，被一高一矮两个身形挡住。
　　“没得选，你不敢拿枪，那我帮你！”说着，陈西睿抬手就是一枪。
　　卡一声，是空枪。
　　纪安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背上居然渗出了冷汗。
　　她握紧了拳，小脸变得惨白，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眼睛一酸，几乎要滴下泪来。
　　陈西睿下一刻拿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头，目不斜视的扣动扳机。
　　第三枪，又是空枪！
　　纪安安终于滴下了几滴泪，她的拳不受控的颤抖起来。
　　陈西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摸了摸下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之前趾高气扬的大小姐，此刻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眼中盈满了泪水。
　　突然，她失控似的上前几步抢过手枪，拿枪口对准了陈西睿，颤抖着双手扣动了扳机！
　　卡，第四枪又是空枪！
　　她紧接着连续扣动扳机，卡，卡，卡……空枪，空枪！
　　她的表情由恐惧变成惊讶，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眼前的三个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简直乐不可支！
　　这个时候，纪安安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那枪里面根本没有子弹！
　　陈西睿止住笑，清了清嗓子，用带笑的嗓音说道：“这次只是警告，下次我会直接撕票。记住，不要再找代妹妹麻烦。”说完，他挤挤眼，从少女颤抖的手中夺过手枪，和另外两个人嬉笑着走出门去。
　　纪安安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愣在原地，半晒没有动弹。
　　门外传来袁武粗犷的声音：“二弟，单是这样，怕是火候不够，要不要……”
　　声音低了下去。
　　纪安安下意识往里退，顺手拿起桌上的瓷花瓶，目不转精地盯着门口。
　　许久。
　　她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看到院里已空无一人。只有她的棕黄色邮差包，孤零零的躺在石板地上。抓起皮包，她飞快的逃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