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南之焱

1、五十 凤阁

　　凤阁在山峦里。层峦叠嶂中，暖靄晴嵐，祥云片片。一间间精舍掩映可见。其中最高、风景最好的就是凤主的居所。次之就是凤三的了。
　　凤主一听凤三回来了，但是敖子青没有跟着回来，马上下去找他。
　　结果，他并没有在精舍中。童子说：“回阁主，大长老一回来，就去了墓园。”
　　“去哪里做什么？”
　　“说要迁坟。”
　　“好好的迁什么坟？迁谁的坟？”
　　“大长老没说。”
　　凤主一头疑问，跟着去了墓园。说是墓园，其实是群山里的一座高山。这里葬着所有死去的族人。远看是深深浅浅的绿，近看，是一块块墓碑。她去晚了一步，凤三已经离开了。守墓的老凤凰说他去了星云湖。
　　星云湖在凤阁边上。一过星云湖，就进入凤阁的地界。白天平静的湖水倒映着朵朵白云，晚上点点星光落在湖里，如星空倒悬，璀璨迷人。确切来说，凤三是去了星云湖对面的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有一间小木屋。站在那里远眺，能看到凤阁山峦间的七彩祥云；近看，则能将整个星云湖尽收眼底。
　　木屋很是简陋，就附近砍伐的松木搭建。木头的颜色，有新有旧。这里不大，一室一厅一厨而已。屋内的陈设大多已经褪色。厅中间一个囍字黯淡无光，只残留一丝红色的底子。凤三站在它前面，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跟着他来的两名童子将两个骨灰坛子放进卧室后，出来拱手道：“大长老，已安置好了。”
　　“你们先回去。”
　　童子齐声唱喏，退到门口，见到凤主，又齐齐拱手行礼。凤三也转过身来，走到门口，向她行了个礼。
　　“大长老，都跟你说了多少遍，这些虚礼就不用了。你是想将小翀他们两口子葬在这里吗？这不妥当。这不是说我们嫌弃他们吗？这里景色是好。但是孤孤单单的。”
　　“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快移回去。我们热热闹闹的在一起。”
　　“我想，她应该不想我们住在一起。毕竟，我杀了她父母。”
　　“好好的，怎么又提这事了？要这么算，我们得算到天荒地老了。别忘了，你夫人也是死在他们手里。他们还差点把我们给灭族了呢。能这么算吗？”
　　“是不能这么算。如果当年我就想通这个，接纳小练，翀儿就不用左右为难。”
　　“大长老，是不是青儿喜欢上那个魔女了？”
　　“是。”
　　凤主一听，急得原地乱转。“怎么会这样呢？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好啊？”
　　“阁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你别指望我接受她。她和小练不一样。小练只是青坛坛主的女儿，而她是赤焰堂堂主啊。身上人命无数。她怎么配得上青儿。不可以。我不准。”她大叫道。
　　“我不是想为她辩护。只要她留在凤阁，不再作恶。过去的事情，就一概不论。你也知道，我们凤族，最难过的就是情关。小公子也不例外。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们又何妨成全？”
　　“正因为是个好孩子，我才更不能答应。随便谁都比这个好。”
　　“若她来了凤阁，我想小公子也会跟着来的。请成全。”
　　凤主的眼前闪过当年的惨状，低声说：“别逼我。你知道我不能同意。”
　　“刚才你也说，过去已经过去了。上一辈的恩怨和他们这一代没有关系了。我想，就算老阁主在，也不会反对。”
　　“别说了。你让我静一静。”
　　凤三不再言语，他坐了下来。取出从黑市拿回的小忘机琴，轻轻拨了一下琴弦。声音清脆，余音袅袅。
　　“小忘机琴？你找到它了？”她诧异。
　　“是。”
　　“在哪儿找到的？”
　　“是小公子在越州城找到的。只是他不知道这琴的来历。”凤三调了调音，弹了一首相见欢。
　　琴声欢快，万壑松涛遥遥相和。
　　一曲终了，他又换了首曲子。依然是欢愉明快的调子。凤主却听得眉头紧锁，愁云惨淡，哀叹连连。
　　天黑时，琴声停了。一湖星光伴随它的余音微微荡漾着，煞是好看。
　　“阁主，我判断这局乱棋快要收官了。没多少时间了。万一真的要再次开战，她比小练境遇更糟。她是要和我们在战场上见的。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小公子该怎么办？还望成全。”
　　“这都什么事儿啊？你别再逼我了。我头好痛。我先回去歇歇。”凤主飞速逃离开这小屋。她掠过星云湖，将一湖星光搅碎。
　　凤三收起琴，用手将星光复原。他站在小屋前，静静看着湖里的熠熠星光。他那毫无波澜的眼里，也映着一抹光亮。
　　族人很快就发现阁主和大长老不对劲。阁主只要一看到大长老的影子，就跑。大长老一看阁主的影子，就跟过来。两个人，像躲迷藏一样。
　　向阁主原委，她第一个字必然是唉。再问，则是唉，唉……连连叹气。二长老，三长老，四长老都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被问烦了，急道：“唉，我都人到中年了，还未学会淡定。是我修为不够。你们让我静一静。唉。”
　　去问大长老，则是碰上一座沉默的大山。
　　后来，这个平衡被老孔雀的一封信打破。信上字很少，只写了两行：魔宫兵变，少主已上位。
　　九重天的赏赐和这封信同时到。几个长老趁机又围着凤主问她和大长老之间的事情。她已是够烦的了，一看又是那白兮兮的云缎，气道：“你说他们什么心思？年年送这玩意过来。是怕我们披麻戴孝不够料子吗？退回去退回去。”
　　“阁主，你知道他们不是这个意思。”二长老说。
　　“那又怎样？我就是看它不顺眼。快拿走。”她长叹一声后，说：“唉，去把大长老找来。”
　　两人这才又见上了。一见面，凤主先声夺人道：“大长老，魔界有异动。我要去人间将青儿接回来。这里交给你了。”
　　“怕是小公子不肯回。”凤三一眼看完老孔雀的信。
　　“他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我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就算绑来，也不好办。一旦开战，我们都要上前线。他灵力已是上神级别。一般人守不住他。万一，他知道打仗，要主动请缨。阁主，给不给他去？”
　　“当然不给。万一有什么伤损呢？”
　　“所以，不如让他在人间，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两军交战，向来不涉及人间。我留一航在那边。若是别有用心的人想打他的主意，一航会传信给我们的。”
　　“别有用心的人就在他身边！你们还是赶紧帮我想个办法说服他回来。”
　　“阁主，如我上次所说……”
　　“迟点再说。现在又没说要打仗。”凤主急急打断他。
　　“等不了。趁现在还有时间，我还可以去一趟魔界……”
　　“我不听。什么？你要去魔界？她不在人间了？”
　　“是的。趁现在还没有打仗……”
　　“别，别，现在乱糟糟的，你最好不要离开了。青儿一个人在人间，我就放心了。就暂时先留他在人间。我去看看装备。”说完，她急急脚走了。
　　剩下的长老们围着凤三，齐声再问：“大长老，你和阁主之间到底是什么事有分歧？”
　　“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
　　“我们也不能说吗？”
　　“君子一言，不能毁。” 凤三追着凤主走了。
　　余下的大眼瞪小眼。
　　真是活久见，以前，从来都是同声同气，同理连枝。而今，却是一个追，一个躲。一定是出大事了。他们想。
　　魔界有异动，传到花宅，是以另一种方式。
　　自从花满枝离开以后，阿离连离恨天的事情也不管了。小鬼们来报说有老道士来找他，他嘁了一声。后又来报说老道士带着天兵来了，说要殿下归还兵器。他说用完就还，给双倍利息。说完后不耐烦地说：“这点小破事，你们处理就行了。什么都找我，你们吃什么干的？不是大军压境的话，少来烦我，滚。”
　　然后，他就挖空心思撮合敖子青和施儿。屡屡撺掇大家去知味居吃饭。吃到他闻到那儿的味就反胃，敖子青对施儿还是冷淡疏离。吃饭可以，但一说要将她接回花宅，就不可了；安排两人同船共游，他亦不可；弹琴听曲，他还纠正她有半个调子弹高了，需要勤加练习；塞她进北院和他相处，结果她和自己一样，一听经文就睡着了。一听完，他就安排马车送她回去。总之，招数使尽，净是无用功。
　　阿离想拉上玲珑一起，哪知玲珑坚决不掺和这事。她悄悄去看张承木。想知道他在做什么。看到这根木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头悬梁，锥刺股地诵读天书。她既心酸，又是欣慰。回到家，听见北院敖子青给他们讲经的声音，心内纠结不已。敖子青听见她来，讲完一段后，走了出来。对躲在墙角的她说：“玲珑，进屋听。”
　　她咬了咬嘴唇，站在那，也不说话。
　　“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她摇摇头。
　　“屋里坐。”
　　她吞吞吐吐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让凡人来听你讲经，算不算改了他们的命数？”
　　“不算。这算有缘人。”
　　“真的吗？”她眼睛亮晶晶的。
　　敖子青点头。
　　“我去去就来。”
　　张承木在家里正打算读个千遍万遍。期待书读万遍，其义自现，自己就开悟了。他在书房，端坐在桌子前，双手捧着花满枝给的心法。摇头晃脑读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书。那手的手背有一道浅浅的红印，像一根鱼骨。他跟着红印往上看，看到玲珑。他第一反应是揉了揉眼睛，第二反应是暗想：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想到还是我想要的那一个。这书不一般！
　　“傻子。快随我来。”玲珑一把拿起他的书，再一把抓起他的手，拖着他往花宅走去。
　　“你……你……你回来啦！”她那么用力，让他打了个趔趄。手上的力度那么真实，是她。不是梦，也不是想象。
　　她一直将他拖到北院，笑嘻嘻地对敖子青说：“我们来了。”
　　可惜，玲珑陪着张承木没听多久，也打起了瞌睡。头点了一下、两下、三下——后面索性将头靠在了他肩上，睡了起来。张承木越发端坐不敢动，怕一动，她的头就掉下去了。
　　敖子青也不叫醒她，随她睡。等早课讲完，留下她，问道：“你姐姐叫你练习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叫我吹好御阵曲。”
　　“此曲复杂多变，不容易掌握。”
　　“谁说不是呢。”玲珑扭着自己的衣带。
　　“首先要明白曲中意，方能弹好。你随我来琴房。”
　　“啊？”
　　“是没带笛子吗？”
　　“不是。哦，哦，去琴房。”玲珑跟着他去了南院。
　　他先是讲了一下怎样在杀伐中进行防御，然后用琴声带着她，一个调子一个调子去弹。碰上她慢，他也慢。慢慢地，玲珑不再紧张，跟着琴声，将曲子吹完。
　　练了几遍后，他发现她的气不够，跟不上来了，就停了下来。“今天就到这。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继续。”
　　她发现，他虽木木的，却比姐姐耐心。
　　连接几天，他早上讲经，讲完以后，教她练曲。其余的时间都在书房看书。她偷偷瞄了瞄，书上画着图案，看不懂。“你在看什么呀？”
　　“阵法。”他回了趟白云观，将观中和阵法有关的古书都带了下来。打算研究其中奥秘，看是否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哦，哦。要喝茶吗？”
　　“不必。多谢。”
　　“哦，哦。要点心吗？”
　　“不必，多谢。”
　　“酒呢？”
　　“你姐姐喜欢看书时喝酒吗？”
　　“一时时。”
　　“不可如此。”
　　“哦，哦，我去厨房看看菜做的怎么样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叫我。”
　　“可以。”
　　这样，她怎么肯跟着阿离去撮合他和那个凡人？但她也不反对，由得他胡来。如果，他真的喜欢上别人，姐姐也好死心。但我不能掺和进去，毕竟姐姐很喜欢他。他似乎人也不错。虽然常常这个不可，那个不可的。她想。
　　外面滔天巨浪，在这里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早上，大家像往常一样在北院，听敖子青讲经。他讲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一停，催眠曲也停了。玲珑揉了揉眼睛，从张承木的肩上离开，坐了坐直。顺势打了个哈欠，后觉得自己太过分，用手捂住了嘴巴。敖子青将经书合上，从乾坤袋取出花满枝给的新款霹雳弹的解药给玲珑，对她说：“玲珑，这是你姐姐给的一款幻术的解药。你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啊？”
　　“收好。”
　　“哦，哦。”
　　敖子青对其余的人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们继续在这修炼。”说完，他轻轻将阿离靠在他腿上的头移到蒲团上，离开了北院。
　　中午，没有回来吃饭。
　　阿离放出追魂鹤，鹤上了九重天。但他发现，自己出不去了。想要出去，必须得破了他哥的防御。他觉得事情不对，先是去饭厅将玲珑拉了来试。玲珑也出不去。再拉小白龙……结果发现，除了张承木和宅内的凡人，他们都出不去了。
　　上天不行，遁地不能。
　　大家都在想：一定是出大事了。
　　玲珑拉着阿离，到一旁悄悄问他：“上次你说我姐姐当了赤焰堂堂主，是不是真的？”
　　“你先告诉我，当了赤焰堂堂主有什么特别的？官不是越高越好吗？”
　　“不是的。姐姐之前跟我说过，这是个破位置。当了堂主，俸禄就多一点点。但是事却多得多。得全天待命，还得天天去魔宫三跪九叩。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轻易离开绝域了。我在那那么久，一次也没看到他们离开过。”
　　“这不是正常的吗？听说九重天头叩得更多。都当大官了，还在乎那点俸禄？”
　　“不正常。那这样，姐姐就来不了人间找我了。你快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来不了就来不了。这不是更好？哈哈。”阿离乐得笑眯眯的。
　　玲珑扁扁嘴。
　　“别担心。你以后就跟着我混。你那破曲也别练了，想做什么做什么去。”
　　“我要回家。”她冲到大门处，用身子一撞，被结界弹了回来。
　　宅内的凡人觉得很奇怪，怎么今天大家都不吃饭，对着空气手舞足蹈。无不私下窃窃私语：他们该不会是得癔症了吧。
　　刘家娘子听说以后，赶紧出来看个究竟。看见张承木扶起玲珑，就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热啊。“二小姐，你怎么了？”
　　“我要回家。”玲珑带着哭腔喊道。
　　“这就是你的家。”刘家娘子说。
　　“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家不在这。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出去，呜呜。”
　　张承木心都揪了起来。他说：“我可以出去。我去你老家给姐姐带个信……”
　　“呜呜，你个傻子，你是个凡人，你怎么去。还没走到门口，你就死了。”
　　张承木挠挠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她。
　　阿离抱着手，来到她身边说：“别哭了。我哥这结界是哭不破的。你吵得我都没办法想事情。你要是想出去，就别再哭了。”
　　玲珑抽抽鼻子，压着眼泪问：“你，你有办法让我出去吗？”
　　“不然呢？木头，你现在给我去城隍庙。对里面的十殿阎王说，鬼王殿下要见他们。让他们赶紧给我滚过来。”
　　“什么？”
　　玲珑推了他一把说：“你快去。城隍庙就在大榕树边上。走快点。”
　　“鬼……鬼……”
　　“鬼王殿下要见十殿阎王，让他们快来这里。”玲珑复述道。
　　阿离不耐烦，一脚将他踢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