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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又见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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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了秋,起先还是那样燥热,随着台风扎堆来,给南城降温不少。
昨天半夜落下的雨到现在也没停歇,隐隐还有变大的趋势。伴着呼呼的风,把那股潮意吹进屋子里。
“真的好想精于某事情,好想好好的打拼,可惜得到只有劣评没有半粒星。真的不想早给你定型,笑我那么的拼命,几年来毫无成绩,地位未有跃升......”
“喂。”
“喂你好叶先生,我是周一芳教授的助理,你已经过了复查时间,请尽快安排时间来院复查。”
“我知道了。谢谢。”
“请问你最近身体感觉如何?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谢谢,就这样,我会去复查。”
叶竞掐断电话扔在沙发。
这两周,他时常陷入那种悲哀无力的情绪里。
他不出门,大部分时间坐在家里发呆。周围的安静把他拖入死寂的旋涡,他好像爬不出来了。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会复发吗?什么时候会复发?一年?两年?会比上一次痛吗?还能有新药吗?
那些他努力撬动,热忱艰难地面对的梦想,好像被风轻易卷走了。
于洋突然离世,他们好像都怕他受到影响,一样会想不开。
哥嫂一天会问候他好几遍,在外比赛的袁铭同样不放心,每天都要抽空跟他说说话。
他疲于应付,浑噩地躺在黑暗的房间里,
“真的好想精于某事情,好想好好的打拼,可惜得到只有劣评没有半粒星。真的......”
“我说了会去复查!”
“你还没去复查?你骗我们?”
“大嫂。”他忽然泄了气。
“叶竞!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怎么敢骗我们?”
那头越说越气愤,音量更大:“下午我跟叶勤去南城。”
“大嫂,别来,有台风路上不安全。”他声音低下来,“大嫂,我后天就去复查。”
何蓉听他认错,也缓了声:“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叶竞,再难过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你再这样我们要强制把你带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说知道。
“沈万明今早回去了,我托他给你带了些菱角,你跟他联系一下,他给你送来或者你去拿都行。”
他下意识想拒绝,还没开口又听何蓉喊他:“叶竞,别老一个人。”
他又坐了良久,才扶着沙发起身,去洗了脸,刮了胡子,吃了点东西,吞下一把保健药品。又换上白衬衫,套上西服,假肢藏在板正挺括的西裤里。
从地下车库拐出来,雨越下越大。
他驻在路口等红灯,雨花噼里啪啦打在车顶上,敲进他心里。
他身处繁华喧闹的市中心,被拽回了魂。
大嫂用了心了。
八月里鲜甜的菱角,是师父的最爱。
明天,是师父的生忌。
红灯变绿,他排车头,略微让了让上个绿灯末尾还没走完的行人,缓缓驶入车流。
右拐进江源路,这条道比较窄,属于两个小区之间的内部道路,他很少开到这里,今天穿近路却合适。
却看见两个单薄的身影撑着伞站在小区门口,还带着行李箱。风吹得猛,吹得伞都变了形,往一边弯曲。
狂风暴雨,几乎没人在外边。
叶竞不由多看了两眼,是林秀凤和张晋慈。
“嘀嘀。”他按了两下喇叭,慢慢靠近停在她们身前。
叶竞落下车窗:“阿姨,去哪里?”
林秀凤隔着雨雾倾身探头,看见来人,脸上立刻挂上惊喜的笑:“叶先生是你啊。真巧,我们去医院。”
他解了锁:“上车,我送你们。”
林秀凤忙推却:“不麻烦了,晋慈打了车,估计有点堵,应该一会儿要到了。”
“没事,取消掉吧,我送你们。雨太大,再等都淋湿了。”他边说边撑伞下车,先开了车门让她们上车,又拿过行李往后备箱放。
林秀凤先给张晋慈擦干了衣服头发,才快速地掸了两下自己的衣角。
待叶竞重新系好安全带准备出发,林秀凤又谢了几句。
车里有丝丝雨水和潮意。
叶竞转身:“阿姨不用客气。”又朝张晋慈点点头。
她还是戴着那顶渔夫帽,好像更瘦了些,但是右边脸有点浮肿。
“叶先生,真是麻烦你了。你这是去哪?不耽误你时间吧?”
“不麻烦阿姨,我出来买东西,不耽误。”
林秀凤微微点头,又抓住张晋慈的手:“晋慈,这位就是叶先生,上回你晕倒,就是他把你送到急诊室的。”
“谢谢你。”她音量不高,有点轻柔。
叶竞没回头,只点了点头:“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他声音清冷温润,像洗尽尘埃的泉水。
时隔三个月,张晋慈第一次见到这位好心人,上回,她接受了他的帮助。这回,还是一样。
他应该很高,穿着白衬衫。
他两次的回头,张晋慈瞧得不是很仔细,只记得那张挺翘的鼻子。现在从后侧瞄他的脸,似乎能断定眉毛也英挺。
车子拐上主路,行得有些慢。
当着张晋慈的面,他不好问她身体怎么样?怎么又去医院了?
同为病患,他了解那种病耻感。不愿在人前提,不愿别人提。
却不防林秀凤问他腿怎么样。
叶竞愣了愣,低咳了一声:“没事,挺好的。”
林秀凤笑着点头,又主动说:“我们去做放疗。”
“之前手术后第5周开始化疗,吃了安罗替尼和替莫咗安。有点腹胀,食欲不振。放疗医院资源又紧张,做模型定位也要时间,就耽误了一周。”
“同步时,又低钾、转氨酶偏高。”
“后来晋慈有点水肿,头晕头疼,输了甘露醇加地塞米松。”
“好些了我就跟医生说回来休养一周,所以我们今天又回去住院,还有6次放疗没做完。”
他安静地听,听见林秀凤蹦出一串专业的药名,心下感叹真是一片慈母心。
短短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叶竞还是能想到张晋慈经历的痛苦。
他太懂了。
刚刚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人比之前更单薄。
是个坚强的女孩子。
想到安罗替尼,内心又黯了黯,同样患癌,张晋慈吃安罗替尼的副作用就远远没有于洋严重。
不同的命啊!
“积极配合治疗,营养均衡,保持良好心态,会好的。”他说这些信口拈来,当初自己也没太做的到,但是不妨碍他现在安慰别人。
“阿姨,可以吃点参一胶囊,脾氨肽,补气血,提高免疫力。再炖点牛尾骨汤,五红汤。”
“哎,我记下了。那两个药回头你再跟我说一遍,我怕记不住。”
“行。”
张晋慈窝在后座,眼睛看着外面的雨幕,耳朵却一直竖着听。
妈妈居然把她的情况全部告诉别人,就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挺让她难受的。好像自己被剥光了暴露在人前,一点隐私都没有。
她要是没得病该多好。
还有这个叶先生,倒是挺在行,他也照顾过得了癌症的病人?
她心里探究着这些,却不好问,暂且先按下,回头问问妈妈。
到了医院,雨还是下得很大。
医院永远是世界上最繁忙的地方之一。
车堵在门口,前面还排着长龙。
“叶先生,不劳烦你了,我跟晋慈就在这下车,我们走进去。”
“不麻烦。”叶竞转头看着林秀凤,英挺的眉舒展着,他微笑着开口,“如果你们不急,就在这排队吧,等会儿我下地下停车场,省得淋雨。感冒就不好了。”
感冒就不好了。
这倒是提醒了林秀凤,她急急点头:“我们不急,就是怕耽误你时间,太不好意思了。”
“不耽误,阿姨你不用客气。”
还好没排多久,保安指挥得合理,很快车子分成两道进了停车场。
叶竞陪着办理住院,一直把人送到病房安定下来才离开。
走之前,只说过一句话的张晋慈再次开了口:“谢谢你。”
这回声音比之前大。
她看着叶竞朝她点了点头,又跟妈妈打了招呼,才走出病房。
身后林秀凤没停下念叨,说着这个叶竞哪里好哪里好,帮了她好几次忙。
张晋慈没出声,心下一阵难过,这几个月她放化疗,刘阳只来过两三回。
她回家休息了一礼拜,刘阳也没来看她,说出差了。
她疲于应付治疗,很多时候身体的痛苦让她没精力细想她跟刘阳之间的问题。
那些痛苦的诉说都藏在了微博里。
她没加任何病友群,却常常去搜索那些胶质瘤的奇迹,期待自己也能好起来。
今天的事,明明是未婚夫该做的,却由一个点头之交的人主动代替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还爱着他?或者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即使自己命不久矣,也不甘愿放手,他那样的态度,她恨起来的时候,也有一丝拉他下水的痛快。
可是受折磨的只有她自己。
她握起拳头,用了些劲,左手上的戒指硌得掌心微疼。
刘阳劝她别戴了,但是每次放疗结束,她还是会套在手上。
这是明晃晃的最好的证明不是吗?只要她还没死,他就不会离开她。
“晋慈,来吃药。”
林秀凤一声喊,打断她的思绪。
张晋慈仰头把药全数吞下,放下水杯,抬手按了按头上的帽子。
“你家也有癫痫的情况?”隔壁床陪护的大姐指着床头柜上的开浦兰,“我妈吃这个药好像没用,还是犯病。”
张晋慈没说话,林秀凤忙走过来:“你最好找神经内科医生看看,抽个血看看血药浓度。”
“我们术后有过两次,第二次给医生看了,医生说是抗癫痫药的血药浓度不够,加了药量,一天吃四片。”
对方大姐眼睛一亮:“谢谢啊,我妈可能量不够,一天吃两片。要不是你说我还真不知道。”
张晋慈低着头坐在床边,幸亏之前在车上妈妈没说癫痫的事。
毕竟眼角发青,眼神发直,肢体颤抖,嘴角发紫并流口水,实在是太丑了。
叶竞拿到了菱角就回了家。
第二天起大早往墓园去。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歇,但天没放晴,还是阴沉着。
山上风朔朔。
他穿得比平常多,短袖外边是软壳防风衣,自己不能感冒,不能发烧,他比谁都清楚。
大风大雨刮落不少残枝落叶在墓碑前,叶竞弯腰捡走了树枝,又把碑上沾的落叶细细清理掉。
然后摆上了鲜花,摆上了那一筐新鲜的菱角。
“师父,你又长一岁了。”
“师父,生日快乐。”
他拧开宝矿力,跟碑前的那瓶碰了碰,液体滑入喉咙,在这个天气有点凉。
“师父,我跟你提过的于洋走了。”
“活不下去,自杀了。”
“这段时间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能再上点心,他是不是就不会走极端,就会继续跟命运抗争。”
“他说难,太难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
“我也活在恐惧里,今天不知明日。我已经过了复查的时间,但是不敢面对,我怕复发,怕自己没多少日子。”
“本来我已经决定去见李指导,可是我反悔了。”
“我真的怕。”
半晌的沉默,寂静的空气里只有清脆的鸟鸣。
他问过自己,如果复发,还能如之前那般坚毅吗?
答案是否定。
他不能燃烧着爬出灰烬,他只会落在尘埃里。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没得到任何答案,就这样麻木地站着。
直到袁铭来找他。
“哥,跟师父说完心里话了?”
叶竞转身,袁铭笑着踏着台阶上来,手上捧着一束花,一盒坚果棒。
“我贴心吧,让你跟师父说说话。”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也不管地上的潮湿,又把花和坚果棒贡在碑前,撕了一根摆上,“师父,你最喜欢的零食,给了带了一盒,吃个够。”
然后立刻就抓了一把菱角,边剥边笑:“哥又给你带了好东西,我也爱吃,我吃两个你不会怪我吧。”
他没个正行,吃完了手上的菱角,又跟叶竞嘀咕:“那家人就没来看过师父?”
叶竞叹了口气,摇头:“应该没有。”
袁铭立刻不高兴,眉毛竖起来:“太不像话!是谁为了救他家孩子连命都搭上了!”
“要不是师父,被撞死的就是那个孩子!”
惨痛的画面倏地闯进脑海。
他跟袁铭约好给师父庆祝生日,路上接到警察电话,陈清瑜出车祸,为了救一个突然跑到马路上的小孩。
他们到的时候,只看见白布之下的隐隐人形,警察说太惨烈了,不要看。
叶竞不管不顾跪在地上,抖着手轻轻掀起一角,他的师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那鲜红模糊的一团永远刻在他的脑子里,那种周身发凉心脏破胸而出的感觉,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说不出话,一只手扼住喉咙,痛苦的悲鸣尽数化成撕心的呜咽。
陈清瑜只是跟弟兄俩说,说他过生日,难得放纵一下饮食,但是还是要保持身材,所以就不开车了,跑步去餐厅。
因为他没开车,所以在路上随手救了个孩子。
因为他救了个孩子,所以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叶竞跟袁铭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那场惨痛的灾难里走出来。
两个人都拼命说服自己,师父是救人,他从来都这样,不会冷眼旁观的。
可是,那家人怎么就不来看看呢。
袁铭还在骂。
叶竞拍了拍他肩膀:“算了,师父救人前也不会想这么多。他那么好的一个人,那是他的本能。”
袁铭低头不说话。
“师父,帮我照顾于洋,喏,就住在你下面,上回已经给你指过路了。”
“师父,哥武力值不减当年,一手摁住那小子,直接动弹不了。”袁铭又乐起来,“我们走了师父,下回再来看你。”
转身拽了拽叶竞:“走,哥。”
“我接你回家。”
夜里倒是做了梦。
一次没梦见的于洋和好久没入梦的师父一起来了。
师父先告诉他收到了他的委托,会把那小子照顾好。
叶竞刚想再问两句,陈清瑜就挥手走了,只说要他心思别那么深,放过自己。
他还没回嘴,转了个画面又是于洋。
他脱口而出:“对不起。”
于洋坐在高高的河堤上,笑着回他:“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