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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枫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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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柳倚主把自己陷在柔软光滑的被褥里,消化那一下灵魂撞击。
他往头顶瞟了一眼,这位急太监——三师弟。
少年气盛,威焰正如一身橙红的绣金华服。
那对上挑的狐眼里酿着陈年肝气似的,却还是称得他尤其龙姿凤采,倜傥不群。
薛廷也见他仰倒下去,被区区剑鞘撞得泪眼婆娑,捂着脑袋哧哧喘气,还要从丝缕长发中偷眼看他,像是服软求饶,又像在试探他如今的脾性。
柳倚主满头的乌发如泼墨一般撒在一袭雪白的云被上,未干透的卷曲贴身,顺着敞开的衣领深埋其中,青筋紫脉的手臂袒露在外,剑鞘破开的伤口在他石白的额头上十分醒目。
不过是红了一角,做什么吟来唱去的扰乱人心。薛廷顿觉睡在自己床上的根本就是一个妖孽,连柳倚主鼻尖上那粒黑痣也恼人多余,真是比狐狸还狐狸!
薛廷忆起初识交好,还曾为这人梳发冠发,而后此人摇身一变成为了春秋宗的二师兄,自持身高船涨,也不来找他了。
春秋宗多寂寞,师尊天天不着家,除了嘴里吐不出什鸟好话的大师兄,便只有柳倚主能与他来往。
他拉下脸去求和,换来一句赌约。
若是薛廷能打过大师兄,柳倚主便自愿让位,认薛廷为师兄。
为了这一声日思夜想的师兄,他没日没夜地修炼,势必要让这人输得心服口服。
谁曾想到最后只有自己记得,这声“二师兄”早被人忘在脑后,全当戏言了。
原本也知道这人没什么乐趣,结果竟也如那些被自己戏耍的蠢材一般,简简单单三言两语惹地柳倚主闯入不枉泉,想来人都不过如此。
或许是今日日头正好,照得柳倚主面容模糊,往日阴沉都被一缕缕黑发见阳折断,一身乖僻傲骨埋在衣被下,人也越发孱弱可欺。
一股轰然怒气不降反升,薛廷探身,一把抓起柳倚主散乱的头发,逼他忍痛凝望自己。
薛廷对他横眉怒视,龙吟剑知晓他心思,自觉飞来直指柳倚主,冒着火气的剑身滚烫灼热,贴着皮肉作威作福,令那细肉猛然一抖。
薛廷仍是个不谙世事的贵家公子,以为抓住一点命脉即可让人俯首听令。
可手底下的人仰望着他,虽是虚弱,一点没他当时见之落入不枉泉的慌张,反而浅浅地露了一个稀罕的笑。
“你再不放开,我就告诉大师兄,你房里那些侍女和你偷藏家里的聚宝源。”
柳倚主大概还没对这世界了解个通透,他那自认暗通曲款豆丁大的声音,在另外三个修士有意关注的耳朵里,完全是铿锵有力,乃至如雷贯耳。
气氛一下子暂止了,宁沄水绞头发的手速变快,杏眼里满是“果然如此”,连风都识时务地挂在门口不敢进来。
柳倚主察觉不对,越过薛廷,从聊卿望他那诡异的一眼里看出了些许端倪。
只见聊卿宽袖一挥,朴素小院金蝉脱壳般褪去一层灰蒙杂色,露出了辉光闪耀的内里。
梨黄云母桌上悬的那幅仕女图突然跌出一摞貌美的婢女来,叠声地呼来痛去,宁沄水连连小跑上前挨个搀扶。
聊卿再一指,一处地皮金光闪烁,冒起缭绕青烟,几下后似是挣扎不过,金光越发猖狂。
无数珍宝钱财泉涌而出,瞬间铺满了整座螭舟院,这平平无奇的弟子院一下子富丽堂皇了起来,令人咋舌。
春秋宗诚然不大,只有五人而已。
江浸月自是不用说,一心专注修行,对住所吃食等旁物漠不关心。
聊卿又是捡来的孩子,从头上那枝枯树叶、一身蹭光发亮的旧衣,也能看出是个勤俭节约的品行。
可薛廷就不同了,他是狐王视若瑰宝的老来子。
从小娇生惯养,擦脸净手这等贴身事从小由人服侍惯了,走路都得几只狐狸抬着走,对春秋宗这样自立自强的地方自然是适应无能。
于是才偷运了家里的侍女和财宝,一边享受一边修行,这日子倒是并未比家里苦许多。
本来宗门不甚严厉,也没有检验这些死物的初例。但他窝藏这些陋习于修行不利,反而失了事理,显得心术不正,悖逆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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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白鹤背起薛廷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念想,朝天边飞去,那一众侍女不舍的眼泪滴珠成串,几乎滑落成雨。
金乌普照下,天边甚至竖起了一道淡淡的长虹。
聊卿路过时打了个无聊的哈欠,并附上一句语重心长的忠告:“下次再犯,不用请我过去了”,说罢离开。
这几个字编排一下,便可以是“下次再闯不枉泉,我请不用过去了”,毕竟他只为尽职,毫无自愿之心。
言下之意不就是哪儿凉快死哪儿,别叫他去挪尸。
柳倚主一阵腹诽正无处排解,宁沄水抱着聊卿从遣返行李中为她扣下的一只晶猫小宠,走时安慰道:“大师兄就是嘴拙了一些,你多担待,日子长了就好了。”
一听此话,心中了然。
“柳倚主”不愧是春秋宗第一独行侠,来了这些年处得比外客还陌生。
他顺着话意点点头,并没有往心里去。
薛廷还伫立在白鹤离去的地方,而他的屋子连房梁屋瓦都尽数拆空了,连一根木板都没剩下。
想来让他独居自立比登天还难,再说金山财宝全都送返归家,怕是连寻欢作乐的念头都起不了了,柳倚主蓦然心情大好。
他刚要走,背后声音暗哑。
“你故意的?”
“不枉泉从激怒我,到大师兄回来正好撞见你落水,都是你有意为之?”
柳倚主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橙红的衣角在风中道道飞扬,如一纸红枫,冶艳腾绝。
薛廷的死状倘若随生前一贯的靡丽作风,应当是红艳浓血,白头气尽。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死也与仙魔两尊无关,纯粹是惹是生非而招致的虐杀。
薛廷被制成了人彘供人泄愤愚玩,他以那样作呕的形态存在了很久,久到柳倚主也记不清他是何时死的。
眼前宿敌未成大业,说他尚在襁褓都不为过,柳倚主又想起薛廷砸来的那一击帮他融合了些许记忆,也算得上是功过抵过。
“你害我这样,就这么走了?”
柳倚主仔细思忖:“半山腰还有一间草屋,现在归你了。”
他停了停,揶揄般叫出口:“——二师兄。”
这一声低低的,略带一丝朦胧笑意,追着风送了过去。
戳得薛廷耳朵麻麻痒痒,一时愕然。
他转过了那张华贵灿耀的脸。
头顶红瑙金冠的辉亮被一对狐眼所夺去气势,那双眼里装着真真正正的明火鸿光。
柳倚主见他不做声响,解释道:“我想你三年五载里也打不过大师兄,这一声二师兄不知何时何年才能听到,所以——”
薛廷眼光烁烁,微微有些不服气。
随之越加怀疑,越想把耳朵竖起来再好好听听,想要清楚地听到从这人嘴里滚出来的,的确是他夙兴夜寐想要的。
“为了报你今日救我之恩,二师兄之位还给你。”
须臾后,柳倚主以为他默然接受,薛廷终于开了尊口。
他摇头:“为什么吃准我一定比不过大师兄?这赌注赢得不光彩,你拿回去吧,我不稀罕。”
风在此时喧嚣了起来,薛廷腰上悬的金铃喈喈震响。
他声音不大,神色淡淡的,像是在拙劣仿照聊卿的做派,却忘了垂帘掩住火光十色的溶溶眼眸。
他的朗然被风灌来掷去,荡在螭舟院里诵给柳倚主,决心坚明。
柳倚主挑了挑眉,更意外。
这家伙不是对这件事觊觎已久、欺压已久,到最后成了狂念吗?如今给他却不要了?
想来是方式不对,贵公子还真难伺候。
于是他好心好意地哄劝:“师兄……”
柳倚主低眉顺眼,从他嘴里微微拉长的字音,宛如楚云湘雨,沥沥藕断丝连的水珠。
未等字停风落,薛廷抖然败露,竖起尖刺蹭蹭发作,仍是修炼不到位的小狐一个。
“都说让你别叫了!”
薛廷耳朵根酥痒不已,冷风一吹,竟然突了几簇绒毛出来。
他瞪着柳倚主,眼里冒火脸上也冒火,尤其一双绯红的耳朵与天边晚霞没什么分别。
薛廷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只红毛火狐的本相了,惹得柳倚主更想逗弄。
既然狐狸羞恼得张牙舞爪,他也不想强逼末路,于是退而求其次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明明被欺红了脸的人是薛廷,他却从柳倚主无可奈何的语气里听出些不期然的千依百顺。
他听出了属于柳倚主家乡,那座距此千万里地的城港——遍地绵密春意与情爱纠缠。
柳倚主等了又等,晚霞已去,云霭将至,天地都将化作蒙蒙黑色。
在他转身离开时,薛廷又开口道:“相见湾的故事——你能说给我听吗?”
端详了一会儿,才知道薛廷的的确确在仔细询问,而不是在冷嘲热讽相见湾那些人尽皆知的风流俗事。
于是本着广结善缘逆天改命的信念,柳倚主一路走远,直到尽头,他头也不回地向后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