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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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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男人的回答显示出完全的心不在焉,他的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划着。
“在写什么?”女孩子好奇的凑过去,“樟丹,你在写什么?”
男人并不说话,但是也并不阻止女孩子的窥探,他修长的手指依旧在桌上写写画画,间或叹息一声。
“林昭,信阳,祁洛……”女孩子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于是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坐下,顺手子一旁书架捧了本书来读。
屋子里陷入一种惯常的宁静之中,而在这一片宁静里,男人的叹息显得分外明显,这使得看书的女孩子也逐渐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樟丹。”显而易见她只是在寻找个话头来试图打破这片有些令人手足无措的宁静,却又不知要如何说起,只好讷讷的叫着男人的名字,“樟丹。”
男人抬眼看着她,眼神温厚。
“樟丹。”女孩子咬咬嘴唇终于决定了一个话题,“那么,我们真的是被梵天大神所抛弃了么?”
男人看着女孩子犹豫的脸,目光渐渐有些游离,最后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仓促且干瘪的笑声。
“忘忧,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被叫做樟丹的男人翘起自己右侧的嘴角,玩味的观察着忘忧年轻的脸上所闪现出来的无措的表情,“你可是下一任的巫主呢,怎么能对自己的神这样的怀疑呢?”
“我……”忘忧脸上无措的表情越加明显,她忍不住伸手到自己右侧的眼角,试图要掩饰住那块朱砂色的胎记。
那块胎记自她出生的时候便有了,起初只是小小一点,后来却逐渐增大,到了最后,宛若一弯新月一般。
这胎记注定她的一生,手指毫无目的的抚摸着与四周皮肤并无二致的胎记,忘忧望向樟丹。
与她一样,这三十余岁的男人脸上亦有一弯朱砂色的牙月,横亘过了左眼,却并不显得狰狞。
她只是觉得亲切,这男人自她还在襁褓之时将她捡回养大,两个人在这十五年间相依为命,今时今日,颇有一种甚于血亲的亲昵之情。
樟丹伸出手去,轻轻阻止她无措的触摸,他语声轻缓,如同年前所下过的那些雨水一样。
“一切皆因业而生,因业而灭。”他低声说着,像陈述那些与己无关的事实一般,“忘忧,每个人自出生以来就背负了数不清也看不见的‘业’,即使是神明,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
他抬起手柔和的整理忘忧腮边的乱发,樟丹那张白皙得近似透明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却显得格外的沉黑——就像朔月之时一般。
“现在你定然是听不懂这些,忘忧。”他继续说着,却有些认真起来,“但是你必须要记住这些。”
忘忧似乎也被樟丹突如其来的认真给镇住了,她脸上满是茫然,却没有像之前听到自己觉得茫然不解的东西时候那样,嬉笑着试图蒙混过去。
这时候樟丹脸上有着格外的认真和严肃,他似乎看着忘忧,却又给人一种他正在看着辽远弗及的彼方的感觉,每每这个时候忘忧都会有一种突兀的寒冷孤单的感觉。
一点没错,虽然面前这个男人站在这里,是这里的巫祝之主,身膺重任以及荣耀,但是自骨子里透出来的讯息丝毫没有错,他,一点都不属于这里。
忘忧看着樟丹望向无边远方的眼神,忽然想起来某一次他对自己所说的话。
那天樟丹饮了些浊酒,脸微微的红,话也多了一些。
他看着乖乖坐在自己面前的忘忧,忽然叹了口气,转瞬却在脸上挂起来一个奇诡的笑容。
“忘忧。”他略略有些口齿不清的说,“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忘忧并没来得及拒绝或者接受,樟丹已经自顾自的讲述起来。
“忘忧,你需要明白,在这片国土之外,尚有别的国土的存在。”樟丹微微眯起眼睛,轻仰着头看向窗外,仿佛能够看到那其他的国土一样,“这些土地有着与我们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的人。”
“那么,那些人长得会像我们一样么?”忘忧忍不住生出了好奇的情绪来,看着樟丹,轻声地问。
“一模一样。”樟丹看了她一眼,嘴角翘起来,“不然,忘忧,十五年前我为什么会破格成为这里的巫主?”
即使那个时候忘忧尚未出生,但是十五年前樟丹出任巫主的那一幕,她却已经在书里看过无数遍。
那时大巫主暴毙,而全国之大,并不能找到一名有着尊贵印记的人来担任此职。
庆朝上下一时间陷入了一种无法遏止的恐慌之中,在庆朝200年的历史之中,尚未有过天之使者忽然暴毙的先例。
而此时,有人在海边沙滩上发现了昏迷着的樟丹。
他狼狈不堪,但是,眉目之间的那个胎记分外清晰。
于是人们并不再理会对于这个外来者的不明身份的担忧,只因为这个胎记,苏醒后向人们宣称自己对从前的事情毫无记忆的樟丹没有经过任何盘问,便顺理成章的成为新任的巫主,而在他即位的十五年间,风调雨顺,恰恰从侧面证明了他身份的不可怀疑。
他一次一次对人们说着一样的话,对于他的前尘,他只记得一件事情。
他叫樟丹。他镇定且迷茫的说,我叫樟丹,除此之外,我一概记不起来。
但是,那个夜晚,微醺的樟丹一字一句的说着话,清清楚楚。
他说,忘忧,我并不属于这里。
苏醒之前的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我知道,即使说出来的话也不会有谁相信,忘忧,或许你也不信,但是你要明白,在国土之外还有国土,大洋的彼岸并非神域,那里有和我们一样生活着的人类,与我们一样有悲有喜,有嗔有怒。
于是忘忧点点头,懵懂的将这些话记下来,却也不去思索。
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便被人丢弃在路边,机缘巧合,当时正要参加即位祭礼的樟丹在辇轿之中听见这小小婴孩孱弱的呱呱声,停下辇轿,令人将她捡了回去。
一开始忘忧并没有受别人的注意,这小婴孩喂饱了之后便乖乖睡去,看着也是玉雪可爱,确确实实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还有她眉梢与生俱来的那一点朱砂痣,看上去分外惹人怜爱。
或许一开始人们并不曾注意她,只当是巫主一时的善心,可是等忘忧和那点朱砂痣一起慢慢长大之后,人们便注意到了这沉默的女孩。
那枚朱砂痣如同埋在肌肤里的种子一般潜滋暗长,在忘忧五岁的时候,便看得出是一枚新月的形状。
于是整个庆朝一片哗然,现任巫主与继任巫主同时出现,宛若天有双月一般,这在历史上亦然是前所未有一例。
流言蜚语小心翼翼的流窜起来,而在这些流言成长起来之前,樟丹已经采取了动作。
一向不热衷于祭祀以及祈祷的他,破天荒换上自即位祭礼之后便再没穿过的精致黑袍,带上纯金的法冠,再一次登上梵天大神的祭坛。
樟丹的手里牵着当时刚刚五岁的忘忧,忘忧的黑发被扎成丫髻,一脸懵懂,却有一种小孩装大人的乖觉。
她身上也穿着沉重精致黑袍,那是夏天,分外的热,忘忧脸上满是晶莹汗珠。
她只是不声不响,任樟丹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踏着柔软红毯,走上祭坛。
忘忧走在这漆黑祭坛之上,四围的花岗岩已经被成年累月生祭所流的鲜血染成纯黑,铁锈味若有若无的在他们的身旁晃动,很突兀的,忘忧觉得头微微的晕。
她依旧保持着缄默,和着大人的步伐行走着,略略有些吃力的登上高台,稍稍心猿意马,她险些撞在停下来的樟丹身后。
樟丹在红毯的尽头停下,打量着漆黑的雕有龙型暗纹的祭台,之后一双眼睛平静的看向祭台之后,盘腿七支趺坐于莲花座上的梵天大神。
梵天大神双手结法印于脐下,看上去端正庄严。
他坐在沉黑色土地之上,镇压六方,宝相庄严,不怒自威。
而在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身边小小的忘忧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