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逐上春来》孙升

1、楔子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论语·颜渊》

　　室内非常昏暗，没有灯烛，窗户也紧闭。从太和三年到太和六年这三年来多次发生的月犯斗魁、心星异象，不知是有幸还是无幸，照不进这间狭小又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别室
　　北魏的皇帝拓跋宏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他感到身体非常沉重，这通常是发烧的前兆和症状。饥寒交迫、疲惫绝望还有疾病、杖责一轮轮凌虐他留在这尘世中的□□。京兆郡公冯熙与博陵公主长子冯诞偷偷带给他的胡饼早就吃完了，腹内肠胃被饥饿蹂躏得几乎要断掉，他有气无力地看着黑洞洞的床幛想：“我还有几日可活呢？”
　　接天连日的火把光从门口涌了过来，沉重的“吱呀”推门声几乎是从前世传过来的。蒙着灰的地面上重新走过人，结着蜘蛛网的墙角有贵人亲自擦拭，久久没有生火的炭盆中也堆起木炭准备生火。拓跋宏用自己也想不到从哪里寻来的气力往门外看去，惊骇发现门口站着自己做梦也不敢想的人——太皇太后冯氏。
　　她生得相当高，腰背挺拔，只从背后看简直就是条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头发虽然不争气的成了灰白色，但是从冯太后挺拔的鼻梁和流畅的下颌看，她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儿。冬日风寒露重，天色又黑得过分，兵卒点足了火把，将她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冯太后本就是一个高大沉稳的人，一旦陷在影子中就尤其显得城府深沉腹有丘壑，那双时时流露出才智、狡诈、猜忌、残忍和宽恕等光芒的眼睛在火光中几乎比太阳还亮。火光一闪一暗间，拓跋宏眼睛几乎捉不住她的身影，倒是能感受到那双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自己
　　像条母狼，他脑海中飘过这个想法。

　　不知是身上衣太单冻坏了脑子，还是三日不进食饿坏了肠胃和心，他迷迷糊糊对像是个幻影的冯太后说：“母亲，太渴了……”后半句“您给孩儿倒杯水吧”不知怎么的，他硬是咽进肚子里。
　　没想到冯太后真的要为他倒水，只是她捧起碗才发现碗上全是灰尘，茶壶里一滴水也没有。那两道泛起白色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紧跟在她身后的阉官平日里受惯了她的毒打和恩惠，此刻不敢顾忌随身带酒要承受的惩戒，连忙将自己酒囊奉上，“太后，里面装的是鲁酒，味道淡，您可以给陛下喝一点。”
　　冯太后不紧不慢地用酒水润了润皇帝干裂的嘴唇，见他脸颊酡红真如醉酒，心知他是病重。她先令人打开窗户，后令专门负责自己内宫御膳的王遗女准备皇帝膳食，继而征调太医令李修进宫为皇帝诊脉，接着又叫紧随她身后的皇帝长弟咸阳王拓跋禧扶皇帝起来。

　　“皇帝怕是不能走了，你扶着他些。”原本紧闭的空间因为涌进太多人使空气更为浑浊，进来的人都有些呼吸紧促、难以喘息。冯太后神态自若，但也清楚这地方不能久留，打算带着重病的皇帝先换个宫室呆着。
　　拓跋宏强撑着身体站起来，随即倒在弟弟怀里。平城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自古便是收人性命的季节，他又接连受了饥、渴、寒、伤、病这五样折磨，如今又被许多人惊扰，本就多愁多虑的心更是添了许多痛苦。
　　侍立在咸阳王拓跋禧之后的是太尉拓跋丕，拓跋丕看出他心事，碍于咸阳王拓跋禧还在，只好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知道您思虑重，但是人在病重还是放宽心为上，毕竟天又塌不了。”
　　拓跋丕是冯太后心腹，当年以禁卫武官的身份追随太后身后，参与诛杀乙浑的政变。但是他也姓拓跋，在冯太后几次三番要废黜皇帝甚至意图处死他时，对皇帝处处维护。拓跋宏从对方“天又塌不下来”一句听出冯太后暂时不打算杀自己的消息，默默垂下眼泪，“我年幼无知，体弱多病，对太后多有冲撞，多谢几位大臣替我周旋，使我①与太后母子重逢。”
　　他勉强站起来，一一向后望过去，拓跋丕身后是鲜卑贵族穆泰②，穆泰身后则是太后另一个宠臣，出身陇西李氏的的尚书仆射李冲③。他们虽然跟随太后多年，但也都坚决反对太后拥立咸阳王拓跋禧，废黜皇帝。

　　穆泰似乎也感受到皇帝目光后的重量，他像秋日成熟的稻麦一样压低了腰背，他身后的李冲和他交换眼神，“吉人自有天相，您后面还有天大的喜事等着您。”
　　皇帝病得全然想不出自己这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喜事值得期待，却听到李冲微笑着对他说：“太后前不久犯了乡思回到龙城镇，不料在那里经龙城镇镇将引荐见到位高氏女子，太后见她姿容美丽，念着您身边少人侍候，打算将她和宫中定州刺史之女林氏一道送到您身边。”
　　穆泰又补了一句，“待高、林二女到平城宫后，太后打算再挑选京兆郡公冯熙和尚书仆射李冲之女一同为您开枝散叶。”
　　魏朝皇帝大多早婚，冯太后有意废黜拓跋宏，迟迟不肯为他选妃，耽误了他的婚事。魏朝自从道武帝拓跋珪后便采取子贵母死制，之所以先让高、林二女先入宫也是盼望身份较为卑贱她们先生下长子和次子，免得到时候处死身份较为高贵的冯、李二女。

　　皇帝知道自己这就是彻底脱困了，感激地看向将自己拉出泥沼的臣子，发现他们身后果然站着太后的亲哥哥冯熙。他当初侥幸逃脱太武帝拓跋焘的追捕，没有被拉去受宫刑做阉官，跟着自己的保母魏氏逃到蛮夷居住的地方，在那里学得弓马娴熟，结交了许多朋友。在自家妹子成为贵人后他返回平城，娶了景穆帝拓跋晃之女博陵公主，一飞冲天成了朝廷贵戚。
　　冯熙身后是他和公主长子冯诞，冯诞因为在这些人中地位最低站在最后，但是他望向皇帝的目光最真诚也最忧虑。皇帝感受到他的关切，挤出力气冲他笑了笑，实在没能耐再去说话。

　　拓跋宏把咸阳王当成拐杖扶着他走，在恍惚之中看见自己的母亲李氏。李氏在他三岁时就被冯太后拉出去缢死。据说她死时情形极其凄切，因为知道自己将折到太后手中，她就将家中男子名字全部报出，说给附近监督她自尽的阉官。她每说一个名字，就捶胸大哭，泪尽如雨。身边曾侍奉过她的宫人听了也热泪涌出，如摧心肝。但是拓跋宏一直当不知道有她这个生母。
　　他第二个看到的人是他父亲献文帝，献文帝十五岁后与嫡母冯太后频频争权，后因为记恨太后宠臣李弈与太后有私情而诬杀李弈和他几个兄弟，从而与太后交恶。太后在李弈死后三四年，秘密毒死自己曾经的养子献文帝。
　　陪侍在惨死帝后身边的人是生母李氏的外祖父襄城王韩颓和李氏之父李惠，冯太后对两个人堪称是斩尽杀绝。他们两家蒙受祸患之残酷远远胜过被献文帝处死的李弈一家。他们活着蒙受冯太后罗织的罪名，死后被抄家。
　　皇帝一步步走远了，他看见那些死人也像早晨的雾一样轻飘飘散了。
　　烧亮半边天的火把下冯太后背脊挺得笔直，拓跋宏在彷徨迷离之中，觉得太后比他还硬挺些。

作者有话说

　　①北魏皇帝在日常生活中常自称“吾”，本文一律改为我；
②穆泰：北魏重臣，与拓跋宏因迁都反目成仇；
③李冲：北魏重臣，是拓跋宏与始平王元勰的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