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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工蚁 ...

  •   我还以为是上午十点,原来是晚上十点。那么说我今天不可能再做什么了,只管到早已安排好的旅馆,沉沉地睡上一觉。
      我记得向导跟我说不必睡觉,但我实在困倦得离谱,再者大晚上没什么地方可去,倒不如投入睡魔安稳的怀抱。我看了一眼089,他仍然默念着什么。
      我忍不住了,正想拍一拍他,他却睁开了眼睛。
      “好了!”
      “怎么?”
      “全过了一遍。”
      “全部?”
      “对!”他小小的眼睛,闪着光似的。
      “有多少?”
      “两三万字吧,都是很简略的信息,但错误率不能超过万分之一。”
      “你用了多长时间记住?”
      “半天。回去又要重新忘掉,再记住其他的。”
      “真羡慕你的记忆力。”
      “有什么好羡慕的?可千万别学我们这套;我们这些恢复使,早上强迫自己记住,晚上又勒令自己忘掉,用脑无度,估计很快就用尽了。”
      “很痛苦吗?”
      “起初很痛苦,后来就慢慢没感觉了。”
      “习惯了?熟能生巧——”
      “不是。我们把痛感忘却了,就算现在你刺我一下,我只会感觉有点麻。”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
      “把大脑里面各种各样的所有接收系统,尽可能地全部改造成信息接收器;感觉处理器,改造成信息处理器,如是种种,每熟练一点,昨天的感觉就失去一点。当然,由于时间有限,现在我们忘掉的只有几种感情,七情六欲,大部分我们还是有的。但我经常和225、372他们讲笑——啊,他们是我的同事,这个想必你能猜到了——说我们早晚变成一台计算机,一台没有任何感情的,真正的机器。372,他是乐观主义,他只是觉得现在的我们像工蚁一样,但我们都知道,不管是计算机还是工蚁,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任务也差不多结束了。”
      的确,此刻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与一台不断存取信息的计算机几乎无异,又有如那兢兢业业的工蚁,而且不只是他,所有被称为恢复使的,都像是计算机和工蚁的一个个重叠一般,既精准、冷静、能排除一切干扰,又勤恳、任劳任怨、坚守职责本分。
      “我说,你是渚州人吗?
      “不是。坦白说我已经忘了——为什么这么问呢?”
      “没,我看你带着十字架。”
      “噢,”他看了一眼那十字架,“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是西山人。”
      “原来如此,”我看向窗外,“西山的儿子,看到今日只剩下一座实验室的西山,会是什么感觉呢——他的感情,虽说丧失了一些,仍不至于一点感触也没有吧。”
      但我没再寻根究底,而是问他:“对了,你这次负责的,是什么内容?”
      “攻占巴士底狱的第一部分。”
      “一共几部分?”
      “六部分。”
      “等等,我不太理解,就拿狭义的法国大革命来说吧,一共有几个部分?”
      “你说到94年吗?这个框目太大了,我们不分为‘部分’,而是分为‘单元’;虽然只是改个名字而已。一共有一百二十个单元。如果一直计算到1830年,我记得是有快八百个单元。包含了各个领域的内容——当然,只有法国史。”
      “好——我考考你,热月政变是什么时候?”
      “1794年7月27日。”
      “还真准——话说回来,那么多信息,你们得传输多久?”
      “一个人,运气好的话,能来回四五趟,完成四五个部分,就很不错了。”
      我有点难以置信,问道:““这不是杯水车薪吗?就三十来年的法国史,都要快两百个人恢复,还有英国、德国的呢?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历史,又怎么办呢?我没有泼你们冷水的意思,但我觉得这项工作,真的太——太沉重了。可能我的语气重了,不好意思。”
      他摇摇头,用坚定的眼睛看着我,说道:“总有一天会解决的。”
      “牺牲了怎么办?”
      “牺牲了,还有别人。”
      “我说你,你牺牲了,怎么办?虽然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
      “我牺牲了,满一年,会有人继续用我的代号,继续进行我的工作。这就足够了。”
      他微笑着,抚摸着胸前那蓝色的小十字架。我失去了问下去的勇气,只是看着他。他见我不再说话了,便重新闭上眼,默念起那两三万字来。
      我看着他,再看看窗外令人绝望的夜幕,忽然有点想哭。
      这群不动声色的工蚁,正在修复我们的历史,正在恢复,我们的文明。

      列车沿着钢桥行进,我察觉我在向南走着,大海慢慢出现在前方。晚空幽渺而几不可见的月照,温柔地洒落在水面。
      我向下看,虽说没有恐高的习性,一瞬间仍不由得心惊。许是为了安神,晚间列车放起了音乐,沉稳的旋律,一如2020年代的风格。被神明舍弃的土地上,仍能生出这样的旋律吗?的的确确地敲中我心,只可惜歌声中,满是听不懂的话语,虽说音符被称作共同语言,我还是遗憾于难以全数理解其中的感情。
      而且,这首歌,不消说,不论能追溯到多早,一定是黄昏战争之后的产物。这就意味着,回到十进制世界之后,我永远等不到它的到来了。
      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按理来说,我不仅无法听见这首歌,而且更加没有可能认识这八进制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是晓云和晓音,还是,铃。
      在2021,也许因为每天都有工作,将这份感情深埋于心底了;但是一到这哀伤的2646,又像月出一般无可奈何地唤醒,我只好深呼吸,让冰冷的空气进入胸中,意图将这暗暗燃烧的烈火,再压下去些许。

      列车抵达站台,响起了稀疏的脚步声。我还疑惑该到哪里去呢,和089还没出站,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您好,我是——”那人向我招手道。
      “渚江联合的向导嘛,我知道了,我跟你们走。”
      “谢谢您的配合。”
      我回头看时,089也在看我,我向他挥了挥手,他点了点头,嘴里默念了一句什么话,便扭头走开了。在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快消失不见时,我遥遥地,敬了一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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