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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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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洋溢着热闹的空气。我想我终究还该回一趟家,且不说我仍有居住权,学校宿舍在过年前后也会封闭,到时就无处可去了。商铺大多数也停了业,还好趁年前买了新手机,把那台格式化,还给了小黎。
然而过几天,等到大年初五以后就能回来,因此也不必将行李带回去了,只寄存在储物室就好。用了一学期的蚊帐和被褥,只一下午便清洗干净,用大大的夹子,在晾衣架上挂起来。在午后的一片静寂之中,我关上了门。
熙熙攘攘的一月过去了,二月的渚州,宛若空城,街道上偶而掠过零星的汽车,行人也少得出奇,在日照将尽而街灯未明时,整条道路清清冷冷,寒空凝霜雾,朔风卷黄叶,萧萧瑟瑟,空空荡荡。
我骑上自行车,拐进了路旁的小道。说起来,去年那些阻人去路的蟊贼,现在几乎看不见了。一是新校区远离了三不管的城中村,二是学校改组了纪检部,新班子上任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接连处理了几个为首的小混混,一肃歪风邪气,余下的也就偃旗息鼓。
有传闻,旧校区被区内一所知名的初中合并,后年就要重新启用,因而已经不招新生了,或者说,我校已放弃了那边的管理权,交由那所初中重整。也就是说,新入学的高一,就在本校区。我们这一届与上一届,有幸成为经历两个校区的学生,也算是历史的转折点,时代的十字路口。天知道这一年改变了多少啊,倘若我晚一年入学,就几不可能遇到那样的困局,更不可能认识芷琴了。
如果我不曾认识她,会怎么样呢?可能我仍会遇见铃——不对,这是一定的。虽说有蝴蝶效应的影响,但我不觉得蝴蝶效应能够干预我们。倘若到了那个地步,也许我会比如今轻松得多,仅仅属于我们的世界,一想到,整件事就简单明快起来了。
可是王芷琴,那条未知的世界线上的王芷琴,又会怎么样呢?她永远不会知道,弦,是谁。也许会一直沉浸于过去的生活之中——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明明已经形成了一个闭环,我可以很冷漠地说,她用那种极端的手段,维持着自己的生计,如果这逻辑能够无瑕地运作下去,又有何不可?反而是我,因为我的出现,她落入了八进制的深海之中,即便一次又一次扎挣着勉强浮起,仍每每被迎头的巨浪击落。反而是我,给她带来了深重的不幸,如今这计划,我也不知可不可行,但这已然是唯一的道路了。即使是始作俑者的我,面对这混乱不堪的状况,也再无其他办法了。
我有罪。芷琴曾经让我拯救她,如今我却将她推进了深渊,这深渊的通路极短,一头便是终结的彼岸。如若起初知道这回事,她断不可能对我伸出援手——任凭我被打得头破血流便是,无论怎样,总比现在这无可奈何的情况,好得多。
反过来想,与其说我拯救她,倒不如说她予我以纯然的救赎,在无边的黑暗中,给予我最初的光,从高邈的上方垂下那根蜘蛛丝,将我一点一点地,牵引回广阔的地面。伤痕累累的她,却像天使一般降临了。
大概她前世就是天使。每去一次病院,那印象就加深一分。她平静而不动声色的仪容,仿佛有震慑人心的力量,重重地凝视着我的灵魂。尽管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秀丽的双手愈发枯槁,但她的魂灵,却一天比一天更像那崇高到极点的,天使,照耀着我。这强烈的光芒,好比那天穹散下的光辉,无法遏止地普照一切。
骑自行车,经冷风一吹,就容易胡思乱想呵。但我既如此罪恶了,又还有什么回避问题的理由呢。
停下车,慢慢走上楼去,手中把玩着钥匙,金属碰撞的叮叮声,忽而使我清醒过来。我连怎么度过这几天,都还不知道呢。
推开家门时,二哥不在,桌上一张纸条,写着“我回老家了”。我瞥一眼,便将纸条撕碎,扔进了抽水马桶。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不得不继续计划了。
原打算点个外卖的,偏偏今天的工作较之平日繁忙得多,甲方屡屡提出些不经大脑的要求,交涉之余,又得一点一点地摸索,总之弄到十一点多才勉强完工,自己仍是不甚满意,但甲方说可以了,那就暂且交上,险些碰着死线。看看时钟,此刻除了深夜的烧烤摊,也没别的餐馆了。因为夜深,配送费也上升了,与其花二十多块吃个半饱,倒不如泡面吧。
开了电视,放起了无聊的肥皂剧。月下,空寂无人的街道,男主跑,女主追。又是俗套的剧情,尴尬至极的对白。我才懒得管男主为何要跑,女主又为什么去追。
“噢,邱君,我亲爱的,我的心要碎了,不要走——”女主喊着,大概这演员刚出道,只比完全的念白好些,更让人提不起兴趣。不知怎的,我向来对电视剧不感冒,也许因为生活已经足够跌宕,几能战胜一切拙劣的人造剧情了。
我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抬头看一会电视屏幕,又低头吃一点面。
骤然响起了背景音乐,缥缈在夜空中的旋律,只几秒钟,又完全扰乱了我的心绪。
《如月二十三日的天空》。我一时竟忘记了吃面,只是出神地盯着屏幕。
音乐又放了十来秒,镜头从男主沾满泪水的脸上,猛地一切,到了空虚的十字路口,倏忽间迎面冲来一辆货车,车轮滚滚有如雷鸣。刹车声如宿命般鸣起,“呲——”,配乐停止了。
特写转向女主,见得她花容失色,惨白的脸上涕泗横流,尖叫着,呼喊着男主的名字,但这出自心底的叫声,转而融入了尖锐的收束音之中。
一切结束了。晚空下起了雨,只剩下闪着灯的货车、倒下的男主、一地鲜血和在雨中跪地不起的女主。
典型悲剧,我收回方才对主演的评价。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寒假作业,其实我已经写了不少。正是今天,我还记得朱晴会去接张嫂,我也顺便出门一趟吧——虽然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拜托朱晴姐的。
我早早地出了门,到了云吞店,幸而卷帘只关了一半。我俯身进去,见张嫂正收拾着什么,便打个招呼。
“小弦啊——要吃点啥?张嫂现在给你做哈。”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过来看看您。”
“哎哟,有心了有心了,你不回家过年吗?”
“回什么呀,我家就在这。”
“真好——”
“张嫂您也好啊,以前还要提前半个月赶高铁,现在坐女儿女婿的车回去,多方便。”
“我那女儿出息了啊——养个娃娃到现在多不容易,小弦,你也该多多孝顺你爸妈——你吃早饭了吗?”
“刚吃了一点。”其实我是空腹过来的。
“张嫂在这吃完午饭再走,你也呆这儿一块儿吃吧?尝尝张嫂新创的五香云吞……”
我不好推辞,便说道:“那就麻烦您了……”
“小铃那丫头呢?好久没看见她喽——还没回来嘛?回来了让她来见见张嫂噻,挺可爱一小姑娘,告诉她张嫂想她了。”
我只好笑笑,糊弄过去。
我面对门坐着,在云吞面端上来以后不久,就看见两人钻进来,一个朱晴,一个小蔡老师。他们见了我,看起来先是有点惊讶,转眼又理所当然似的平静下去。
客套似的打了招呼,我们坐在一起。朱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来她有什么想对我说,却碍于场面。但我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小蔡老师,你也要回老家吗?”我问。
“是呀,”他挠挠头,“我和她们一起回去。”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们老家在哪。”
“我老家不远,出了北渚再过些就到了。她们就远一些。”
“我老家在西山。”朱晴说。
我一时愣住了。
张嫂说道:“其实也不远,以前坐火车很慢,现在高铁三四个小时就到了。”
我转而没话找话地说:“通了高铁,西山发展也快了好多。”
“是啊,你们年轻的不知道,以前那里荒凉得很嘞!”
“那时候整个西山城也就四五万人。”朱晴说。
我问:“为什么呢?那里好像生产锡矿,也没有那么贫瘠吧?”
朱晴摇摇头,道:“有锡矿也得运得出去才行,说得好听就山清水秀,说得不好听叫穷山恶水重岩叠嶂,虽然通了火车,但运量很有限,而且这边的人也不愿意去开采。”
我不解,问道:“怎么不愿意呢?”
“他们信教。老早以前宗教就传进去了。”
“这我知道,”小蔡老师俏皮地举起手,“西山的宗教最为出名,像太平天国那样自成一派,现在都叫‘西山教派’,不过已经没什么信徒了。”
我问:“为什么?”
朱晴说:“原本大家困在山里,信息闭塞才去信教。现在通车通网了,有的人抛弃了信仰,有的人改信基督教或者天主教,说是不听二道贩子的话——”
我留意到张嫂一瞪朱晴,她登时闭上了嘴。
餐桌安静下来,张嫂慢慢说道:“张嫂小时候呢,也信过那种教,拜过神像,后来慢慢不信了,但是你看,”她取出挂在胸前的吊坠,“这个十字架,我还一直留着。”
“为什么不信教还要挂十字架呢?”我问,期待着他们三人的回答,然而朱晴姐和小蔡却不发一言,只是看着张嫂。
“纪念。留作纪念。”她低声说道。我知道其中定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但我不可能再追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