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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尽断获新生 ...


  •   西原王朝都城的坊市中一向是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所谓盛世景象大抵就是如此。

      无人知晓,也许仅是一墙之隔,便有一条阴冷潮湿的小巷。

      林笙此刻便倚墙坐在小巷中,蓬乱的乌发遮住了面庞,沾满尘土的衣裳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乌黑的手布满了疮,她正用一柄短剑修剪自己的指甲,那柄短剑做工精致,剑柄上刻了两个小小的字,林笙。

      流离的日子,已有整整三个月了。第一个月,她从城郊一路走至此处,风餐露宿,衣不蔽体;后面两个月,她四处拾捡大户人家丢弃的剩饭,甚至有几次翻过院墙去偷盗。

      今日忽而想起整理仪容,是因为今日是她的十岁生辰。生辰嘛,总是要庆祝一番的,只是,这是第一次,她不得不过一个无人陪伴的生辰。

      一想起这些,她几乎又要流泪。

      三个月前,她还是一个从未出过深山竹林的灵宗弟子,作为一个被外出游历的宗主捡回来的孤儿,她尚在襁褓便被宗主收作关门弟子,被一群师姐呵护着长大。

      可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那是她第一次准备下山游历,临行时,从她的行囊里掉出了一本失窃数日的灵宗秘籍。

      出乎意料的,平日里最疼她的大师姐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把她押至后山狱中;更出乎意料的,平日里最温和的师父和三位长老都一口咬定她偷了那秘籍打算外传。

      任凭她哭得撕心裂肺,模糊了视线,咽哑了喉咙,师父化去了她的全部内功,不再看她一眼,师姐更是一路将她推搡出了灵宗的大门。

      她至今都不清楚事情始末,只知道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切,她当日在紧闭山门外跪了一宿,黎明时分便投了河。

      她尚是不知生死含义的年纪,只是一时无路可走惊惧万分便试着永远逃避。可再醒来时她发觉自己竟完好无损地躺在河的下游,抬眼一望,便隐约可见渺远的繁华京都。

      介时她是浑身难受,胸口闷痛,头晕眼花,她已无再度轻生的决心,念及此处荒山野岭无以谋生,便向京城走去。幸运的是,大师姐连她的包裹也一并扔了出来,那里面尚有衣物与干粮,更令她欣慰的是,当日她们收去她的长剑和腰牌,可却不知为何将那柄准备下山前师父刚送给她的短剑留在了她身上。

      此后她每日皆为衣食劳心,也无暇再顾及那日之事,更无暇思考生存的价值,就一直如此浑浑噩噩,唯有每日隐约听见灵宗传来的钟声时,她得以知道自己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街角忽而传来喧闹声,将她从回忆中惊醒。

      那是一个比她还要瘦小的姑娘,周围有一众恶奴对她又打又骂,还有一众行人指指点点,她蜷缩成一团,气息微弱,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

      “叫你再偷东西!”

      “小小年纪,尽不做正经事。”

      林笙也不知自己何来一股热血上涌,她分明没有自保的能力,却未曾多想便冲上前去,张开双臂护在那小姑娘身前,大声喊道,“别打了,一大清早,若出了人命,这附近的生意还做不做?”

      当即便有人跟着上前劝解,“算了,究竟是个孩子。”“如此晦气,还是算了罢。”……

      林笙见事态缓和,只觉得一念孤勇过后,现下已是四肢百骸无力,也顾不得别的,抱起那小姑娘踉跄着躲进深巷里。

      那小姑娘显然心有余悸,一直蜷缩作一团,也不说话。

      林笙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汐。”她声音有些颤抖。

      林笙翻开她的袖口,发现她那枯瘦如柴的胳膊上尽是触目惊心的於青,登时喉头微涩,不由自主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别怕,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小汐此时方拿出怀中压的不成形的烧饼,犹豫再三,掰了小半块,递给林笙。

      “不用,我不饿,我才吃过。”林笙忙推了回去。

      小汐似是怕林笙后悔般,缩回手,几口便吞了下去,吃完烧饼,她似是有些困倦,倚着墙昏昏欲睡,可但凡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转醒,警惕地看着回周。

      林笙翻过墙去找了些清水和一块干净的手帕,细细擦拭小汐的伤口,小汐疼得发抖,却一直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

      林笙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便道,“你可想听我讲故事。”

      小汐点点头。

      林笙便想效仿过去在自己不开心时给自己讲故事的大师姐,可却神差鬼使讲不出,眼看小汐期盼的目光,忙随口说道,“有一个和小汐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在山上跟着师父学武功。她的师父视她如亲生女儿,待她极好,她还有一个特别爽朗风趣的大师姐。”

      当初师父为国出征时,在边境捡了还是婴儿的她,事后也一直说她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直至她七岁那年,偷听了师父与旁人的对话,方知道自己本是个孤儿,虽是如此,她从未感到半分孤寂凄凉,也未对孤儿这个词有进一步的理解,那些年,师父就是她的母亲,灵宗就是她的家。

      “有一次,她和一位师姐比武,好胜心切,用了自己控制不好的招数,以至于重伤了对方,师父很生气,让她跪在祠堂思过。”

      “小姑娘怕黑,那天晚上,她偷偷哭了,正哭着,却听见屋外有些声响,她推开屋门,看见大师姐和其他几位师姐坐在侧面厢房的屋脊上,大师姐正抬头望天,见她出来笑道:‘今晚月色真美啊,呦,巧了,你也在这啊。’。”

      “小姑娘也抬头望一眼天,却发现只见乌云,不见繁星明月。”

      林笙想起那时三长老总说她疏于礼数,行止不端,说是她的师姐们惯坏了她,师父不置可否,二长老倒说这才是潇洒风骨,并因此对她更偏爱了几分。

      林笙忽然喜欢上了回忆,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灵宗弟子,师父、长老、师姐的笑容都是那样的真切,仿佛依旧属于她,依旧触手可及。

      “还有一次,那小姑娘为了偷懒,装病,被师父发现了,师父把她关进后山的石洞,用几块巨石堵住了洞口,让她亲手搬开石头方可离开。”

      “小姑娘很快便磨伤了手,便坐在一旁大声地哭。这时外面传来一位师姐的声音,‘别哭了,我帮你搬走一块,就一块,掌门肯定不会发现。’”

      “后来又来了几位师姐,石头很快被搬空了,小姑娘出来了,却看见洞口放了一瓶处理伤口的药,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林笙讲着讲着忽而有些恍惚——师姐们偷偷帮她的事儿,师父真的不知道吗?

      师父虽严格,但待她素来分外心软,她犯些小错时,只要去认个错撒个娇,师父便不会责罚她。那次在祠堂跪了一宿,便是师父对她最重的一次惩罚了。她那被视为掌门接班人的大师姐乌若从小到大倒没少受罚,可即便如此,大师姐也没学会三长老所谓的行止端庄,平日里最喜欢看着她们胡闹,自己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师父似乎就根本不会教出规规矩矩的弟子。

      在她的印象里,更多的是她生病时师父照顾她三日不宽衣,是她漫山遍野的玩耍师父在一旁看着她笑。

      这次她离开灵宗,师父那样反常,会不会是另有隐情?

      不知不觉间,日薄西山,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转寒,小汐突起咳嗽几声,轻声道,“好冷。”

      林笙暗道不妙,摸了摸她的额头,竟是出奇的烫。

      林笙将她抱在怀中,试图不再让她受寒风侵袭,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汐的额头愈发滚烫,面色也愈发苍白。

      林笙知道,人受了伤后,就易有这般症状,而她所知的唯一疗法,就是用一种药敷在伤口上;可她甚至连那种药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曾有一次她重伤后高烧不退,师父便给她用过。

      她还记得,灵宗在京有一处分堂,以便于处理采办等一些杂务,那种药,在分堂中一定找得到。

      林笙缓缓将小汐扶到墙根上,柔声道,“姐姐去找药,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雨越下越大,林笙心中更添了几分急切,也顾不得路滑,一路小跑。

      林笙本就一直停留在与那分堂相距不远的地方,转过一个街角,便已能望见那在雨中模糊了的牌匾。

      眼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林笙心底忽生出些怯意。

      方才决心要来时她全然忘却了自己身份的尴尬,兴许是一时情急,又或者,是她根本不相信灵宗会这样抛弃了她。

      林笙终究不敢喧哗,不敢强闯,只恭恭敬敬站在阶下,对那两名屋檐下守门的弟子说,“我的妹妹急病,眼下急需用药,劳烦两位姐姐代为通传。”

      其中一人道,“抱歉,今日不见客。”末了,兴许是见她可怜,又柔声道,“天寒雨骤,姑娘请回吧。”

      “两位姐姐就通融通融吧,我妹妹年纪小,身子又羸弱,她真得撑不住了。”林笙急得将乱七八糟的礼数皆尽抛于脑后,又僵持一会儿的,她冲上石阶,便要硬闯。

      那两名守门弟子也不伸手推搡,只拔剑出鞘,横在门前。

      林笙闭了眼,看也不看直向门撞去,她似乎听到那二人收剑的声音,但立即又感到右臂一凉,想必是受了伤。

      一声巨响,门终于是被她撞开了,她睁开眼,迎面便是一个穿着夜行服的人,随后便听到门口那两人齐声道,“见过大师姐。”

      林笙抬头,见到乌若师姐微笑着说,“她要硬闯,你们拦不住实属正常。”

      林笙不由心安些许,暗想着大师姐果真是心最软最好说话的,又想到以往每逢荒年,大师姐都会下山布施,以缓解灾情。这样的大师姐,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待那二人重新关上门,乌若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僻静处,冷着脸,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想求一些药,就是那种……”

      “不行。”乌若甚至没有听她说完,就回绝了她,“林笙,你若还有半分良心,就应此生都无颜踏进灵宗的门。”

      “师姐……”

      “不敢当。”乌若眉梢眼角尽是掩不住的厌恶。

      “有个孩子她快撑不住了,人命关天啊!”

      乌若至此仍不曾正眼看她,只冷冷地说,“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相信你求药当真是为了救人?一个偷过师门秘笈的人,有何信誉可言!”言罢,转身便走。

      林笙下意识觉得千万不能让她就这样走远,既是因为一条无辜的人命无论如何都值得她尽力去救,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与灵宗的关系还有转圜的余地。她上前两步,跪在乌若面前,双手死死拉住她的裙摆,“我没有偷秘笈,求您相信我,好吗?”林笙此刻已是悲从心起,脑海中不断涌现三个月前那一幅幅扭曲而断裂的画面,直让她精神晃忽。

      “你没偷,那便倒是我与掌门联手陷害了你?”乌若冷笑着,“姑娘还请自重,莫要我差人请你出去。”

      “师姐,求你了,就算我真偷了,那个孩子是无辜的啊,求你救救她!灵宗不缺这一点药啊,师姐,你救救她好吗?”林笙彻底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的哭号着,“求求你了,我只要一点儿药,今后我绝不再踏进灵宗半步,让你们蒙羞,我可以为奴为婢效犬马之劳来赎罪,真的,相信我好吗?”

      乌若扭过头去,随后手起剑落,斩下那截被林笙攥在手心里的衣角,便径直离去,再不看林笙一眼。

      林笙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大门,昏昏沉沉走回那条小巷。

      小巷空无一人。

      她刹那间便清醒了,然后便疯了似的寻找,找遍了周围的每一条或宽或窄的街道。

      小汐一个虚弱到站都站不住的孩子,能走到哪里去呢?那样一个瘦到皮包骨头又奄奄一息的孩子,又有何利可图,难道会被人偷了去?

      可若有好心人救助,小汐定然会留下来告诉她一声再走啊。

      林笙虽还未停下寻找的脚步,但心里已经默认小汐是遭遇了不测,自己是救不了她了,便又哭了起来,然后渐渐哭的喘不上气,就近靠着墙角坐在了雨水之中。虽是萍水相逢之人,但对三个月来心无所依的林笙而言,已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为数不多的意义。

      林笙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先前她还怀着一丝侥幸,总觉得被逐出灵宗不过大梦一场,某日一觉醒来她便还是那个被师父和师姐们爱护着的灵宗弟子;总觉得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定会有人默默出现为她遮风挡雨,帮她解决一切困难,就像过往的十年一样,总有人为她善后兜底。

      但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幸福中的灵笙从未想过,在这偌大的江湖里,那种被保护的很好的状态,不过是精心编织的偶然。现在的她虽未想的深远,但却已第一次意识到,这次她就算哭昏在路上也不会有人来帮她了。

      小汐大概不会再回来,灵宗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再相信她、并重新接纳她了。

      不远处的街道有打更人走过,林笙发觉此时已是三更了,她的十岁生辰过完了。

      是新的一岁了。

      此刻林笙心里生出一口气,虽然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但她想要做出些改变,至少不要傻傻坐在这淋一夜的雨,至少不要再蜷缩在这条阴冷潮湿的小巷中,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朝巷子外走去。

      走出小巷,便是宽广的街道;或许是大雨之故,街上无人,空旷非常,似乎一眼便可望尽京都路。

      雨渐渐小了,云也散了,依稀可见一轮弯月,和那洒在青石板上熠熠生辉的光华。

      林笙此刻方知,天地素来广阔,亘古未变,让她压抑的,是她自己不愿离开的三尺小巷。

      她又走了几步,一抬头,看见一张未被风吹雨打去的醒目告示——

      天沐武院招生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往事尽断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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