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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绝望 ...

  •   他得赞扬她,居然可以跑得这么快。她跌跌撞撞地穿行在植被茂密的树林之中,要跟上她着实是个麻烦,而这只会不断让他胸口的仇恨更加灼热。对他的命令以红色加粗的字体在意识深处滚动: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她在尖叫,一声声惊恐的尖叫,折磨着他已然脆弱的神经。“救命!谁来救救我!”

      他穿过夜晚漆黑的树林追赶着她,锋利的爪子在途径的树皮上挖出深深的沟壑,主人在他身上刻下的印记传来锐利的疼痛,渴望尖叫声停止,渴望撕开她的喉咙,渴望让她闭嘴。他的嘴唇沾着血,铁锈味不断在舌尖铺开。这可能是他自己的血,但他还是品尝了它的味道。

      在他身前几英尺的地方,她的步调乱了。他的嘴角扬起了不属于自己的恶魔般的弯弧。他正在逼近他的猎物!他的主人一定会很骄傲吧?

      她又跑了几步,气力耗尽,终于摔倒在了一堆枯草叶中。

      他朝她扑去,反手一巴掌阻断了她持续不断的刺耳叫声。“闭嘴。”口中咝咝的低吼也不是他的声音,他早已忘记了那种愚蠢的反感,全盘接纳了主人进入自己的躯体,挤进他的头脑里,把自己毫无价值的碎片弃若敝履。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喘着粗气。她的瞳孔因为惊恐而缩小,“迪普,对不起,不管我做了什么,都很对不起。”

      多管闲事的东西。撕开她的喉咙。让她永远闭上她的嘴。

      惊恐的女孩缩在面前的枯叶堆里,一脸悲伤地抬头看着自己,他认出了那是他的姐姐。“这不是你,”她呜咽着说,“求你快醒醒,快醒醒!”

      动手。就现在,松树。

      “是,主人。”迪普口中呢喃低吟,然后将牙齿咬向她的喉咙。

      -

      迪普猛地惊醒,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扶住身后的床头柜,稳住自己没有摔倒。没过两秒,他突然意识到,手指下的木质表面并非来自他自己的床头柜,而是梅宝的。

      他又意识到,他一直站在梅宝的床边。她睡得正香,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又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又退了一步。他的镇定完全崩溃了。迪普转身跑向卫生间,猛地关上身后的门并锁了起来。他瘫坐在地,下巴埋进了膝盖里,眼泪沾湿了他的睡衣短裤。他错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从比尔那抢来睡觉的时间。

      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比尔已经过去了几天,然而在此期间情况严重恶化。之前他勉强还能抓住机会睡上几个小时,如今却已经将近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如果说第一天晚上还是只是有点不舒服,那这第三天可谓是极其痛苦。镜子里他面色惨白,病态俱现,眼睛下方黑眼圈也是日渐加深。保持清醒并不是最困难的部分,在他连续做了三晚噩梦(他的姐姐乞求他醒来,然而最终都被他残忍谋害)之后,他一点也不想睡觉,胃口尽失。

      比尔说过要提高赌注,这个混蛋并没有开玩笑。

      这几天的噩梦与先前完全不同,里面不再有姐弟间的大吵大闹,也没有精神上的虐待。有的是真实的流血、爪子与獠牙。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变成这样,但梦里的感觉活灵活现足以让他感觉到那就是自己。他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嘴里吐出的那些向恶魔宣誓效忠的祷言。

      “这事还没完,你这混蛋,”他无视手腕上因这句话而燃起的钝痛,喃喃道:“还没完。”

      他刻意无视了自己明显产生动摇的信心。

      他蜷缩在黑暗的卫生间,背靠着门,隔绝了自己所有的亲人。在流完最后一滴眼泪后,他拿了一杯水,一颗不起眼的白色药片,从他越来越多的参考资料堆里抽出一本书,爬回了窗台。寂静长夜,无眠,他在寻找办法,摆脱慢慢勒紧脖子的绞索。

      -

      梅宝很担心。

      这一点很明显。梅宝并不是什么纤细敏感的人,但如今她的忧虑已经明显到影响了周围所有人。这些人中也包括了迪普,就算他不必担心姐姐为自己心力交瘁,他自己的事情就已经足够让他压力山大了。

      他已经竭尽全力想甩开她了,他会装作自己累了,心情不好了,或是其他不那么紧要的理由去摆脱梅宝,但她总是形影不离,嘘寒问暖。她不再去自己朋友家过夜,甚至是帕西菲卡家,她以前可从不放弃任何去诺斯韦斯特庄园享受奢靡氛围的机会。

      夜里,梅宝选择待在神秘小屋。她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迪普。在他不在礼品店工作的时候,她会找些活动不让他自我封闭,或者让他做一些不用动脑子的工作(只需要死记硬背或体力活动就能完成的任务,他可以依靠咖啡因的魔力来完成),有时还试图说服他参与她们的团体活动。

      迪普感到既温暖又悲伤,这种种只会愈发让他想起自己有多爱这样的一家子人——古灵精怪的姐姐、不修边幅的叔公、苏斯还有温蒂。一想到自己将会被从中分离就让他更加郁郁寡欢。

      梅宝不仅有着持之以恒的决心,浑身上下还充满了创造力。她的干预手段也愈发显而易见。

      “嘿,迪普,现在在放你喜欢的那个蠢蠢的恐怖节目!”

      “没事,可能是重播。”

      “哟,迪普普,我确信我在外面看到一只卓柏卡布拉!你想跟我一起去抓它么?”

      “这事不可能梅宝,因为大多数目击到卓柏卡布拉的人都集中在中美洲和墨西哥附近。而且……这个主意可能并不怎么样。”

      “噢我的老天迪普,你猜怎么着?”

      “危及生命吗?”

      “……呃……”

      “类似世界末日的情况?”

      “倒也没有……”

      “那就晚点再说吧,我现在有点忙。”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之后是迪普印象里梅宝唯一一次开口骂脏话。

      矛盾的是,要躲开梅宝很难,却又很简单。梦魇让他不安了太久太久,加上身体的劳累,只是单单的拒绝对他而言比想象中来的简单。然而难的是看到她转过身前的落寞表情,以及自己就是她急剧变化的背后原因。

      单一的尝试没有奏效,梅宝彻底手足无措了。她开始拉拢神秘小屋的其他成员一起加入她的计划。这也不算困难,因为斯坦、苏斯、温蒂,甚至是其他朋友都意识到了迪普此时情况的不容乐观。温蒂邀请他去一些美好的地方兜风(采用这样的关怀方式是因为她有属于自己的车),苏斯则是想了几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如果迪普现在还如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最奇怪的是斯坦扔给他的麻烦工作正不断减少(赶跑迷路的野生动物的任务落在了苏斯和梅宝身上)。那天迪普下楼,看到的就是温蒂在扫地,补充货架,而不是在柜台后面偷懒,而这本应该是他来做的。

      今晚精心展开的活动比以往都要隆重,甚至连迪普都震惊不已。一进厨房,扑面而来袭击他嗅觉的便是那一堆堆不健康到可能堵塞动脉的垃圾食品的奢靡香气。他怀疑这场里极有可能有帕西菲卡与她信用卡的参与。柜台上摆放着苏打水,不同于往日斯坦买的那种连商标都没有的三无饮料,是正儿八经的牌子货。旁边还点缀着许多花式点心。这些在当地杂货店里可买不到,他也不太确定这些是不是为了自己而准备的。

      面前的景象如此奇怪,这一次不仅仅是梅宝和苏斯,或者梅宝和温蒂,而是整个神秘小屋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站在小屋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叔公怔怔看着那些没有标价也没有过期的食物,温蒂在为大伙拍照(他十分确信那最后会发布在社交媒体上),梅宝和苏斯手里端着一盘本不该被油炸的东西准备倒进油锅。放在以前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加入其中。

      如今他却花光了自己所有的自控力才没有掉头逃跑,逃离这提醒他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的东西。

      梅宝手里拿着一把沾满了黄油的煎铲,转过身来,“嘿小老弟!你正好赶上了和梅宝、苏斯还有其他完全帮不上忙的懒鬼们一起的史诗用餐时间!”

      温蒂盯着自己的手机,头也没抬,“我在帮忙,在Ins上打广告,这很重要。”

      “我很不想打击你,但那个名字已经有对应的东西了。”迪普指出。

      “只要没写在版权文件上就不要紧!”梅宝反驳:“不过拍了也没用,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在湖上遇到巨型螃蟹怪后还没有更换过我们的相机。”

      迪普当然记得,因为自那之后的半年里迪普再也没吃过那片水域里的东西。

      “那么你还记得油炸奥利奥吗?还有油炸油炸奥利奥?”梅宝兴奋地挥了挥手里的煎铲。“众所周知,油炸也是有边际效用曲线的。最初的过程可以产生优秀的产品,第二次处理之后就会被污染。”

      迪普与温蒂互换了个眼神,她摇了摇头,耸了耸肩。他有一种感觉,只要能将他引向光明,她和斯坦根本不关心梅宝做了什么。

      “我和我的助手提议,”梅宝继续说道,语气权威得仿佛不像是在讨论油炸饼干的事,“在第二次……油炸化之后,利用第三次来恢复产品原有的品质!”

      “相信她这一次吧,”苏斯一边附和,一边拿起了一块没有沾上面糊的饼干,塞进了嘴里,“老天,搭配奥利奥这真的会更好吃!”

      “你愿意赏光协助我们的项目吗?”梅宝得意地挥舞着拳头,“科学!迪普,科学,还有饼干!”

      尽管厨房里的场景营造了一种欢乐又混乱的氛围,但他们之间仍旧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紧张气息。仔细观察,会发现温蒂专注于手机的样子只是虚假的表象,她时不时抬头看他,带着一种陌生的关切表情;斯坦也不是真的在看那些食物;苏斯在笑,但眼里毫无笑意;梅宝显然是在强作笑容,这更让他感到心里不快。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向他伸出援手,担心他的安危……

      也许他确实该被比尔带走,他实在太差劲了。

      迪普盯着地板,不想看到他姐姐听到他拒绝时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也许撒谎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抱歉,各位,我有点累了。你们留一点给我就好。”

      然后他转身逃走,一头奔向他们的房间,这样他就能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直到愧疚感与那条捆缚于心脏的丝线慢慢将他释放。他感到头晕恶心,也许是因为咖啡因药品的原因,但事实到底为何他再也已经说不清了。

      他起身离开,楼下传来轻轻啜泣的声音,是梅宝。

      -

      当天晚上她找上了他,那时他正坐在他们房间里那面三角形窗户下,月光静谧。她的脸颊浮肿,眼睛发红,很明显她已经哭了很久。她关上身后的门,抱着双臂靠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迪普移开了视线,“没事的,我刚才只是不太饿。”

      “你特么的胡说八道!”梅宝厉声喝道,这是她这个月来第二次说脏话。“根本不是没事的样子,迪普!你已经好几个礼拜不正常了!”

      轻度咖啡因过量的副作用还没有效退,他的耐心正在被损耗。这让他回答时的语气有些急躁,他转过头,仍旧不愿看她。“我只是压力太大了行不行?你别再担惊受怕了。”这样不好,但一旦抬起头他一定会看到她受伤的表情,所以他忍住了。

      “求求你……跟我说说话。不管你想说什么。”梅宝恳求道:“我在这儿,我哪儿都不去。求你了让我帮你。”

      他很想,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和斯坦叔公,这样他们就会握着他的手,帮他找出如何解决比尔的办法,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把他从深渊里拖出来。他们就是他的救生索。想到这里,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抽搐起来。

      然后他就想起了手臂上绷带下方的切口,它的痛楚一刻都不曾停止。冰冷的丝线缠绕在他的脖颈,将他欲说出口的话又噎回了喉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迪普站起身,转身朝着窗户走去,爬上了窗台。“没什么好聊的。再说了再过几个礼拜我们就要回家了,所以你为什么不去找你朋友们一起玩呢?”

      隔了很久梅宝才终于给了回复,她的声音冷得一反常态。“随便吧,迪普。”

      她猛地甩开门冲出了房间,刻意用力踩踏楼板的脚步声因她的远去渐渐消散。

      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回来,而迪普也没有再进去,他坐在窗台,一言不发。

      -

      六天过去,也就是在他与梅宝短暂吵了一架的那晚过后,从各种意义上说迪普都已经撑不下去了。不断摄入的咖啡因,纯粹意志力上的强迫,以及每每被噩梦惊醒的片刻睡眠,都不再足以对抗他浑身上下笼罩的疲惫与困倦。他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感官迟钝,反而是神经过敏般的易怒和暴躁,整个人完全丧失协调性。

      他开始看到一些可能存在又可能不存在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他视野余光的地方爬行、滑动,如同色彩斑斓的蛇。在他定睛去看时,它们又会消失不见。迪普不禁怀疑起这些东西到底是他过度疲惫的结果,还是比尔在耍他。两个答案都合情合理,但把它归咎于比尔也许会更加轻松。

      从那天晚上起梅宝就再也没出现过,礼品店补货的工作只能再度降临到迪普头上(他必须努力忽视温蒂投射来仿佛能烧化他头盖骨的紧张眼神)。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光是搬运商品就已经成为一件需要全神贯注的苦差事……不幸的是,他的注意力早已所剩无几。

      因此,一盒印着“神秘小屋”logo的盘子就遭遇了灭顶之灾。迪普踩空了一脚,重重摔倒在地,它们也随之七零八落地全都砸在了地上。“该死!”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短暂的惊慌后,迪普发现拉他起来的是斯坦。“迪普,你还好吗?”

      迪普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满地的残骸。“对不起斯坦叔公,我……”

      他的叔公摇了摇头,“呃,别担心。这样的盘子我还有一百万个。”他拍了拍迪普的后背(差点又把他一巴掌拍倒),放声大笑道:“我批发了一大堆。只要用简单的血液样本,那些可疑的供货商就会给我提供超划算的交易价格。”

      “派恩斯先生,你这样听上去很不合法。”温蒂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

      “是啊斯坦叔公,你现在可能已经在FBI的监视名单上了。”

      这种可能性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叔公。“孩子,只要没人看见就合法。”

      ‘或者没人找到交易记录。’迪普腹诽。他俯下身子正要把大块的陶瓷碎片捡起来,然而斯坦伸出手杖拦住了他。“你姐姐一会儿会过来清理它们的。反正我早就打算今天早点关门了。”

      迪普的心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兴奋,是因为斯坦叔公从来没有提前打烊过。哪怕是恶劣的天气,超自然的灾难,甚至生了病,也要从他们那些目光短浅的游客手上榨干最后一分钱才肯善罢甘休。他们的叔公正因如此臭名昭著。如果心爱的叔公自愿放弃了挣钱的机会,一定是发生了极为严重的事情。“为什么,怎么了?”

      斯坦越过他瞥了一眼温蒂,随后领着迪普缓缓穿过了商品架与展示架。“我们得谈谈。”

      这是迪普最不想听到的东西。

      太阳的位置表明现在已经是午后时分,迪普愈发感觉有点不安。他坐在门廊处斯坦专座旁的一张木质小椅子上,看着他的叔公在他旁边坐下。他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却发现,他举止滑稽的叔公,虽然一直想表现得如年轻人那样朝气蓬勃,但其实完全没了他刻意表现出的那副样子。他突然闪过一个意识——他的斯坦叔公好像有点老了,脸上潜藏着一股迪普看不懂的受伤。

      他们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斯坦和他一样,努力避免着眼神的接触。也许这是他们家族的特征吧。“我并不擅长这个。”斯坦默默嘀咕道。

      “我想这是家族遗传。”迪普叹了口气,至少让斯坦微微露出了点笑容。

      “那么,”斯坦开口,显然他很不自在,四处寻觅着措辞。“你知道,我已经习惯了每年夏季有你和你姐姐在我身边。实际上我一直期待着你们的到来。在你们离开的时候,我想我还会有点……想念你们。”他的目光抽动,“有那么一阵,我觉得这儿太安静了。”

      如果是从前,迪普会很高兴地听到这种坦诚的独白,然而如今在他心里只剩沉重。

      “我想说的是……”斯坦哀叹了一声,最终还是转过头看向了自己的孙子。迪普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忧郁,他费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逃跑。“我爱你们。这种话我不常说,但我很高兴我能有这样的机会认识你们两个。你们是我最好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让你在这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好好休息一下。”

      迪普惊得呆住,“我很好,我只是有点……”

      斯坦翻了个白眼,“孩子,你看上去好像已经一个星期没睡觉了。”

      “只是有点失眠!”迪普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还要大,他惊慌失措。在他抵御恶魔的影响时,那些支撑起他没有倒下的日常生活正在一个接一个的离他而去。而随着这样的发展,也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假装无事发生。他不想失去希望,因为绝望只会导致糟糕的决定,他最不想做的,就是给那个混账恶魔提供更多筹码。“我没事,我很好。我不需要什么特殊照顾,我只是有点累而已!”

      “所以我才让你别干了。”斯坦轻轻说着,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强迫你告诉我。但如果接下来几周的好好休息可以派上用场的话我也没意见。梅宝对出去玩还是很在行的。”

      迪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为了掩饰颤抖,它们紧紧交握在了一起。他无话可说。

      “再说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你爸妈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过来把我埋在树林里的。”斯坦打趣道。他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迪普却实在笑不出来。几秒钟的尴尬沉默后斯坦再度开口,他似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这一次的话语听上去不再那么焦虑。“我答应过梅宝,要带大家一起去镇上那家价格昂贵的店里吃冰淇淋。我想我还有必要去和柜台后面的那个家伙聊聊天。”他并不是在威胁,迪普只希望这个夜晚不会以探访监狱结束。

      他已经很累了。

      “我不想逛商场,斯坦叔公。”他看着手腕,轻声道。意外的,手腕上的印记没再隐隐作痛,甚至让他更加怨恨比尔,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允许他专注于此刻的谈话。他抬头瞥了一眼叔公,之前的表情又回来了。迪普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被人担心的感觉,于是他站起身准备回屋。斯坦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他停了下来。

      “你去的话明年我会给你布置双倍的工作的。”斯坦咧嘴笑道,“甚至也许不给你付薪水,听上去怎么样?”

      迪普勉为其难地向他笑了笑,“听上去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暑假。”

      他回到小屋,一言不发地经过温蒂身边,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的窗台在那里等着他。这也许是他现在生活中唯一不变的东西了。

      -

      迪普正在哭泣。

      整整二十七本书,从各种各样的神话,到民间传说,再到神秘学著作,没有一本讲到关于他与比尔之间牵着的丝线的事。他用自己的眼睛与紫外线灯搜索了日记上的每一页每一寸细节。但依旧毫无帮助。甚至连比尔本身的信息都没有。他的姐姐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也被剥夺了在神秘小屋帮忙的机会,每个人经过他身边都变得蹑手蹑脚,仿佛他是玻璃做的,轻微的一句话就会让他粉碎。最悲伤的是,他们是对的。

      从比尔操控他用刀自己在手腕上刻下印记以来,他的自信与勇气越来越从指尖流逝。恐惧笼罩着他,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因为他怀疑恶魔既然如此大费周章折磨他,就不会轻易置他于死地。那如蛆附骨的恐怖像钳子一样啮咬着他的心,他知道他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思维空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会正常变老,还是会永远困在十四岁?永远是多远?他突然想起几周前恶魔在树林中随口说的话,一股异样的寒意顺着脊骨缓缓爬下,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他后悔了,他不该前一天晚上把梅宝赶走。即使他什么都不能跟她说,但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会感到安慰。他害怕比尔让他以某种方式伤害她,这种恐惧正在逼近。他需要那个还没有意识到一切的自己欺骗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在他的余生里,不会再有这样懵懂无知的自己。

      眼泪缓缓从脸上淌过,他在窗台上蜷缩了起来,帽子从头上掉落。即将到来的分离是难以忍受的痛楚。

      一双手轻柔地梳理着他的发丝,带着一丝病态的深情。双手的主人看到自己的猎物逐渐衰弱,欣喜若狂。“啊,哭什么呀,松树?事情不如你所愿了?”

      他被打败了,但没有被打倒。一股残余的愤怒从胸口升起,“离我远点!”迪普呵斥道,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然而那人伸手一把抓住他绑着绷带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后退。疼痛,让迪普惊呼出声。

      “不要那么傲慢无礼,”恶魔淡淡开口,然而无言的警告就在其中,“除非你想让我再给你点‘提醒’。”

      迪普深吸一口气,扼制住了自己的尖叫。他的左手手臂仿佛在着火,绷带下的三角形如同震源中心,辐射出的剧烈疼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不……不了,谢谢。”等他缓和过来,他低声道,“这样就好。”

      这样的举动对比尔来说显然已经足够顺从,他松开了对他的控制。迪普保护性地将受伤的手臂抱在胸前,他已经无路可逃,逃也没有用,所以他留在了原地。

      比尔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多了这么多空闲的时间来反思你坚持要发动的这场战争是多么的毫无意义。反正你也不会用来睡觉……”

      迪普揉搓着他疼痛的手臂,默默生着闷气。他每天都会在脑中重复几遍,这样的感情从未消退——他恨比尔·赛弗,透彻心扉。

      “说起来,你喜欢这些噩梦吗?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创造它们。”一只手抚着他的下巴,冰冷的皮革贴着他的肌肤,迫使他抬起头来,看向那双闪着恶意光芒的金色眼睛。“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松树。”

      迪普抖了抖。他惊恐不已,却无法挣脱。一想到恶魔接触到自己,他就觉得恶心。“不要……”他的呜咽悲惨可怜,这样的声音若是出现在其他情况定会让他感到尴尬。

      一颗微小的红色光点在金色的眼眸中闪亮起来,比尔看着他无济于事的反抗冷笑道:“你知道吗,当我成为你每个清醒时刻里唯一可以看到的人时,你会渴望我的触碰。”

      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顺着他的脸颊划过,正中恶魔戴着手套的掌心。“嘿松树,我有个笑话!想听吗?”

      他不想。

      “什么东西有两根拇指,而且时间所剩无几?”邪恶的笑容扩大,恶魔松开了他的下巴,抬起手。迪普看着他舔掉掌心那滴眼泪,隐晦又可怕。“是你。嘀嗒。”

      眨眼的功夫,他突然又消失不见。

      在他消失的那一刻,迪普连滚带爬翻进窗户,笨拙地摔在地板上。刚才的话还在他脑海循环往复的游走,嘀嗒嘀嗒嘀嗒,他所剩无几的自由在他的指尖溜走。理性与逻辑如今已经让位于彻底的绝望。他环顾着房间,想找点什么,不管什么。这里只有一堆没用的书(如果他走了,谁来还掉它们呢?)和那本日记,还有一些零碎的杂物,它们既无法帮他逃走,也没办法帮他反抗。

      如果停止反抗事态会变得多糟?如果他屈服呢?

      “不。”他否决了自己,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破碎不堪。“还没完呢。”

      他扫视着房间里属于梅宝的那半边,希望能在那找到一丝奇迹。但遍布在她那一半房间的每一寸土地上,只有手工艺品,什么都没有。那把美工刀也神秘地从原先的位置上消失了。这个想法过于阴暗,他拒绝接受。如果比尔不打算杀了他,那也不会允许迪普自己来。

      当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有趣的东西上时,他的呼吸哽在了喉咙里。纸。普通的白纸、硬卡纸和涂着荧光剂的花色纸。纸。

      他一直在记录自己的状况,把写好的东西夹在日记的书页之间,他一定写了关于那个混账恶魔的事情,他知道比尔并不知道。他太专注于想跟她对话了,忘记了声音并不是唯一的交流方式。如果比尔在监视他所说的话而不是监视他写的东西,那他可以给梅宝写小纸条。他不确定是否可以亲自交给她,但他确定可以把它放在她会发现的地方。

      他得告诉她,还有斯坦叔公,该死的甚至还有苏斯和温蒂。他们都会帮助他,帮助他不让比尔把他带走。

      他抓起一张纸,一张难看的黄色硬卡纸。他不确定比尔是不是真的会注意到,尤其是在他刚刚过来打搅他之后。可能不会。为了增加隐蔽性,他还特意选了一支带折射光的彩色铅笔。如果比尔堪堪随意瞥一眼,只能看到迪普在一张卡纸上乱涂乱画。也许只要他速度够快,他就能躲过视线。

      迪普不再浪费时间,他直接跪在地面开始写字,一边祈祷着梅宝能读懂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潦草字迹。‘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几周前我在树林里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最近变得这么古怪。我不能说出来。但我需要你,需要斯坦叔公……来管好你们自己,不要掺和跟你们无关的事情。’

      他的右手自顾自地动了起来,紧紧抓着铅笔,将它捅进了那只固定纸张的手里。铅笔不够结实,在造成更大的伤害前就已经断成了两截。但即便如此还是留下了一个相当严重的伤口,血从中汩汩流出。

      缠绕他喉咙的丝线这次没有发动,他口中爆发出尖锐的痛苦嘶鸣。他的指尖流过深红色液体,染红了纸张。有人推了他一把,从他身边掠过,把纸从他手中抢了过来。

      “噢,淘气的松树。”比尔拖长声音,可怕的回音响彻耳边。他盯着那张纸,紧闭着的双唇渐渐失去血色。“我得承认你的智慧难能可贵,但你忘了一件事。”

      迪普的目光与他交错,面前的恶魔眼睛闪过之前相同的光芒,那一瞬间仿佛永恒。尽管他装出一副轻快的样子,但那只眼睛里绽放的红色血光很清楚地表明,迪普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一直在看着你。”比尔轻声说道。

      迪普逃走了。他也不知道他要逃到哪儿去,但他知道他现在得和发怒的恶魔拉开距离。他只跑了几步路,自己的身体就不听使唤了。他转过身,重新回到等在后面的恶魔怀抱之中。比尔抓起他受伤的手,紧紧地抓着,迪普听到了像是微弱的,骨骼间的脆响,突然间,他便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手的存在了。他很清楚,他的手仍旧连在手臂上,但它从未受到过像此刻这般严重的伤害。他满载痛楚的嘶吼被扼制在喉咙里,被那些穿过皮肤的丝线硬生生逼了回去。

      “也许让你留着这些是个错误。”比尔冷笑着。迪普脸色瞬间煞白,他疯了似的挣扎着,意图挣脱恶魔紧抓着他那只断裂的手的钳制。

      门“吱嘎”一声打开。

      眨眼睛房间里又只剩迪普一人。他“咚”地一声倒在硬木地板上。伤口上的疼痛明显减轻了,但中间的裂口仍旧存在。他惊讶地喘不过气来,此刻梅宝沉重地叹了口气走进房间。“听着,迪普,我……”看见眼前令人困惑的场景,她的话戛然而止。“发生什么事了?你在流血!”

      迪普撇撇嘴,把目光从手背上流淌着血液的伤口移开。“这……这只是个意外。”

      梅宝凝视着他。她的脸色苍白,似乎僵在了原地。她一只手紧紧按着房门,声音颤抖道,“迪普……我找到了那把美工刀。之前的那把。”

      迪普双眼放大,“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在伤害你自己。”梅宝吸了吸鼻子,“求你了告诉我吧,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开始让他措手不及了。他对面前情况的控制已经完全消失,极力寻求着救生的绳索。“我……不是……”

      别,这不关她的事。

      头痛卷土重来,仿佛在他头颅里炸裂的雷电。迪普紧咬着牙,勇敢地抵抗捆缚自己的戒律。“我……”

      我在警告你,松树。

      “我……”丝线再次收紧,勒住了他的喉咙。与之前几次不同,这次它不再仅是不舒服的程度,而是真的想把他勒死。他反射性地抬起手抠向自己的脖子。但那丝线无形无影,这样做丝毫没有使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容易。迪普再次向前倒在地上,紧抓着自己的喉咙,重重喘着粗气,通红的脸上带着恳求的表情盯着梅宝。梅宝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她冲出房间,头发随着步伐在身后猛烈甩动着。“斯坦叔公!”迪普听到她的尖叫声从房子里的其他地方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声响:沉重的脚步声、交错的人声以及他已经分辨不清的喊叫声。

      他的意识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慢慢变得模糊,最终完全消失。

      -

      他在一片黑暗的森林中醒来。

      随着他的意识慢慢恢复,迪普注意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沾在他的脸上。进一步观察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堆潮湿落叶中。他抬起手拂去沾在前额的落叶,发现手腕上的绷带消失了,那些不断流血的三角形伤口显露出来,上面传来隐约的钝痛。在他苍白皮肤的衬托下,那些三角形醒目又突出,像是红色的浮雕,边缘轮廓还发着光。

      他站起身,用不痛的那只手拂去剩下的树叶,仔细环顾起四周。这里所有的树都死了,烧焦的树皮像是经历了森林大火后的遗骸。脚下的杂草灰败枯萎,抬头也没有照亮天空的星辰。大片大片的乌云在他头顶朝各个方向延展,黑色、灰色还有白色交替相间。

      那一刻他的心里翻涌起强烈的不安,他意识到了为什么这儿只有单一的色调。

      熟悉的笑声从他身后响起,迪普立刻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该死。”

      他转过身看向那个站在两三英尺开外的身影,无视了自己想要逃跑的本能。目前为止,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欢迎来到为你全新改良的思维空间,孩子!”比尔夸张地说道,“我决定重新装修一下!完全没有任何生命物质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觉得呢?”

      迪普皱眉道:“我的思维空间?我以为……”

      “你以为你可以完全控制这里?”恶魔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用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再也不能了。”

      迪普向后踉跄了一下,在他失去平衡前,几根粗壮的黑色植物卷须突破地面,蜷住了他。它们拉着他跪倒在地,爬上他的脖子,捆住他的双手。他用力反抗,然而手腕上的伤疤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刻印在他的皮肤之上,阻止了他为挣脱所做的尝试。

      比尔围着他慢慢绕圈,审视的目光看向迪普。“所以,在你之前玩的那个可笑的花样之后,我突然想到,也许你并不了解我是谁,或者说我是什么。这完全是我的错。我应该带着被砍下的头颅来见你的,你知道吗?在那个世纪,人们召唤我的时候,我会带着他们亲人的头颅现身,这样他们就会足够重视我。这就像是一种宣告。”

      他停在迪普身前,单膝跪地,抓起他的下巴,迫使少年与他对视。“听着,我做交易是为了好玩。这并不是什么要求。我可以免费给予人类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让他们跪着求我。当然有一半的时间我只会实施后者,因为看着你们人类渣滓为了一些渺小的事情牺牲一切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为什么?”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对于他所经历的一切,他找不出任何理由,这似乎太不公平。

      比尔看着他,好像他是个傻瓜。“因为我是一个恶魔?别让这具肉身欺骗了你。我心情好的时候自然会打扮得光鲜亮丽,但这改变不了我的本质。当我看到我想要的东西时,我就会把他拿走。”

      迪普的内脏虬结在一起,恐慌而急促地开口问道:“但你为什么想要我?为什么不是我能给你的东西?比如说那本日记,比如说……”

      “如果我想要那个,我早就会把它抢过来,在你面前把它烧掉,松树。一页一页地烧,就为了看着你脸上沮丧惊慌的表情。”猩红的光点遮蔽了他本身虹膜的颜色,尖锐的牙齿露了出来。迪普嫌恶地呻吟起来。

      “你……你这……”

      “邪恶,反社会,杀人狂,任你挑选。”比尔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些我都听过了。我不想要那本书,松树。我想要的是你。我想要的是你那颗好奇的、足智多谋的大脑,它勇敢地探寻别人本能回避的角落。我想要的是你那颗愚蠢的、反抗一切困难的心,无论我有多努力想从中榨干它的生命力。”缠绕在他心脏上的丝线收紧,他酸痛的喉咙里发出不规则的喘息。比尔靠得更近,深情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我想要这双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眼睛,还有脆弱皮肤下加速跳动的脉搏。”感觉有什么东西像利爪一样刺进他手腕上的三角形里,距离动脉仅剩不到一厘米的距离。“这样我就能轻而易举把你切开,看你在我面前血流成河,恳求我的怜悯。我想听你尖叫着呼唤我的名字,让我成为你的唯一,听你呼唤我名时的痛苦、狂喜与虔诚。我想要你所有的所有,还有其他任何你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会用永恒的时间来探索!”

      迪普默默哭泣,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却也无法将目光从那个猩红的眼眸上移开。“所以我要把你带到我的思维空间去,在那里没人能找得到你,这样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只有我和你。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

      迪普摇了摇头。不是。但这似乎是错误的答案,他只觉得胸口的丝线又收紧一分,比尔的爪子深深挖进他的下颚。“它会的!你是属于我的,而且永远也别想逃走。好好利用你剩下的时间吧,因为等它流尽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迪普真希望当初自己能死在那片林子里。这种想法的出现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也许那样的命运会比现在的更加仁慈。

      利爪消失,有那么一瞬间,恶魔脸上的表情变得关怀备至。“别担心,我会让你跟他们告别的。我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迪普憎恨的目光射向比尔。恶魔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我完全就是个混蛋,但给你一两个世纪的时间,你会逐渐爱上他的。”

      植物的卷须消失,迪普重新瘫倒在森林的地面上。他咳嗽着,颤抖着,只想让自己沉入地上的落叶之下,那里将是多么甜蜜安宁,比尔再也找不到他。“说到这里……我有个交易,你可能会感兴趣。”

      迪普坐在地上,心如死灰般盯着地面。“我不想要任何你给的东西。”

      “是这样吗?”比尔似乎被逗笑了,“你觉得你能坚持多久不睡觉?毕竟这对你们人类来说是生理需求。”

      卑鄙的招数。睡一觉,暂时脱离现实的想法实在太过诱人,但他不想让比尔看到他有多么渴望那段片刻的虚无。

      “你难道不想闭上你的眼睛?哪怕就一小会?”

      他想。

      迪普深知这是摆在他面前的圈套,他抬起了头。“……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没有任何陷阱!”比尔高声说道,“这是免费的赠品。只要你说一声。”

      里面一定有猫腻——当然,它可是比尔·超恐怖·赛弗提出的赠品——但疲惫不堪的感觉已经让他无法忍受。“就这样?”

      “就这样。”恶魔笑了。没有锋利的牙齿,没有发光的眼眸,也没有任何令人不安的特征显示出来。迪普知道自己又在犯下错误,但他对自己撒谎的本领远胜于对家人。

      “好吧,”他疲惫地说道。

      比尔期待地看了他一会,“等等,就这样?不行不行,松树。你要把话说完整!”

      迪普愠怒,“让我睡一觉。”

      “那个神奇的字眼呢~?”

      “请你让我睡一觉。”这话让人火冒三丈,就如同它们中透出的绝望一样,但如今骄傲必须给需要让位。

      比尔双臂叠在胸前,叹了口气。“太可悲了!”他抱怨道,“说得跟真的似的。”

      “请你……”迪普咽了咽,抬头看着他,“让我睡一觉。”

      “我不明白,我觉得你好像没把这个当回事。”恶魔背过身迈步离开,迪普急忙喊住了他。

      “等等!”

      比尔停住了。

      让他的骄傲见鬼去吧。少年跪倒在地,低下头。“请你,让我睡一觉。”

      他听到恶魔的脚步声踩踏着落叶,在他面前停下。“这样好多了。”

      “请你?”原始的需求渗进他的声音里,恶魔的回馈带着肆意的喜悦。

      “我喜欢你这样说!让我们再来听一遍!”

      泪水划过。迪普并不在意。“请你……求你让我睡一觉。”他崩溃了,疲惫的肩膀因哽咽而颤抖起来,他不再费力去掩饰。这一次当恶魔拥抱他,再次抚摸他的发丝时,他没有退缩。他靠在比尔胸膛,在过去几日的苦难后沉浸在片刻的安慰之中。这样的感觉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好孩子,这样真的有那么难吗?”

      嘴唇拂过他的额头,一切——痛苦、疲惫和焦虑——都变得模糊起来。在沉入这场无梦的安眠之前,他感觉到那双唇瓣印在了自己的嘴上。“好好睡吧,松树。很快你就会和我在一起了,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场噩梦而已。”

      -

      他在机械的环境噪音与防腐剂强烈的香气中苏醒。身上没有潮湿的落叶,也没有森林逐渐腐烂的霉味,他睁开眼睛,昏黄的荧光灯洒满房间。

      身下是医院的病床。

      “嘿。”梅宝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整张脸上遍布淡红色的斑点。他觉得她的气色看起来跟自己一样糟糕。“欢迎你回来。”

      迪普缓缓坐起身。他绑着绷带的左手上仍旧隐隐作痛,但绷带下的三角形却偃旗息鼓。绷带还是之前他自己包扎的那一根,没人动过。他深感遗憾,为什么没人偷偷看一眼下面覆盖的东西。即使照顾他的医务人员看不懂,梅宝也会理解。“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喉咙干涩破碎,梅宝递来一杯水,他欣然接受。他发现他的头脑清醒了很多,手也不再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有很严重的急性焦虑。”梅宝轻声说道,“我当时吓坏了。你一直在尖叫,呼吸困难。我们不得不把你带来医院,这样他们可以给你一些药,让你平静下来。”

      “噢。”迪普用那只完好的手摸了摸床边的栏杆,感受着指尖下金属的冰冷。每当他闭上眼睛,他屈膝跪拜比尔的画面就会在眼前浮现。

      梅宝跳上床,忘记了一切礼节,紧紧抱着她的弟弟,仿佛溺水的人紧紧抓着浮木。“我好害怕,迪普。”

      “对不起。”原因太多太多。

      梅宝吸了吸鼻子,“没关系,你已经没事了,对吧?”

      “……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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