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传奇》许拾叁

11、水落石出

　　第十一章水落石出

　　1

　　马雄飞坐在操场边的大石头上。夕阳离山几米，池塘一截绿翳翳，一截闪金光。一只鸡在夏雨的铺子后面走着，猛然跳两三下，叫几声。马雄飞叹一口气，看向文家。那边的窗门开着，好像没人在里面，院子也没动静，门口静悄悄。操场空荡荡的。教室的门窗关上了。马雄飞又叹一口气，去铺子买今日的晚餐。到了铺子，他没像往常那样笑嘻嘻、跟夏雨讲笑话。
　　夏雨包好玛仔放在柜台上，笑着说：“今日学校没开餐？我请你。”马雄飞摇头，掏钱。夏雨笑道：“马老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尺子，有男朋友了。”
　　“真的？谁？”马雄飞冲口而出，差点儿跳起来。
　　“这种事可以乱讲的么？”夏雨说，“那个人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反正你认识。”
　　马雄飞脑子空空，拿了玛仔默默转身离去，竟然忘了付钱。这一个学期，他与尺子日渐疏远。尺子很少到学校来，偶尔碰面，只是礼貌地互相打招呼，马雄飞要多说些话，尺子总是匆匆忙忙。马雄飞去文家三次，其中两次尺子不在家；尺子在家那一次，为他倒了茶，便去忙那几尾鱼几棵菜。马雄飞满脑子美好的愿望被尺子一丝丝、一缕缕抽去，只剩下薄薄的一两层。他不用带队参加升中考试，完全可以回家度暑假，为了再与尺子见面而留下来，希望最少能弄清尺子的态度。夏雨的话把那“薄薄的一两层”抽个干净。马雄飞走上操场，空空的脑子里蹦出“刘心语”三个字，双脚条件反射似的走向他的宿舍，抬头看到门关着，才想起他回家了。

　　2

　　山水的升中考试是一件盛大的事情。试室前后用绳索围起来，竖上“闲人勿进”的牌子，身着制服的公安人员在旁边看守。早上七点半开始，考生陆续进入考场。广播里一遍又一遍放着“考生须知”。老师发准考证，查人头，提醒学生考试前要大小便，指示厕所的位置，再一次强调不要紧张，要胆大心细……直到广播响起“请带队老师马上离开试室”的声音，那张嘴才停。
　　考试一个上午完成。采风校中午请毕业班老师吃煎饺子。
　　放假了，林大只还在为考试成绩操心。他大概是山水所有校长中操心时间最长、操心程度最深的那一个。他做了许多梦，考第一名的梦，考尾名的梦，有时笑醒，有时惊醒。
　　文彩云的丈夫参加今年升中考试的分数统计，8月27日上午，林大只在文彩云家等消息。两人吃着茶，说着话，听着外面。约十一点，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两个头朝门看去，眨眼间，林丰收出现在门口，林大只和文彩云同时站起来问：“怎么样？”林丰收递给林大只一张纸条，擦着汗说 ：“一般。林萝中学十五人，山水中学没人考起。”林大只看了正面看反面，反面没什么，对着纸条发呆。文彩云挽林丰收进房间，小声问：“不会排在尾名吧？”林丰收说：“不知道。我是请统计分数的老师抄出来的，平均分可能还没算好。看这个录取人数，应该不会……就怕没高分的。”
　　文彩云颓然坐在眠床上，喃喃道：“为什么又这么差？这个班的基础不错，有四个学生是去年考起林萝中学回来复读的，成绩好，加上两个老师日夜补课，应该考得好。明年的五年级比这届更差。真的没出头之日了！丰收，我想起来，没脸见学生。”
　　林丰收说：“刘老师头年教书，没经验，考这个成绩，可以吧。唉，可怜叔叔又要被人骂……咦，彩云姐，我一直在想学期尾那几篇作文，敢情刘老师对作文不熟悉？”
　　“不会！刘老师的水平是够高的。”文彩云语气坚决。
　　林丰收茫茫然。
　　录取率30%多一点，处于中下水平，不算太差。三人之所以这么失望，是因为没学生考起山水中学，以及期望过高。
　　原先，山水镇各个管区的学校都设初中部，后来三四个管区合设一个初中部，现在则只剩山水中学和林萝中学有初中部。山水中学属于县重点中学，师资力量雄厚，配套齐全，当然成为学生家长的第一目标。由于学位有限，每年的录取人数只占考生人数的百分之十几。
　　文彩云和林丰收走出房间，林大只还在看纸条，纸条已经被汗水浸濡得黏糊糊。文彩云说：“校长，这个成绩不错了，可以排在中间。你和丰收坐一下，我去买点东西，一起吃午饭。”
　　林大只觉得是他一个人的错，没脸留下来，没心事吃饭。出了门却不知去哪里好，回家害怕遇到群众，去中心校害怕遇到同行……这么大的世界，好像找不到一个兢兢业业的校长的容身之所。
　　消息传到采风，群众的反应奇怪极了。因为今年的成绩比去年有所进步，所以有人称赞刘心语和古流芳。因为没学生考起山水中学，所以有人骂林大只，有人骂当年选校址的地理先生，骂自家孩子的人更多 ——就是没人骂那个生了一堆孩子而不加管教的家伙！
　　尺子踏入铺子，里面五六人突然不说话。尺子用眼睛问夏雨，夏雨说：“今年又考不好。泽义也考不上。觅馨反倒考上了。嗯，你看录取名单。”
　　尺子看了名单说：“名单错了。”
　　一个男青年说：“丰收姐抄来的，不会错。”
　　夏雨说：“尺子讲错就一定错。喂，你怎么知道？”
　　尺子说：“原因简单，泽义没考上，正副班长也没考上。这三人的成绩很好，一个人考不上有可能，没可能三人全部考不上。”
　　夏雨笑道：“有道理。喂，尺子，这么讲起来，觅馨没考上？”
　　尺子说：“这名单……没道理抄出来骗人……最有可能这样：这些人是考上林萝中学的，还有一些人考上山水中学。”那个男青年不相信，却没反驳。
　　铺子里人来人往，而议论的话题始终不变，有人相信纸条，有人相信尺子的话。夏雨忽然看见刘心语，连忙叫进来，几个人一起问：“考得怎么样？”刘心语拿出录取名单，笑着说：“山水中学13人，林萝中学15人。”
　　“哇，太好了！”
　　“我妈呀，这么多人！”
　　大家欢呼，接着看名单、抄名单，同时不忘称赞刘心语。
　　刘心语叫夏雨拿两个玛仔，夏雨小声说：“没吃晚饭？去那边吃。”刘心语说：“她不知道我来学校，没下我的米。”夏雨笑道：“觅馨也考起了，不知道我婶怎么高兴呢。刘老师，谢谢你。”
　　最高兴的应该是林大只。他在家里听了好消息，立即出门跨上单车飞速往学校，冲上操场来到刘心语的宿舍门口，一边停车一边叫“刘老师”。刘心语连忙吞下满嘴玛仔，笑道：“校长，二十八个——”林大只笑着转几圈，把刘心语的肩头拍六七下，喘着气说：“我也没吃饱，走，去我的家吃酒庆祝。”听刘心语说吃饱了，又拍拍他的肩膀，昂首阔步回家。三年来，只有这次走路像一个校长。

　　3

　　素锦准备买凤凰牌的单车给泽义，尺子说：“小三没单车，路那么远，泽义跟他一起去一起回，两人轮流骑，不那么累。”素锦笑道：“好好。明天加菜庆祝......喂，刘老师净吃些燥燥热热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你叫他这几日来家里吃。”泽义说：“我老师畏羞。”素锦生气道：“畏羞就不要谈恋爱！”
　　夜色深了，行人少了，尺子拎着莲子汤去刘心语的宿舍。莲子汤盛在盆子里，盆子装在红袋子里。尺子怕人看见，看四周没人才来学校，沿着走廊走，进了门把门关一半。不料刚坐下，听到叶忠好的声音，连忙将红袋子塞进抽屉。
　　叶忠好说：“咦，这么早来借书？喂，近来做什么生意？”尺子笑道：“忠好哥不是也来借书么？快坐。刘老师，茶叶呢？”刘心语慌张冲茶。叶忠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说一会儿话，借了书回医疗站。
　　“快吃吧。”尺子说，“彩霞嫂过几日才来学校煮饭，你这几日去家里吃。”
　　“这个......这个......”
　　“畏羞？身体要紧。你已经去吃了几次。”
　　“那......我想想。”
　　“想想？”
　　“那，我去。”
　　刘心语说罢大口大口吃。尺子皱着眉说：“小心噎着。怕成这个样子......我明天写一张公告贴出去：刘心语正在谈恋爱，请勿打扰。”刘心语忍不住笑，慢慢吃。幸好直到尺子回家，没人打扰。
　　以后几天，刘心语在文家吃饭，悄悄来，偷偷走。四五人围着吃饭、闲聊，他相当放松；和尺子两人相处，只会将衣袖卷起来捋回去。像这个晚上，尺子在宿舍里坐了十多分钟，他仍然紧张。尺子想笑想骂，口里说：“明天要搭瓜架子，竹子放在窗后……我现在去扛。”这么晚了，一个妹仔去那里不安全，刘心语跟尺子一起去，尺子在前，刘心语在后。到了土坎下，尺子停下来——一个极佳的机会出现！刘心语应该先上去，手伸下来，尺子的手必定伸上去，手握手那么一拉，接着要做什么难为情的动作都会变得顺理成章。谁知刘心语竟然跑到出水沟边，抓来几个砖头叠在地上，叫尺子先上去。月色蒙蒙，秋风清爽，趟过草儿发出的声音别有一番情调。尺子坐在那捆竹子东头，刘心语坐西头，相隔约一米。尺子说话声很小，刘心语挨近听，再挨近……连空气也在蠢蠢欲动时，尺子忽然闻到一股异味，转几下头嗅几下，方知是这块柴头因为怕蛇带来硫磺，忍不住笑出声。刘心语更加拘谨。这么好的夜晚，这么长的时间，他只干两件事：弄衣袖，掐一小堆断草。

　　4

　　马雄飞确定尺子有男朋友之后，便不想教书。哥哥叫他去土产公司上班，他却要做生意。向哥哥要了三千元当本钱，买一辆三轮车，在山水收购莲藕，载到市政府所在地海香转手。他嘴上有功夫，实际没本事，做一个多月亏两千多元，三轮车卖掉刚好把债还清。也许是无奈，也许是盼望奇迹出现，又来采风教书。走上操场看见刘心语的宿舍门开着，全身躁动起来，跨进去瞪着，两束光要把这个家伙照个透明。刘心语转头看他一眼，心砰砰跳，转回去对着南风窗。
　　沉默。沉默。
　　刘心语看着窗外说：“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马雄飞干笑几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我想打死你！”
　　刘心语转向马雄飞，瞬间眼睛大亮，脸上有了笑意。马雄飞觉察到后面有人，看过去是尺子，一时六神无主。
　　尺子说：“马老师，怎么站着？快坐。我看见你的单车，猜你来了。晚上和心语来我的家吃饭。”
　　马雄飞在心里说：“哼，把这地方当自己的家了！心语了！心——语！真亲热！知道我来了就紧紧跟着来，怕你的心上人被我吃掉？哼！”
　　刘心语笑道：“雄飞以后可能不去你的家咯。”
　　尺子说：“今年升中考得好，也有马老师的功劳，我们一起庆祝。马老师历来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不会这么小心眼。哦，夏雨也去。”
　　马雄飞明知飞来的是尺子为自己特制的高帽，还是有些高兴。本来不想去，因为太尴尬；听到夏雨要去，犹豫不决。
　　刘心语笑道：“雄飞，你记得对我讲的话么？‘盛情难却’。那次我不想去吃晚饭，你一定要我去，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去了。现在你要不要给我面子？”
　　马雄飞叹一口气，说：“我应该祝贺你们两个。”
　　尺子笑道：“谢谢。你们早点来。我走了。”
　　太阳下山，马雄飞和刘心语一起去，到了文家的门边转回来。

　　5

　　采风换了一个老师：林千问去中心校上班，来一个叫林乃木的教导主任。林千问的父亲跟欧校长是结拜兄弟，林千问上中心校没什么难度。
　　这学期的开学初大大跟以往不同。学校加菜，管区送奖金，中心校那边要奖一面锦旗。一年的操心换成了笑容，吃茶笑，吃饭笑，上课也笑。
　　马雄飞却是郁郁不乐，懒得跟人交谈，甚至不想去刘心语的宿舍。刘心语看他这个样子，欢乐打了折扣。
　　三周一下午放学，古流芳对刘心语说：“觅馨的妈妈请吃，你叫马老师一起去。学校没开餐。”刘心语估计马雄飞要推辞，想好了对付办法才告诉他。果然，马雄飞听后摇手，说要吃玛仔。刘心语说：“我知道，我跟尺子相好，你不开心，尺子嫁给别人你就开心了。今后我们两个不用来往，当作不相识。”马雄飞只能去了。
　　两个家伙到了觅馨家没看到尺子，暗暗高兴；可是吃饭前，尺子突然蹦出来，两人十分不自在。
　　饭桌两张，一大一小，四个小孩子在小桌子吃。不知怎么搞的，让来让去，结果刘心语和尺子坐同一张椅子。
　　觅馨的妈妈叫玉明。群众因为孩子考起中学而请老师吃饭的事基本没有，玉明请客另有原因。觅馨的成绩一直不好，怕同学取笑，早就不想读书。年头开学那天，不去学校报名。玉明叫女儿跪下，用篾仔打。觅馨双脚多了许多篾仔痕，还是不屈服。忽然泽义在门口说：“觅馨，刘老师叫你去学校。”觅馨一听爬起来，跑步上学。玉明在后面骂：“死妹仔，给刘老师当女儿好了。”
　　吃饭不久，玉明说起这件事，大家都笑。玉明笑着说：“觅馨命中要拜义父，我想义父想疯了。”
　　夏雨看着尺子笑道：“可以呀，拜啦！反正觅馨喜欢刘老师…..咦，辈分错了，有人肯定不同意。”
　　尺子笑道：“那你叫我什么？”
　　夏雨歪着头笑道：“你肯，我叫你义母。觅馨，现在就拜。”拜义父义母不能这样随便，要看好日子的。夏雨开玩笑的成分居多。玉明说：“不用紧，不用紧，还没成亲呢。”
　　这么大锣大鼓，明天全采风人人知道......刘心语正在不安地想着，一个妇女进来借铜盘，目光从头至尾没离开尺子和刘心语，出了门还回头看几眼。刘心语在心里说：“完了，完了！”眼角看尺子，竟然脸色如常，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真的要公告出去？
　　古流芳想破头也想不出尺子为什么看上刘心语，想问却不方便，满脸挂着疑惑。马雄飞说：“古老师，你不要以为心语老实。这个家伙在心里做事，走路也是头低低想着追妹仔，比谁都狡猾。我不知道被他骗了多少次！一霎时讲要追黄语静，一霎时讲要追蓝思思，哼，‘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古流芳笑道：“他没追黄语静、思思，‘头低低’倒是真的，一次撞到乒乓球台，一次撞到校务处的墙壁……这次撞到人。”
　　夏雨说：“人和人的关系是讲缘分的。刘老师来采风教书，就是跟尺子有缘。刘老师去别的地方教书，可能一世遇不着尺子。两人写字竟然写成一副对子，可见缘分深。觅馨专门听刘老师的话，也是缘分的事。”
　　“刘老师心肠好，性情好，尺子拣对了。”玉明说，“一世在一起，相相好好最重要。哎哟，不要只顾讲话，吃菜，吃菜。哦，这猪脚焖鸡蛋是新菜，大家尝尝。”
　　古流芳笑道：“刘老师傻人有傻福。”
　　马雄飞觉得这句话最好听，接口说：“上学期尾，心语被林大只批评也不知道，像个柴头！我替心语生气。哼，他批评我的话，我对他不客气。校长又怎么样？我可不怕他。那个林乃木，我也不怕他。没看过一个人像他这么衰！那个样子，最少穷了十八代。”
　　古流芳说：“你不要小看林主任，他的水平蛮高的。一份工资，上要养父母，下要养孩子，除一去二飞三走四，没了。不俭怎么行？”
　　旁桌的觅馨夹着一个鸡蛋过来，放在刘心语的碗里，也没出声，马上就走。夏雨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学生像老师一样畏羞。”刘心语把心一横，说：“我今日大胆一回。”把碗里的鸡蛋夹给尺子，再在盆子夹一个鸡蛋给马雄飞。夏雨鼓掌，笑道：“我用可口可乐代酒，敬你们两个白头偕老。”刘心语和尺子居然不推辞，一口吃完。玉明给刘心语、尺子、夏雨倒可口可乐，三人一个接一个敬马雄飞，马雄飞来者不拒，并且回敬刘心语和尺子，吃得身热脸红。
　　吃到后来，大家都不拘束，马雄飞又来了居高临下的目光和舔嘴唇，刘心语终于放心。
　　“哇，尺子中意刘老师，真想不到。”
　　“采风没男人咯，肥水流到外人田。”
　　“去年有一个什么书记的儿子追尺子，尺子对他不理不睬，现在怎么喜欢上老师了？”
　　“尺子就是尺子，想法跟我们不同。”
　　......
　　第二天清早，尺子和刘心语“在谈恋爱”的事情成为井头路尾的最热门话题，随着像秋风一样，吹进家家户户。
　　尺子再不用遮遮掩掩，时不时去刘心语的宿舍，动不动叫刘心语吃东西。刘心语的脸皮居然渐渐变厚。
　　黄语静听到消息寄来一封信：
　　心语、尺子：
　　一切安好。是夜风清月明，正值望月怀远之际，忽闻尺子量得柴头一块，惊甚喜甚。若夫临池对月，叙人生，谈理想，岂不快哉！惜乎人在异乡，身无彩凤双飞翼。所幸天涯共此明月，素书畅达，几行粗字，一片月光，均可聊表心曲。懒虫遇贤女，慧眼逢柴头，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待得‘万家灯火，千户歌声’，再举杯，同欢醉。
　　静 字
　　刘心语看后说：“‘万家灯火，千户歌声’，我们讲着玩的，语静在那么远的地方，竟然听得到。”尺子笑道：“我知道你不是讲着玩的......文笔不错，到底是读师范的。” 刘心语叹气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
　　什么话呢！完全不顾人家的感受！尺子在心里嘀咕，只说出一个“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