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云深月朝

22、风禾尽起

　　风雨夹雪连续下了七天七夜，鬼差与水鬼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在客栈中休息了七日，直到雪停，李泱泱打开窗。
　　“有夕阳！”她鼻梁间接过一缕余晖，金光荡漾在眉目之中，好似一碗刚舀出的金汤。

　　梓芙就正在喝汤，面前还放着几碟热菜，水气扑上脸时，她才出声：“来吃饭。”
　　窗被关上，房内一下静了许多。

　　李泱泱拿起筷子，对碟子里的鱼挑挑拣拣。
　　“听说西杭河鱼鲜嫩无刺，阿芙，我们去西杭吧？”

　　梓芙放下汤，执筷慢条斯理地分开鱼肚肉，又将这肉夹给她，说：“名册上没有那的魂魄。”
　　李泱泱失望：“哦……咦？”

　　她戳戳碗中的鱼肉，竟然没有刺！入口即化，吃到嘴里满口鲜味。
　　“好吃！”

　　鬼差继续喝汤，嘴角无声无息弯起。
　　饭吃得尽兴，也是时候出发了。

　　客栈门口，车夫去赶马车，两鬼站着等，屋檐的雪水滴落，李泱泱便手心朝上接水玩。

　　外头的空气还没缓过劲儿，依旧雾蒙蒙一片，不清晰的街道对岸走来个影子。
　　梓芙在垂眼缠橙玉，耳边水鬼喊了声“大人”。

　　抬起头，梓清一袭白衣，近乎与背景融合，清丽脱俗，衬得她像块璞玉。
　　“你怎来了？”

　　梓清抖落毛领上的碎雪，两步走入廊下：“收李柔颜。”
　　“哦。”梓芙点头：“消息还挺快。”

　　梓清淡然一笑：“何时慢过？”
　　梓芙视线流转，没再接话。

　　自地府殿外打斗后，她们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如今见面都闷着声儿，气氛尬得像河道凝结的冰。
　　所幸马车来得及时，水鬼受不了这古怪氛围，三步跨进车内，留下鬼差们，一个仰头看天，一个垂眸望地。

　　隔了大半晌，梓清先开口：“要去哪？”
　　梓芙攥紧没串上的橙玉穗子，答道：“西杭。”

　　梓清眼含讶异：“名册上没有这吧？”
　　“是没有。”梓芙依旧串玉：“反正去临旗也要路过，听说西杭的鱼好吃，我想试试。”

　　她终于把橙玉成功挂好，转眼瞧梓清笑意涟涟。
　　“笑什么？”

　　闻言对方更笑开了：“我记得你不爱吃鱼。”
　　“……”梓芙喉头滑动，说：“别管。”

　　她旋身上车，梓清的声音从背后飘飘然掠过。
　　“阿芙，动欲伤神，珍重。”

　　再回头，对方已化成徐徐白烟，彻底与天融为一体。

　　***

　　西杭四季如春，甚至一年见不着几回雪，但雨水多，一天下来总有几场淅淅沥沥的雨。
　　李泱泱伸个懒腰，侧目道：“不是说这儿没有要收的魂魄嘛？怎么还是来了？”

　　梓芙一手撑伞一手拿着名册，半张侧颜隐进雨中，轮廓显得模糊不清：“我弄错了，名册上有的。”
　　她没扯谎，确实是有，但是到西杭才发觉的有。

　　“呀？真的吗？”水鬼收不住好奇心，垫脚想看鬼差手上的册子：“叫什么？男鬼女鬼？”
　　她们身高有差距，梓芙手一举，对方只能跳起来，急得团团转：“让我瞅瞅！！”

　　梓芙今日穿了件鸦青绸裙，芙蓉花纹印在领边，笑的时候，嘴型与花蕊弯曲的弧度相似。
　　“除鬼差外，密令名册不能随意暴露。”她依旧举着，李泱泱也依旧契而不舍地跳。

　　于是梓芙收好册子，空出手往下压——摁到水鬼额上：“别闹了，淋满身水。”
　　李泱泱被罩住脑袋，温热的触感令她心猿意马。

　　她贪婪地享受这股暖意，闭上眼嘟囔：“我又不怕。”
　　梓芙动唇想说话，背后一道声音徒然插/入打断：“前面二位姑娘！！快让让！！”

　　车轮滚过泥泞，失控的疯马朝她们奔来，疾风如利刃，吹散李泱泱铺满背部的墨发。
　　梓芙将她与自己换了个方向，众目睽睽下不方便用冥火，只能迅速滚向一旁，两鬼摔得浑身湿透。

　　李泱泱被垫着情况好些，忙不迭爬起来，地上的鬼差一动不动，没有表情的脸很冷然。

　　“阿芙！”她晃她：“阿芙你醒醒！”
　　依旧没有响应，水鬼彻底慌了：“阿芙！！！”

　　梓芙陷入了深沉昏迷，四周黑凌凌的，天旋地转一番后才有些亮度。
　　“梓芙……”

　　“谁？！”她环顾左右，没有任何东西。
　　那道声音又缥缈而来：“梓芙啊……”

　　“谁，出来。”
　　光亮愈来愈大，逐渐吞没黑暗，鬼差发觉自己竟站在城墙上，眼前是李泱泱的脸。

　　不，李泱泱没有化过这么浓的妆。
　　——但确实是她，她的泪水冲花妆容，整张脸糊得乱七八糟，口中还唤着：“梓芙。”

　　梓芙皱眉：“泱泱，你……怎么回事？这是哪？”
　　李泱泱手里握着一根山茶花状的金簪，眸中泪水慢慢溢出，染红了眼尾的海棠色胭脂：“这是烽火台呀阿芙，是大凛的烽火台。”

　　大凛……
　　鬼差一头雾水：“你犯傻了吗？大凛早就不在了。”

　　李泱泱随即大笑，泪水顺着下颚滚落，连衣襟都被沾湿：“不在？原来你眼中，早已没有大凛了对吗？”
　　梓芙错愕愣神。

　　“家国亡，你我皆亡。”
　　“再见了！！”

　　李泱泱冲上来，梓芙想伸手挡却没挡住，那金色的山茶花茎部划破对方的手掌，然后朝她胸口狠戾刺入。
　　她往后趔趄，痛感自心脏扩散，湿漉漉的液体黏在指尖，沾红了山茶金色的花瓣。

　　“阿芙——”
　　梓芙一口血喷出，猛地坐起身。

　　李泱泱见她动弹，原本担忧的面容立即爬上喜色，转头大喊：“大夫大夫！她醒了！”
　　梓芙刚抿掉唇边的腥气，下一秒被掐住脉搏。

　　“这姑娘心脉太弱……”
　　弱得几乎探不出跳动，大夫松手：“只能先开药稳住体征，其余的，容老夫再翻阅翻阅医书。”

　　李泱泱接过药：“谢谢您。”
　　等人走后她才松口气，把药放到床边，汗津津的脸凑近：“你还好吗？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梓芙心有余悸地捂住胸脯。
　　那疼痛未散尽，仿佛梦中的金簪还留在胸口处。

　　“泱泱……”刚起个头，她忽然发觉不知该如何说，只好话锋一转：“我怎么了？”
　　水鬼拿起药壶旁的蒲扇扇风：“咱们差点被马车撞到，你晕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便……将你送到医馆里来了。”

　　当时她急得焦头烂额，听周围群众说送医，虽然凡人肯定治不好鬼，但总比眼睁睁看着强。
　　幸亏幸亏，李泱泱一下握住薄被中的手，感受到温度才真正意义上松懈：“……还好你没事。”

　　她脸颊浸满汗，发丝黏在肤色森白的脖颈，五官瑰丽又深邃，不是梦里的浓妆艳抹。
　　这双眸没有恨意和泪水，唯有担忧。

　　是梦。
　　梓芙也悄然松口气，扯出笑意：“无需担心，大抵在人间待太久，鬼气不足。”

　　只有一魂二魄，体力不支很正常。
　　李泱泱明白，点头点到一半，仿佛想起什么，说：“方才，我似乎感受到马车里有……”

　　雨天水鬼五感灵敏，车轮轱辘擦过街角的刹那，她闻见一阵奇怪的气味，不像鬼魂，倒像……
　　“妖？”鬼差已经下床，听着话歪头质疑。

　　李泱泱点头的模样很乖巧：“是，澜溪湖曾有妖来过，那个味道我辨得出来，不似寻常魂魄。”
　　窗外雨点淋漓，洒进含着药香的屋内，水鬼发梢湿润，顺从地披在肩上，宛若刚沐浴完。

　　是另一副绮丽。
　　梓芙舍不得移开眼神，就这么直勾勾凝她：“妖物来人间并非什么好事。”

　　“是啊，所以要告诉……吗？”李泱泱意有所指。
　　梓芙恍惚收回目光，望着门外道：“先不必。”

　　经历过上回，鬼差这次没喝药，出医馆便将药包丢了，转头拉李泱泱走进城中最大的酒楼。
　　里头人声鼎沸，生意好得出乎意料。

　　“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李泱泱扯住鬼差就往前钻，她闻到了鱼香！

　　梓芙避开障碍，对身边人匆匆道：“都有。”
　　“好咧！”店小二昂头大声吆喝：“上座两位！”

　　西杭湖鱼，用龙井茶水打底，再在茶中加入独家酱汁，然后淋到煮得恰到好处的鱼身上，口感香醇脆爽。
　　李泱泱满脸残渣，整碟鱼三分之二都是她吃的。

　　相比之下鬼差十分温和，不紧不慢拨开香料将大骨夹出，无刺的鱼肉全然入了水鬼之口，她自己倒没吃几筷。
　　这儿人多，来来回回的凡人逐渐被她们吸引。

　　西杭女子长相大多偏向小家碧玉，整座城找不见几名浓艳美女，鬼差与水鬼样貌张扬，好比淡茶中突然冲入一口甜奶，撞得所有人眼睛发直。
　　不少公子哥蠢蠢欲动，更有胆大妄为的，已经离开自己的席位站在她们附近打量。

　　梓芙最厌恶男人的眼神，低俗，无礼，肆意且下流。
　　她比李泱泱尖锐凛冽些，所以男人们更喜欢水鬼这种稍稍带有钝感的，比较好掌控。

　　但她怎会放任他们。
　　“望什么。”梓芙淡瞥四周，语气轻和：“滚开。”

　　西杭富商也多，地头蛇般聚在一块。
　　果然马上有人轻佻回话：“哟姑娘，都在吃饭呢，你还要管咱们的眼睛朝哪看吗？”

　　话音刚落，他们哄笑起来，还有人接道：“就是啊，姑娘你不看我们，怎知道我们看你呢？”
　　“哎哟，就你们俩吃饭未免太寂寞，不如让爷几个来陪陪二位美人儿，饭钱免了，如何？”

　　梓芙指尖蓝光擦出火花，李泱泱见状眼疾手快地捂住。
　　她冲她眼神示意，人太多了。

　　鬼差按耐不住眉心的狂躁，却也知分寸，目光似箭般，锋利地射向说话男子。
　　对方金丝宽袍在身，执着一枚骨扇悠悠晃动，端得是风流倜傥那派。

　　待这人走近，梓芙后知后觉发现……他额间气息黑紫。
　　李泱泱也发现了，悄然跟鬼差碰撞眼神。

　　得到肯定答案，水鬼软声开口：“这位爷叫何名？”
　　男子一喜，忙道：“在下钱氏淮泽，字长泊，不知二位姑娘姓名？哪里人呢？”

　　李泱泱说：“我叫泱泱，她叫梓芙，我们从……”
　　“靖远。”梓芙接口：“父母早亡，四处奔波讨口饭吃。”

　　凡间待得久，鬼差竟也学会眼不眨地撒谎了，水鬼想笑，用袖口遮脸假装咳嗽才躲过。
　　钱淮泽真以为自个儿得美人青睐，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真是可怜，姑娘们莫怕，来西杭全当回了家，我在这城内有几处宅子，若不介意，二位可随时入住，不收银钱……”

　　呸。
　　水鬼内心啐一口，装什么好心，谁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但她面上仍然笑意潋滟：“公子人真好，我与……姐姐承蒙公子照顾，感激不尽。”
　　不知她是特意还是无心，这声“姐姐”宛若天籁，听得鬼差下意识蜷起指头，心里燥热灼痒。

　　可钱淮泽眉间黑紫，要么沾鬼要么沾妖，她们肯定要查，对方既提出邀请，那正好顺水推舟。
　　旁人见他先登捷径只能悻悻散开，毕竟钱淮泽是西杭数一数二的富商，就连这屁股底下的醉仙楼也有他一份子。

　　梓芙跟李泱泱上了钱家马车，又被安排在离储鑫馆最近的厢房入住。
　　储鑫馆是钱淮泽的主屋，心思昭然若揭。

　　西杭入夜后雨水更密集，打在厢房外的芭蕉叶上，响声听得鬼差情绪烦躁，用冥火掐断了好几片叶子。
　　李泱泱则在踱步：“真是……一个比一个有钱。”

　　杨九郎的富是富表面，而钱淮泽的富是富得没边，描金茶具，镶金画框，以及宫内贵人才用得上的瓷器。
　　只是客房而已，墙上便挂满名师真迹，当真富得流油。

　　“全都身外之物。”梓芙不经意绕着火苗玩，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凡人就爱贪慕虚荣。”
　　“你也说是凡人，既是凡人，那当然欲念不浅……咦？”

　　李泱泱摸了摸壁上的山水画，然后将手放在鼻间嗅，嗅好一阵子，抬起睫羽说：“骨粉味儿，还有股妖气。”

　　耶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