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云深月朝

21、风禾尽起

　　李柔颜仔细回忆，然后低声说：“没有的，我怕宏儿玩闹吃进去，没有摆放任何有毒的花草。”
　　不光是怕不慎入口，还怕别的嫔妃陷害，太上皇有三十二个孩子，长到成年的却才七个，不能不防备着。

　　梓芙直起腰，眉间的菱形朱砂红艳，却没压住鬼差该有的威严，她扬了扬脸：“带路，去看看。”
　　李柔颜虽不明所以，还是缓慢爬起前去引路。

　　她在世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宫殿离帝王住处很近，但她死后，太上皇下令不许他人居住，因此闭门封宫，只派了些宫女偶尔打扫一下。
　　如今再进去，贵妃时候用的金钗玉簪还摆放在内，甚至昔年用的熏香都在，一切如旧。

　　李柔颜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阿顺……”
　　萧顺是太上皇的大名。

　　这边李柔颜睹物思情，那边梓芙和李泱泱跳上房顶，将整座碧庭宫一览眼下。
　　院里的树木郁郁葱葱，明显有人特意打理过的，传闻天启皇室出情种，太上皇当年大抵也如传说那般对李柔颜动过真情，可惜佳人命短，真情抵不过命运。

　　望了几圈，确实没有发现夹竹桃，甚至连株有颜色的花都没有，只有绿油油的杏树沙沙作响。
　　两鬼最终返回了内殿。

　　李柔颜正一一触摸自己的物件，身旁的矮几上摆着本医书，是她当年为救儿子翻阅过的，如今早已泛黄卷边。
　　梓芙见女鬼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暂时没去打扰，伸手将医书的页面抚平。

　　黄旧的纸张褶皱成团，停留的那页用楷书写着一个名字，她凑近看：王柏润。
　　“王柏润是何人？”

　　李柔颜还含着泪，勉强发出声音：“当年太医院之首，那时候由他负责我与宏儿的脉象。”
　　梓芙没做他想，起身要走。

　　快离开时，她再次瞥向矮几，窗缝吹进微风，书本的纸张卷起来，仿佛时光倒流，划破一些细密的线索。
　　“等等。”鬼差扶着门栏，将两鬼堵住：“去太医院。”

　　深夜有人当值，她们不显形倒也无所谓，绕至后院，在成堆草木中找到了夹竹桃。
　　“果然。”梓芙蹲身，袍子边缘沾上尘土：“应当在这。”

　　李泱泱和李柔颜不知她要做什么，下一秒，鬼差把夹竹桃根部烧成窟窿，泥土瞬间坍塌。
　　“你——”水鬼脱口发现自己声音太大，又立马噤声，用虚音说：“干什么呢，会招来人的。”

　　梓芙没吭声，指甲沾土一层一层刨开，很快挖到深处，露出里头森森白骨。
　　李柔颜张着嘴，跟李泱泱同时震惊。

　　两具白骨缠在一块儿，夹竹桃的根从骨下生长出，有些与肋骨交织，有些攀爬在头骨上。
　　梓芙甩掉手中的泥，就这么仰头跟李柔颜说话：“你死后估计王家也跟着倒了，有人忌惮他们曾为你所用，找了个名头逐出宫外，王氏后代还在行医，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样的夹竹桃，我只在一人后院见过。”

　　此花一般为粉与玫两种红，但浸过尸体不同，会意外的艳丽，像吸饱了骨血。
　　李泱泱眉心一动，说：“王允谦……？”

　　找到尸骨事情就好办，鬼差把松动的泥土用脚踏平，淡声道：“可以回许府了。”
　　李泱泱则指指李柔颜：“她怎么办？”

　　李柔颜是皇室之人，不在普通名册上，梓芙散成浓烟升高，声线缥缈虚无：“那是梓清的活，与我没关系。”
　　好吧，落水鬼投去歉意的眼神，紧随鬼差其后而去。

　　***

　　诗云和明楠靠在井边等得打瞌睡，鬼差和水鬼一落地，她俩吓得差点又跌进井中。
　　明楠胆子大，很快回神问道：“如何？”

　　“找到了。”李泱泱蹭了一脚泥，使劲往草上抹：“在太医院的夹竹桃下。”
　　“啊……”明楠干巴巴眨着眼：“怎在那？”

　　接话的是鬼差：“你们死后被许乐暗中运往太医院给三皇子供心头血，王柏润那边大概为省事，干脆把你们就地埋进后院的夹竹桃，与王允谦院里是同一株。”
　　尸体已寻到，梓芙带回些两人的碎骨，有了它们就可以进引魂灯渡魂转世。

　　回去仁心堂，王允谦靠在书案边睡得正香，全然不知屋内发生了什么。
　　桌上的灯快烧尽，忽明忽灭奄奄一息。

　　梓芙借着油灯打量书架，原只是随意扫两眼，却在夹缝中望见一道闪烁的金边，虽微弱，但在暗夜里十分刺眼。
　　魂魄往生，平生事迹会被收录在册，待过三生桥时，这些事迹便用来判断有无业障缠身，有否染过杀戮。

　　所以，无论以什么方式死去，她们的怨屈也好仇恨也罢，最终都会一一呈现。
　　梓芙勾勾指尖，金边随动作而亮，接着从成堆的医书中飘出一封信，慢腾腾悬于鬼差眼前。

　　她打开外皮，眼仁上下扫动，越看越是震惊。
　　因为这封信，她得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真相。

　　当年，王允谦的曾祖父王柏润为太医院之首，萧顺登基，李柔颜封为欣妃，宠爱不减，生下皇子更盛，王家决定紧靠这颗大树，王柏润见三皇子体弱，便四处寻到民间偏方，让奶姆林氏告诉了贵妃。
　　李柔颜爱子心切，既然宫中已经无人能医治，那便死马当活马医，斟酌再三，她最后选择了听信林氏口中所说的偏方，将事情全然托付给她。

　　但李氏嫡女家教极好，心地更不坏，怎忍心活生生剖开别人的心脏，她再三叮嘱林氏只需找死人的尸身便好，可天启太平盛世，怎么能找到恰恰好刚去世的妙龄女子？
　　林氏为难之际，听自家大儿子许乐闲聊，说起他府邸的两名侍女有“特殊癖好”，不求男子，唯爱俩女共枕。

　　原本只当家常八卦，许乐却话锋一转，说：“娘不是要帮贵妃娘娘根治三皇子的病嘛？您瞧我将这二女举报，咱家老爷定会处死她们，到时候……”
　　林氏眼看交差之日将即，脑子一热答应了。

　　当夜，许乐写出匿名信一纸交到许温礼案上。
　　许家严谨，许温礼当即带家丁闯入下人院中，将诗云和明楠双双捉死在床。

　　两人被强行灌毒投井，许温礼从未重罚过下人，心中于心不忍，便在井边砌了石碑，却不曾想后手尸体就转运出去，成为宫中贵人的“药引”。
　　诗云和明楠就这么在许乐“随意”的言语中死去。

　　梓芙没发觉自个儿面色凝重，还是李泱泱出声问她：“阿芙你怎么了？纸上写了什么？”
　　鬼差慢腾腾合起信，指节掐着边，被割破一道口子。

　　“有件事情，或许你们不想知道，但我必须交代清楚。”她语气听不出情绪：“假如你们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你们当如何？”
　　李泱泱一愣，诗云和明楠也一愣：“什么意思？”

　　梓芙把事情逐一道出，对面沉默了。
　　当年的人都已死，真相姗姗来迟，再要计较也不知从何处计起，就连她们，也将要去新的轮回。

　　明楠抱着诗云，在沉默后放声大哭。
　　她们相依为命，于流离颠沛中互相产生情愫，那些交织的夜晚里，她们也担心过事情败露该如何应对，这些担忧后来被快乐的潮水冲去，淡忘，然后搁浅。

　　“我们……下辈子还能在一起吗？”诗云小声泣泪，像柔弱的杨柳：“我还能和楠姐姐相爱吗？”
　　梓芙望着她们，又仰头望漫天飞舞的雪。

　　冰凉的雪花落入眼中，刺得双目疼痛不已。
　　她轻轻点头，说：“能。”

　　诗云立刻破涕为笑：“那就够了，咱们走吧。”
　　灯亮出淡蓝，照亮两个清秀的容颜。

　　送走她们后，鬼差和水鬼并肩站在大雪下，风呼呼刮来，掀起狐裘拍打在小腿间。
　　李泱泱的手同雪一样凉，悄悄勾到梓芙指上，好似安慰般，冷与暖相融，带出万般柔情。

　　“下雪了。”水鬼说。
　　“嗯。”鬼差应一声，黑红的眸子从天空转到眼前，定格在李泱泱稠丽的鬓边——那有朵霜花。

　　她将雪霜拂去，沾了满手湿润。
　　“泱泱。”梓芙平静开口：“方才兰业寺里，我偶然看见一样东西，不知你是否记得。”

　　水鬼紧盯她的眼，屏住呼吸：“什么？”
　　梓芙幽幽转头，极其张扬的美貌在雪中肆意蔓延：“兰业寺那些前朝画像里，有一副上的人……”

　　她咬字很重，说得清晰明了：“与你相似。”
　　天空徒然轰出一道雷，将整个京城炸得白亮，这几秒钟里，李泱泱静止住，一动不动。

　　很快她迅速展开笑容，弯曲的睫毛轻颤：“可我若是皇家人，怎会在澜溪湖当千年的孤魂？”
　　这也是梓芙想不明白的地方。

　　“假若我是前朝皇室，那我会是谁？能在皇家名册中找到我的名字吗？”水鬼彻底恢复原状，接着雪玩儿：“谁家嫔妃公主叫泱泱？”
　　倒也是，梓芙拢好外衣，顺势将她牵起：“回客栈。”

　　=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