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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关羽荀攸】降(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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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试心之文
那一晚下着细雨,那种静下心来侧耳听便可听见微弱淅沥水声的雨。关羽正伏案看地图,用尺子比划着计算奔白马的行程距离;正忙碌着,却突然听见有人叩门。他扭头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又侧耳听了听雨声,不免暗自奇怪。便是张辽或者徐晃酒瘾发作,怕也懒得在这种天气里踩着夜色出门吧。
打开府门,他便看见一位陌生的文士立在门外。那人年龄和他相仿,身材高挑,却很是瘦削,只让人觉得一阵风便能把他吹倒。他一身水色曲裾,右手提着灯笼,却未曾打伞,以至鬓发都被雨水浸湿,被灯笼的微光一照,便隐隐映出黑玉一般冷润的光华来。
关羽微微挑了挑了眉头。就凭感觉,他想那当是曹公帐下某个谋士,可除此之外他当真是一无所知。关羽向来不喜与士人来往,于是尽管曹操的几位谋士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他却连这几个威震一方的名字都记不清楚。
关羽瞪了这陌生人片刻,最后简洁地说道,“先生,请。”
待进了屋中,访客放下手中灯笼,抖了抖衣裳上的水珠,这才规矩地深深一礼,道,“关将军,在下荀攸,曹公座下军师。” 荀攸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虎将,又说,“此次解白马围之战,便是攸为主公策划。”
“哦,”关羽应了一声,挥了挥手,几分心不在焉地说,“军师请坐。”
荀攸,荀攸。或许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关羽思索了半晌,却仍是想不起来详细。只是曹公的谋士向来比曹公还难应付,如今他也不敢大意。当初刘备在许,曹公本人倒是情意颇盛,可是他的一众谋士却容不得刘备,几番进言让曹操尽早除之。如今曹操令他带千人袭白马数万袁绍大军,想来也是眼前这个军师的主意?虽说以前锋先措颜良阵型确实可行,遣志在故主的降将为此百死之战也是合理,但关羽心下仍不免忿然。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向来不喜欢这种诡道,再周密再奇妙也只是让他心中不痛快。他看着荀攸,目光渐显锐利。
“当年围下邳,攸也与将军有数面之缘,”荀攸仍是淡淡地说道,“关将军可还记否?”
关羽微一凝神,已是记起,恍然道,“引泗、沂水灌下邳,想来这是军师的计谋。”
“这是攸与郭奉孝共同定下的计谋,”荀攸答。
“下邳城外吕布来战,曹公使吾对前军,自领大军破其侧翼,也是军师定计?”
“非也,此乃曹公自计。”荀攸顿了一顿,又道,“昔将军率百骑冲吕奉先前军,亲与其战,方为曹公赚得大破侧翼之机。今解白马之围亦是如此。颜良虽勇,仍不比吕奉先。”
关羽听得此语,却更觉胸中气郁,冷哼了一声,道,“以军师之智,当真以为白马可比下邳?”
荀攸的表情仍无变化,只是平静地说,“还请关将军试言之。”
“下邳城外,吕奉先已失彭城,接连两败,锐气尽失;再者他兵不过数千,和曹公人数相当。今袁绍数万大军围白马,气势正盛,更是临水背城,唯有一面可攻,如何前后应和?以千人逆击数万大军,怎可与追袭残兵败将同论?”
关羽一口气说完了,转过身去,冷冷地看着一旁墙上的字画,只眼角的余光偶尔扫过荀攸,但就算只是眼角余光,却已带上了让人如坐针毡的锋芒。荀攸听他如此言语,也不辩解,却是反问道,“依将军看来,欲解白马之围,却当如何用兵?”
关羽顿时语塞,半晌不能言。荀攸此计虽让他心下不悦,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荀攸此计当是最有希望一举解白马之围的。于是他不说话,也不回头,默然注视着某个不确切的方向。
“曹公有意请关将军与张文远将军共统先锋,”荀攸又说。
这句话让关羽猛地转身,喝道,“有羽一人足矣;何须再叫他人涉险?”
让他为解白马之围去送死也就罢了,却为何要牵扯到张辽?关羽瞪着面前的谋士,脸色越发沉了。张辽降曹以来从未有过忤逆之举,和他自不是一类人;平日和张辽言语,他也听得出张辽对曹操颇多敬慕,忠心耿耿。这样的将士,他们却还是信不过?
“在张将军看来,这却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荀攸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攸不妨直言,以将军的心性,主公和攸俱是放心不下将军独领先锋。”
关羽扬头,傲然道,“吾早已答曹公,但有差遣,万死不辞;军师何必放心不下。”
荀攸摇了摇头,“主公麾下将士甚少;欲以少敌多,当需将士奋勇而前。但若人人抱死志而战,不存丝毫后顾之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如何能持久?将军若不愿全力一战,攸放心不下;将军若不愿大胜归来,受救白马、破颜良之威名,攸一样放心不下。”这一番话循循然道来,到了最后,便是一向平稳淡然的语音中竟也平添一分温柔与关怀。
关羽诧异地低头,再一次看着面前这位谋士。他终于忍不住对自己的猜想有了几分怀疑——或许他当真会错意了?
“不瞒将军,此战关键,攸实难放心,”荀攸说,“攸欲与将军同袭白马,可否?”
关羽愕然。荀攸仍然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丝毫未显激昂,仿佛他亲为先锋,领千人奔袭数万大军,这一切都只是稀松平常的本职工作。关羽忽然觉得有些气短。他几乎是几分情不自禁地抬手合掌,施了一礼。
“此事,”他犹豫了片刻,说,“当询曹公。”
三、试心之武
曹操初听荀攸请命随先锋奔白马,差点没直接把面前的桌案整个掀了。
“公达你疯了?孤的谋士可不是拿来冲锋陷阵的!”曹操大声吼道。吼完了,他似乎觉得不够解气,又拉过荀攸的手;他撸开荀攸袖子,带着几分嘲讽地捏着荀攸的小臂比划着——那细瘦的臂膀被他一掌整个环住,毫无挣扎的余地——又是说道,“公达能握刀否?公达能开弓否?却欲为先锋,当真玩笑!”
“主公,“荀攸任由曹操捏着自己的手臂,只是平静陈述道,“若想解白马之围,先锋必得一举击破颜军阵型,此乃重中之重。关、张二将虽勇,恐思虑不足,攸亦前往可随机为其策划。再者,二人皆降将,今令其赴险,难免心有疑虑。攸若前往,可安二人心。”
“心有疑虑那也只能随他们心有疑虑去!”曹操又是吼道,“文远这人忠心得很,也不会想太多;有他在,关云长还要疑虑什么?再说他们何等样人孤清楚,便是心存疑虑也不会误了正事。好端端的公达你跟去,做甚?”
“若将士不能安心,便是胜了,却也是遗憾。关云长本就有去意,主公如何能再离其心?若借此一战将他安抚好了,今后受益无穷。”
“哦?”曹操歪头看了荀攸半晌,抚掌笑道,“原来公达却也是看上他了。甚好,甚好!先前孤待云长甚厚,你们一班人都觉得孤是忘乎所以,这番公达可是明白了?”
荀攸微微颔首,道,“攸前日与关将军言谈,深觉他有不世将才;若能加以琢磨,今后可堪大用。但若想今后大用,总得先留下他;今攸随关将军征战,当可教他安心。”
曹操似乎有几分心动,但只片刻,他又是猛地摇头,道,“不可,还是不可!能安云长之心固然是好,但十个关云长,也不比一个荀公达!孤怎能让公达去冒这等险?”
“此番非关云长一人,”荀攸提醒他道,“张文远将军固然忠心,但他所统骑兵多为吕奉先旧部,皆是降卒,也是降公以来首次对敌。有攸在旁,总能叫将士放下心来。再者,白马之围待解;这第一箭,断断不能有失。至于凶险——战场由来凶险。攸若随公侧,也并非无险。”
曹操考虑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了。自从征张绣之后一直到荀攸去世,他对荀攸可谓言听计从,从未驳回任何事,这次也未曾例外。而关羽听说曹操要让荀攸随先锋千骑奔白马,心下却突然一紧,担心之余竟还有两分愧疚。如今当真要让这等文弱之士随前军冲锋陷阵,以千骑之势,战万众之阵?说到底,却是他会错了意,才有此事。
于是将出兵的前一日,正在家中最后盘算战事的荀攸突闻有访客在府门外求见。他几分惊讶地赶了出去,便看见关羽立在门外,还牵着两匹马。尽管讶异,他仍是合手欠身,恭敬地一礼。“关将军此来,可是对战事仍有不决之处?”
“非也,”关羽说,“吾前来,欲请军师试马。”
“试马?”荀攸少不了几分莫名其妙。
关羽点头,又道,“军师若要随先锋冲阵,当有一匹快马。吾有西域宝马,非但可日行千里,更有灵性,定能保军师周全。”说着,他指了指身旁一匹浅棕色战马。
那匹马身形矫健,四肢修长,浅棕色的皮毛闪耀,几乎像擦得澄亮的黄铜,一双黑亮的眼睛也隐隐透着灵气。确实是千金难得的宝马;他也曾听武将们言及时那满腔羡慕。只是这宝马却比关羽还高一尺,寻常武将都无法驾驭,何况他一介文士?
荀攸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匹昂着脑袋,看上去和关羽一般傲气的宝马,又侧头看着一脸严肃的关羽,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尽管他一向都平和得几乎没有表情。他又是一礼,温声道,“关将军好意,攸心领了。只是关将军冲锋陷阵,正需合适的战马,怎能让出座骑?再者,这战马性烈如火,更非攸所能驾驭。”
关羽直视着他,说,“此马随吾多年,善解人意;它定能为军师所用,保军师周全。”
“此马如此高大,攸上马尚且困难,如何能谈驾驭?”荀攸又是推辞道。
“军师不试怎知?吾此番来访,便是请军师试马;若当真不能,那也罢了。”
突然间,一向波澜不惊,无所畏惧的荀攸也隐隐觉得几分头疼。他又看了一眼满脸写着不容拒绝的关羽,只得叹道,“请关将军容攸更衣。”
荀攸换了身随军出征时穿着的轻便衣裳,跟着关羽一路来到城外一处安静无人的旷野。待到了可跑马的开阔地带,关羽便将缰绳递到荀攸手中,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等他上马。荀攸又看了一眼那匹闪着金属光芒的战马:关羽马术随幽并胡骑之风,马鞍上挂着单边马登;这本是好的,只是这战马确实太高了一点,便是有单边马登,也定是极为困难。
荀攸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战马,伸手抚了抚马颈。战马扭转硕大的头,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了他片刻,然后马头便又转了回去。荀攸咬了咬牙,抬腿踩着马登,猛一施力,翻身上马。很神奇的,这整个过程中,那本该性烈如火的战马竟然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定如磐石,以至于他不经意之间便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马背上,不由几分愣神。他身后,关羽亦已是上马,正捋着长须看他。
“吾说过,金乌善解人意,”关羽道。
说着他便放马奔了出去。荀攸又是暗叹一声,忙驱马跟上;不想他腿上方才施力,那唤作金乌的战马便箭一般地窜了出去,速度之快,唬了他一大跳。他忙拉缰绳,这却连力都还未使上,金乌已是放慢速度;他再一拉缰绳,金乌便停下了,乖乖地站在那里。定了片刻,马儿却又不耐烦地敲了敲前蹄,仿佛在问他,“又要如何”?荀攸有些愣神,见马儿敲前蹄了这才又一次驱马上前。便如关羽所言,这战马果然仿佛通灵一般地识人意。虽说当真奔驰起来金乌快得让他目眩,只觉自己完全无法控马,但其实金乌可以领会他每一个微小的指示,绝没有失控的危险。
撒马狂奔了几圈,两人终于停下。关羽上上下下打量荀攸半晌,最后满意地说道,“军师有金乌,吾放心许多。”
荀攸理着金乌的鬃毛,一瞬间心下转过无数念头。关羽此举,究竟何意?他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虎将,就只看见那张严肃而骄傲的脸上写着一种纯粹而坦然的关怀和如释重负。关羽一向是个很容易解读的人。荀攸又是微微一笑,礼道,“多谢关将军挂念。”
是挂念,而非厚赠;只因为就算是价值千金的西域宝马,却也不如那一分挂念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