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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天色渐晚,行人寂寥。

      流川客栈门前两边垂落一串陈旧的灯笼,写着“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端的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但这副模样早已在风吹雨打中,洗得一丝不剩。

      此刻寒风萧瑟,宿簌添了衣物站在客栈门前观望,她身后是灯火通明,而眼前是另一幅光景。

      尸殍遍野,狼烟四起。

      远处山火绵延千里,烽火直上九万里高空。

      士兵百战死,长缨犹沾血。

      她拢紧大氅,冷静地看着眼前这幕荒诞的场景,心中却想,自她跨入这旎塘镇五天,这已是第五次。

      她漫不经心地想,不消片刻,幻境应该就消失了。

      然而这次不同寻常,白茫细雪自天空盘旋而下,竟落在了死去的尸体上,忽而狂风大作,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风雪太大,她被迷了眼,在这风雪中,她面前倏忽出现两位将军,一位手持长缨,直插入土,半跪在地,鹖冠上的红缨垂落,了无生息。

      而另一位将军污垢满面,却双目清明,似是泛着泪光,仰望从天而下的飞雪。

      宿簌随着这位凛然将军的目光望去,望见那飞雪漫天落下,竟不大看得清天了,可见雪之大。

      可惜了,宿簌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间的佩剑。

      她不是道士,从小学的是斩妖除魔,没学过渡妖那一套,平日里只能做个莽夫,猜不透这些幻境想让她做什么。

      雪下得越发大了,竟打在宿簌脸上,似是刺骨寒冰,她任由脸被冻得通红,固执地仰头看着那天,仿佛是要透过天幕捉住那只编织幻境的幻妖。

      耳边渐渐出现了模糊的声音。

      “哎呦,宿姑娘啊,别看了,风雪大了,咱们要打烊儿啦!”不算陌生的声音渐渐明晰。

      那道声音又说;“宿姑娘是南边来的,没见过这等大雪,这雪啊,要等到第二日天明时才好看呢,这茫茫地下着,又是夜里,啥也看不清,赶紧歇下了吧!当心风寒!”

      是店小二小周,前几日与她攀谈过。

      宿簌回过神,望着茫茫的夜色,心道,不知这雪本是幻境就有的,还是因为现实下了雪,幻境才有雪的。

      这幻妖特意造出这么个幻境引她又是作甚?

      宿簌对于想不通的东西一向点到为止,她将一切疑问咽回肚子里,对着小周说道:“有客人来了。”

      小周顺着宿簌的视线望去,一片白茫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

      “姑娘,哪儿呢?”

      问完一转头,宿簌早已走到了楼梯口,上了楼。

      然而不出几弹指,小周便见到夜色里渐渐显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轮廓,看身量,是个男子,那道影子走近了再看,还是个玉树临风的公子。

      再走近几步,小周仔细了看,竟是个仪态端庄的道长,背负长剑,冒着风雪,竟还满身矜贵公子气,不染纤尘,半点儿不见狼狈。

      道长带着一身风雪迈入客栈,饶是灯火通明也抵不住他那满身寒风凛冽,小周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问道:“道长打尖儿还是住店?”

      道长的眼神一眼望去清澈如水,可细看竟觉几分凛然,小周一对上那双眼,便不由自主地又低下了。

      他像是许久没说话,开口的声音有些低哑,“住店。”

      随后将银锭放在桌上。

      “退房再找。”

      小周欣然应下,带着道长一路向上。

      宿簌抱着个汤婆子,身披大氅,暖暖和和地倚在柱子边,看着他们二人上来。

      小周不敢乱瞟,但还是看见了宿簌,刚要出声问好,便见宿簌直起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小周:“小周,该打烊了罢?夜深了,你门没关。这位道长下榻何处?我在这住了五日,也算熟悉,不如我带他过去吧。”

      小周愣愣地应道:“宿姑娘,在您隔壁。”

      宿簌干脆利落道:“好。”

      小周被诓下去了,还呆呆地道谢:“多谢宿姑娘。”

      宿簌笑得很客气,“不用谢,举手之劳。”

      她转头望去,便见道长长身玉立,仙姿绰约,如松雪般清透,不沾半分烟火气,眸色极淡,正安静地看着她。

      被他见证诓骗小周,宿簌被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下意识拨了几下腰间佩剑的玉穗,朝道长道:“道长随我来。”

      曾经有人告诉宿簌,一个人的名字通心也通性,若是猜出几分名字的用意,也算半个高山流水的知音。

      若要与人打交道,便要精通诗词、话语之道。

      路程不算长,宿簌还是想着法子与这位看起来冷若冰霜的道长攀谈,“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程知徽。”

      他声音仍是哑的,宿簌心想,她刚刚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

      宿簌暗自揣测,“可是‘更有高唐处,知君路不迷’的‘知’?”

      程知徽:“是。”

      “那么徽,可是出自‘独望徽之棹,青山在雪中’的‘徽’?”

      此时,宿簌脚步正好停下,望向身侧的那扇门,还未张口说明,程知徽便低声说:“多谢姑娘,夜已深,早些歇息。”

      这是逐客令。

      宿簌不再浪费时间攀谈,直接开门见山。

      “夜已深,路茫茫,程道长入镇时,可有见硝烟战火,尸殍遍野?”

      程知徽立在她身侧,偏头看她,那双清凌凌的眼,就这样凝视着她。

      “不曾。”

      宿簌不解,面对行家时,也问了出来,“为何?”

      程知徽半张面如冠玉的脸隐在灯火的阴影处,倏忽暗了,灯火陆陆续续地灭了,最终只留了几盏微弱的火光洒在人的脸上。

      宿簌清晰地看见程知徽眼中映着的火光与自己。

      程知徽看起来冷若冰霜,却是几乎有问必答,面上不起波澜,仍颇有耐心地回答了,“或是有缘,或是必然。”

      宿簌解了半个惑,见确实不早了,有分寸地道了谢,自报家门,三言两语讲清了原因,便告别了道长。

      宿簌上了榻,却毫无睡意。

      虽心里想着放下这幻境,却无法真正不放在心上。

      她满脑子都是那样狼藉的场景,忘不了这场飞雪。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可她心底有事,到底是睡不安稳。

      梦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刚过,树上积满了银色的雪。

      那时还未到岁期年,宿簌还小,趴在母亲的床边,看着母亲的病容,已泪流满面。

      母亲的手抬起又放下,宿簌哭着抓起母亲枯瘦的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抽噎道:“娘亲,您什么时候好起来呀?阿韫等着您给我做梅花糕呢……”

      可那时的宿簌已经知道,母亲已经好不起来了。

      母亲的嗓子沙哑地不成声,叹息道:“阿韫啊,娘亲教你最后一课……”宿簌瞳孔猛地瞪大,抓紧了母亲的手,眼泪几乎是断了线,泉涌般流出。

      她说,一个人的名字通心也通性,要是猜出几分名字的归处,也算那人的半个高山流水,此后若要与外人打交道,便要精通诗词、话语之道。

      母亲的最后一口气息了。

      宿簌双目紧闭,泪水奔涌而出,几乎要窒息,喘着粗气,已经浑身冷汗,却到底没能醒来。

      后来,阿韫的小院来了个男人,那日仍飘着大雪。

      宿簌不曾见过这个男子,乳娘说他是她的父亲,从云川来,此番是要接她回云川。

      宿簌见到那个男人的第一面,叫的不是父亲好,而是问他叫什么。

      男人诧异,却也说了名字,他说他叫宿斯幽。

      宿簌轻声说:“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凭着一句话,宿簌得到了宿斯幽的偏爱。

      场景倏忽一转,宿簌看见七窍流血的母亲正站在她的面前,眼含血泪,口吐鲜血,恨恨地盯着她:“我教了你那么多,为什么你还是一事无成!”

      宿家世代以剑入道,然而宿簌于剑道资质平平,又有家中嫡长姐珠玉在前。

      那“母亲”又裂开嘴笑起来,口中鲜血仍不止。

      “不如下来陪我罢?我的乖女儿……”

      她喃喃道,神情转而变得狠厉癫狂:“没有价值就该去死!去死!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见到那东西顶着母亲的脸作怪,宿簌反倒冷静下来。

      不是梦,是梦魇。

      何时着了那老东西的道呢?

      她以灵气凝剑,长剑在手,齐丹田之灵气,一剑劈下,将那鬼怪劈成两半,也劈散了晦暗阴沉的旧梦。

      从梦中惊醒,宿簌惊觉屋内闪着光,一道颀长的身形隐约映在墙上。

      她蹙着眉,抬头望去,便见披散青丝的白衣道长正手握符箓布下天罗地网,困住一团黑漆漆的妖怪。

      刚从噩梦惊醒,宿簌眉眼间夹杂着戾气,见状,她便拿起佩剑,掀开被褥,剑出鞘,无风而青丝自动,手握长剑,劈向那乌漆嘛黑的东西。

      似水的剑气扑面而来,梦魇发出非人非鬼的尖叫。

      “小姑娘,你饶了我吧!”

      宿簌皱起眉,“你追了我数月,我都离开了宿府,你为何仍要入我梦?”

      梦魇非怨、恨、憎、恶、怖梦不食,宿府那些人的梦,绝对比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女的梦来得好吃。

      梦魇不愿开口,被剑气折磨得死去活来,却又逃不出符箓的网,已是日薄西山,气数已尽。

      程知徽立在她身后,身姿挺拔,如琢如磨。

      他静静地看着此番场景,出声提醒,“你的剑气,戾气太重。”

      所以只一剑,那梦魇便死了。

      问不出什么了。

      宿簌只作听不见,他们那些道士规矩繁多,严以律己,着实麻烦,若记在心中,指不定要如何折磨自己。

      宿簌收了剑,拱手道谢,“这梦魇已扰我清净多月,而我不才,每次只能破梦而无法斩妖,如今多谢道长助我。”

      良久没听见声音,宿簌抬眸,撞入一双清凌的眼,大雪纷飞,月色茫茫,方才符箓发出的光芒早已暗下,他们二人皆是修道之人,夜中也如白日般清晰。

      他眼底没有她,似有烽火燃烧,宿簌恍然大悟,转过身,便看见一片战火。

      又是这幻境。

      这两只妖可真巧,莫不是串通好的吧?

      宿簌摸了摸佩剑,蓄势待发。

      然而这次的幻境如往常一般,没有宿簌先前所见的将军,只有战死的士兵,血流成河。

      她本就不喜这种血淋淋的景象,先前心态平和,倒也无碍,此时被梦魇一闹,宿簌心中戾气横生,不耐烦地想,她恐怕要一夜未眠了。

      但她面上不显,待幻境消失,便回身对上程知徽。

      程知徽许是感应到她屋内的妖气,只披着一件外衣便来了,不过饶是素衣散发也丝毫不减他半分风姿。

      他道:“多有叨扰姑娘。”

      话罢便要转身离开。

      一道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

      “道长,今日多谢。”

      程知徽侧身颔首,“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宿簌目送他出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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