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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欢 ...

  •   繁华落尽,正值秋雨季,洛阳城郊还未修缮的土路上留下一滩水渍。未得注意,草履踏入泥坑,溅了一身的泥点。
      我走了很久,踏着一双被雨水泡烂了底儿的草鞋走了很久,行囊沉重地压在肩头。
      霜重衣寒,打了个冷哆嗦,望向灰暗阴雨的远处升腾而起的热气,这才得空想起辘辘饥肠。
      在杳无人烟的荒凉之地,潮湿的落叶堆积了好几层,古老树根旁盘踞着一座寺院,岁月斑驳,早已破败不堪,山门石墙倾塌颓废,缠绕其上的枯黄的爬山虎疲软不堪,挂在石面顶上摇摇欲坠。
      想必是因战乱,早就荒废了罢。
      正欲行进,远方传来山歌。
      数载世间蹉跎事
      魏书青史尽罄竹
      北征沙场寻功名
      天子堂前觅封侯
      征人蓟北恻怆然
      思妇噙泪戚幽怨
      失足已成千古恨
      难教秋风过芳泽
      人间白头盼永恒
      ……
      萧瑟悲怆的唱腔悠远传来,远远寻声看去,是一位老僧。
      “小生乃从南方而来,到此借路,求一杯淡茶,多有叨扰,礼节不到之处请师傅海涵!”我弯腰拱手行揖。
      “哦?原来是个从南方来的年青人,贫僧身无他物,怎算得叨扰?”老僧从远处山路而来,只瞧见他两侧膀子高矮不一,愈来愈近之际,才发现他的手边拄着木杖,而原应是左腿的地方空荡荡的。
      “师傅,您慢点!不,您别走了,我来扶您。”我急忙走出来,踏上乱石,却不料想雨后滋润了石上滑腻的青苔,顿时摔了个狗啃泥。
      “年青人,慢些点。”只一会儿老僧便走了过来,挎住我的胳膊缓缓将我整个人拉了起来。
      我到如今也不敢相信一个缺腿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力将一个已过弱冠的大小伙子给拉起来,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贫僧这腿,没了二十几年,早就习惯了。”老僧瞧见我直勾勾地看着空荡荡的那处,淡然一笑解释道。
      我扶着他进了寺门,进了屋中,屋子里似乎也从未有人收拾过,沙地上落了一层灰。
      “敢问师傅尊号?”我行佛礼问道。
      “看施主样子是个读书人,应当明白佛家之中姓名乃身外之物,贫僧位卑轻贱,不提便罢。”老僧熟稔地提起茶壶,掀开盖子,碎茶沫浮在水面,焦黄的茶渍顽固不化地黏着在茶碗,生起来火,把茶壶架在铜架之上,冒出氤氲白气。
      屋门未关,也关不上,半扇木门挡着风雨。
      外面的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年青人,贫僧乃四方云游僧人,没甚好茶,如蒙不嫌弃……”
      “师傅不必谦虚,小生家徒四壁,也没喝过甚好茶,还得多谢师傅。”我起身向他行礼,客气道。
      “你方才说你家徒四壁,又是个读书人,可是?”
      “正是。小生淮南漳县人氏,战乱稍歇,本想着寒窗十年能有所作为,不料屡试不中,尽了盘缠,只得写些市井话本勉强度日。”
      “如此说来你便是话本先生了?当是有文化的人。”老僧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皮道。
      “师傅说笑了,我不过一个屡试不中的落榜举子,又何能写出什么?不过记录些风土人情,男女情事,编个艳情话本而已。”
      “……原来如此,因此你是来收集故事的罢?”
      “正是。”
      “既如此,贫僧倒有个故事不知你是否愿意听了去……”
      雨声愈来愈大,老僧那苍凉而有力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
      那是三十年前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方就在这里,正是,便是洛阳城的城郊。
      那时和现在差不多,荒烟蔓草,古刹幽兰,唯独一座野村,一处寻常人家,在薄雾中升起袅袅炊烟。
      故事的主角也是个年青人,就像你这般年纪,不过他不是读书人,是一个守城的小武将。
      战乱四起,生灵涂炭,沙场之上,刀剑无眼。
      他姓顾名廖之,家里排行老三,有的人生来就是皇亲贵胄,有的人生来就是少爷小姐,而他生来就是受穷的命运。
      他为了生计弱冠之年从戎,在年复一年沙场厮杀中赚了些军功,做了个下等将领的副将。
      兵家之争无常,在平洛阳城东之乱中让他险些丧命,受了重伤,昏昏沉沉躺在冰冷的土地。
      那真如鬼门关中走一遭,唯一的印象是筝声,哀怨,悠扬。落在耳边,漾起人间的暖意。
      隐约间眼前的人影,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时而传来古筝清澈悠远的声音,是他对这个世界仅剩的感知。
      不知冷暖,不晓世事,也不知这样过了多少天,他终于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也终于瞧清了人影。
      那是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女,或者说是个小村姑,乌黑的青丝用头巾包着,几缕细长柔软的发丝落在他的脸上,亮晶的眼眸湿漉漉地像是小鹿,有着不谙世事的单纯好奇,还有几分面对未知的拘谨和恐慌,她并不美,瘦弱的肩膀仿佛挂在树梢的柳絮,随时会被风吹落,零落成泥。
      “你醒了?我叫慕娘,你呢?”她笑的明朗,像是多雨季鲜少罕见的暖阳。
      “顾廖之。”他轻轻推开她,急急忙忙就要下床行走:“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还有要紧事,就此别过。”
      “你最好别动,小心伤口裂开。”她的声音很清脆,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人耳内。
      “顾廖之……”她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名字,似在字字斟酌,甜甜地笑了笑问道:“汉人?”
      他显然没懂得她的意思,皱眉看着她。
      她眯着那双小鹿眼:“我也是。”
      “那又如何,你也瞧见了,我是个行伍中人,误了军报便是唾骂千古的罪人。”
      “你不必再去了,城东之战……”她突然噤了声,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城东之战怎么了?”他急促地拉住她,眼睛里布满血丝。
      “已经败了。”她似是很低沉地说道,声音轻轻的。
      他只感到眼前只剩昏天黑地,重重地摔了回去。
      “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你说这个的,你千万别动气,不然伤口又会裂开了。”小姑娘愧疚地说。
      “不怪你,要怪就怪我们无能。”他怔怔地看着棚顶,一滴滚烫悄然滑落。
      “我给你奏一曲吧,也许这样会让你好过一些。”她的声音细弱蚊蝇,轻轻说道。
      清脆的弦乐如银盘玉碎,水浆迸出,珠玉落尘。
      一曲《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很美,很诗情画意的一首歌。
      想着如今亲友离散,战火纷飞,家书难抵,泪水如同黄河决堤。
      突然间,弦铮了一声,随后转入一片冷寂。
      “我……弹得不好吗?”小姑娘惊慌地抬头看向他。
      “不,姑娘误会了,你弹得很好,只是思绪想到了许多,借曲哀情罢了,教姑娘见笑。”他抬起袖子蹭掉了眼泪。
      暮娘抬头仰视,那双干净纯粹的小鹿眼看向他,像是依赖主人的小动物。
      “既然如此,你在这里好好歇着,等伤好了再回去罢。”
      慕娘是个很勤快的女孩子,白日里为人家纤被角,傍晚夕阳西下照料这个从沙场上捡回来的男人。
      在夕阳最后一丝暖意中,玉手轻转,为他弹起古筝。
      一曲筝声吹不散,剪不断。洛阳城中垂泪至天明。
      雨声来,人语落,琴声断。
      情字何解肝肠尽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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