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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证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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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内狱回家,祁霏病了一场,整日昏沉于床上,昼夜不分,偶尔醒来,便见到祁岚和忍冬的身影,祁岩沉似乎来过,不记得是否说了什么。
等到清醒可行走时,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十多日,祁霏听祁岚说无关紧要的闲话,从祁岩沉回家时的脸色推测朝堂的变动,从下人那里听到裴时霁一案已定谋害人命,判斩立决。
祁霏麻木的胸腔拿不出过多的感情,和寻常人一样,觉得案子进展得也太过迅速,可转念一想,有那么多的推波助澜,这案子也慢也慢不了,那些人只怕恨不得直接将裴时霁拆骨吞腹。
祁岚对裴时霁本无感情,婚事作罢,她被太后召入宫内安抚一番,也只得做些样子以表对婚事不了了之的遗憾、对太后和圣人的感激,她最牵挂的,还是祁霏的身体。早已察觉到祁霏与裴时霁之间的不同寻常,见妹妹如此,祁岚只叹命运弄人。
见今日天气晴朗,祁岚特意带上祁霏一起出门买菜,消沉多日,可日子总还要继续过下去,她只希望小霏能尽快走出来,洛阳的少年郎这般多,或许小霏的缘分只是晚一点才到。
祁霏始终提不起精神,恹恹地拽着祁岚的袖角跟在后面,路过小吃摊,忍冬见样都挑了些,用油皮纸细细包好抱在怀里。
“想要这个吗?”祁岚挑起个黄泥捏出的小燕子,祁霏摇摇头。
“凛冬将至,要捏也该捏南归的大雁,这燕子不妨留到二月的马球会去卖,兄长,你觉得呢?”
小小的女娃戴着一顶帷帽,双手分开白纱,仰头看着旁边反应不及而显呆滞的少年,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到了另一边的祁岚、祁霏,秋水长眸微微一阖,她伸手将少年手中的泥燕子捏回放回摊上,款款行礼,“两位姐姐好。”
祁岚并不认识女孩,却对少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犹豫着如何回应,少年惊醒般拍了拍手心的泥屑,慌慌张张地作揖,“两位姑娘好。”
他一开口,祁岚记起曾在宫宴上见过此人,正是爱慕祁霏的胡令梓。
祁霏早就认出了他,可懒得打招呼,缩在祁岚身后懒懒地点点头,再无其他反应,女孩好奇的目光投过去,又矜雅地移开。
“我今日带小妹来随意闲逛,刚从北边过来,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族里的几位兄弟姐妹,两位姑娘也是来游玩的吗?”
祁岚篮子里的大萝卜还在往下滴水,但凡不瞎都能看出在买菜,胡令梓紧张得倒出一番废话,祁岚好脾气地回应着,祁霏索性一句话不说,盯着摊上的菜叶子发呆。
胡令梓不敢乱看,低头快把地看穿了,又控制不住想抬头看祁霏是什么反应,不一会累得额头冒汗,好在祁岚也没什么好说的,几句交谈过,她便和祁霏继续向前走,胡令梓这才松口气,又怅然若失地望着祁霏的背影。
之前在街上也偷偷见过几次,还以为这次终于敢说上几句话,没想到还是怂得没边。
“那位姐姐便是兄长你逃了丁家姑娘相亲的缘由?”女孩仰着头看向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胡令梓。
胡令梓点点头,说话间对这位小妹十分依赖,几乎言无不尽,“她也到了年纪,听闻不曾相看过什么人家,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瞧上我。”胡令梓看看自己,有些沮丧,“怕是不能,总觉得配不上她。”
女孩淡淡笑了,“兄长你少年俊才,文采在书塾里名列前茅,将来登阁拜相也未可知,这般惶恐皆因爱之太切,故而生忧。”女孩说话清晰沉稳,全然不符合这般小小年纪,“不过,祁姑娘或许真对你无意,并非因你不够好。”
女孩沉沉望着祁霏的背影,小声道:“只是她心中已有人了。”
*
“羊肉炖萝卜、炙羊肉、酒煎羊,想吃哪道?”买好东西,祁岚、祁霏和忍冬在馄饨摊上各点了一碗馄饨,随意闲聊。
“当然是酒煎羊了,小姐最爱吃这道菜了。”忍冬道。
祁霏勉强挤出个笑,目光掠过对面摊子上摆好的兔肉,烤兔肉几乎堵到了嘴边,她气恼地咽回去,心里越发堵起来,索性埋头碗里,眼不见为净。
“慢点吃。”
祁霏胡乱应着,很快将馄饨吃完,收拾干净后,三人开始往祁府的方向走,虽然已经过了最热闹的早市的时辰,但街上依旧拥挤,走过一条窄街的时候,祁霏被挤得落到最后,隔着几个人缀在祁岚和忍冬的后面。
“祁姑娘。”一个声音忽然贴着后脑勺响起,祁霏心中一凛。
“姑娘莫怕,是我,海棠。”
祁霏刚欲回头,海棠又说:“不要转身,继续走,附近有人在监视我。”
祁霏心里一惊,按照海棠的要求装作无事人的样子,余光却在偷偷打量着附近。
“没有时间了,我不能解释得太过清楚,还请姑娘记住我说的话。”海棠快步绕过祁霏,擦肩的瞬间,她将一个东西塞到祁霏手中,低头快速道:“东西都在西市的宅子,务必拖延时间,事关将军性命,拜托了。”
祁霏愣了下,登时与海棠拉开了距离,两人仿佛真如陌生人般擦肩而过,海棠挤入人海,祁岚和忍冬正好回过身来,笑着向祁霏招手让她跟上,混乱间祁霏瞥见左侧楼上躲在窗户旁的衣角,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她提起笑容,快步走上前握住祁岚伸出的手,不再乱看,无事人般离开。
三人回府后,祁岚和忍冬便去准备午饭,祁霏似乎心情好了些,一直在厨房外的水台边摘菜,说说笑笑间吃过午饭,祁霏便去了祁岚房间午睡,晚饭后,祁霏在庭院走过一会,这才回了自己的屋子,烛熄火灭,俨然已经入睡。
约一炷香之后,忍冬悄无声息地走进祁霏的房门。
“如何?”祁霏衣裳整齐坐在床边。
“走了,早上跟回来的三个人都走了。”忍冬过去帮祁霏换了套便于行走的男装衫袍,“小姐,这事太危险了,您还是不要去了。”
自上午归来时便被缀了尾巴,祁霏本还担心那三人会一直监视自己,没想到晚上他们便离开,看来白日与海棠遇到并未引起他们的怀疑,监视祁府只是例行检查一番,并非主要任务。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监视海棠,海棠要自己找的东西又是什么,为什么会牵扯到裴时霁?祁霏毫无头绪,思绪混乱,但裴时霁三个字又剜出一条路,逼自己清醒。
“我必须要去这一趟,否则我根本无法心安。”祁霏取过幞头戴上,嘱咐道:“你记得把角门关好,不要让别人知道,爹爹今晚不回来,阿姐现在也歇下了,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你也早点休息。”
忍冬哪里会答应,但为了不让祁霏担心,只是点了点头。守门的嬷嬷早已被忍冬安排走,马匹也备好,角门无人,祁霏确定安全后立刻出门,忍冬随即将门关好,却没有离开,而是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守着,静静地等待祁霏平安归来。
祁霏骑马一路西行,赶在宵禁前到了西市的宅子,用海棠给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刚将门从里面插好木栓,便听到了街上传来禁军呼喊宵禁的声音。
院内一片死寂,偶尔掠过鸟雀发出骇人的惊鸣,树影婆娑摇晃,阴风阵阵。祁霏不敢点灯,只能接着月色勉强摸进主屋。屋内陈设与自己在时一模一样,轻车熟路找了一会,祁霏并没有翻到什么没见过的物件。
如果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裴时霁也不可能大喇喇摆在桌子上或者柜子里,那会在哪里?
街上时不时路过街使巡街的脚步声,一会迫近一会远去,屋内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粘稠,压得人难受,祁霏站在屋子里,环视一圈,又将目光投到院中。
数月的时光却恍如隔世,祁霏好像又见到檐下有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言笑晏晏,万千欢喜。
那时的自己虽有烦恼,却无太过忧虑,一腔信任尽付,不必终日悬心。可裴时霁呢?那段寻常时光里,她有没有过一瞬只是简简单单的喜欢自己?
祁霏想起裴时霁那段时间里总是围着围裙的模样,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下一刻那笑容忽又收敛。
对,厨房,那是裴时霁待得最久的地方,也是寻常人不易想起的地方。
祁霏到厨房里一通摸索,最终在灶台最里侧摸到一块松动的石砖,掰开后,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厚到鼓起的信封,祁霏压着发抖的手把它拆开了。
最上面的几张,便是在屺镇时裴时霁给自己看过的信纸,压在下面的,是一个双面硬封壳,里面夹着几十张信纸,还有一方木令牌。
“九月初一,将军亲启:罗塔一部死士五年前至洛阳,后下落不明,近日于城西南发现踪迹,是否继续追查?——邵图”
“九月十五,答:继续追查。身在边境,军务缠身,诸事不便,现特将亲卫调度权交于你便宜行事,务必慎重,待我归时,望众手足皆安。”
又一年,“八月十二,裴时霁启:婚事人选如我提议,圣人亦已同意,待你回洛阳即可完婚,温柔贤淑漂亮多情,卿可安矣。——长川书。”
“八月二十,顾长川启:此信吾定予汝妻读。帮我问永昌公主安。——裴时霁书。”
……
“元贼并无异动,对邱公煽动地方叛乱一事不置可否,林家更加得力。——邵图。”
“已知,继续观察各方动作,按兵不动。——裴时霁。”
“李由材,崔相门生,进士后派往北方,辗转至屺镇。蒋庆,元贼安排进士,将其派往屺镇。二人勾结军马生意。”
“知。”
……
一张又一张读过去,祁霏揩了下脸颊,才发现早已布满泪珠,汹涌落下,红润的眼睛盯在“婚事人选如我提议,圣人亦已同意”这句话上,整个人融在黑暗里,静默如石。
过了一会,她伸手继续在灶台上摩挲,在刚才掰开的砖块旁边的地方用力一按,整面红砖顿时如门般打开,祁霏把里面的东西抱出来,在月光下,宝蓝色长毯上的花纹清晰可见,银制面具之上流淌着闪耀的光芒,祁霏忽然吃不住力,瘫坐在了地上。
没多久,她忽然站起将衣服在灶台上放好,抓起那几张信纸和令牌夺门而出,
宵禁后无法骑马,祁霏沿着无人的街道一路狂奔,眼泪越来越汹涌,内心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要撑破她早已负荷的心脏,撕开她和裴时霁早已有裂痕的联结,她每跑一步,都将离裴时霁更远一步,可她再也无法回头了。
路的终点是一座在黑夜里默然威仪的府邸,祁霏急促地呼吸,抬头看着被灯笼照亮的门匾: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