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雪》见玫

1、雪下三尺

　　“再次相见，我要拂掉你身上的陈年积雪，低头拥抱一座冰山融化时的颤栗。”

　　——

　　雪窸窣地下着，慢慢地埋了人间。

　　晏春捧着一簇百合花，走在雪地上，踩出的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白色烟花，指引着她走向那座肃穆的墓园。

　　晏春小心翼翼地拂掉墓碑上的雪，将百合花束放在墓碑旁边：“惜芷，我来了。”

　　这是她来这里的第十年。

　　十年来，她总能梦见那个娇气怕疼的小姑娘不顾一切地扑在她面前，替她挨了致命的一刀，也替她死在了那场被溅红的大雪里。

　　在此之前，她是她谋面不久的友人。在此之后，她成了她的罪人。她做梦都想和她道谢，向她赎罪。

　　晏春蓦然悲怆地抱住墓碑，恍若抱住了她记忆深处最洁白也最凄厉的那场雪。

　　晏春靠了许久，身上又覆上了一层雪，她感觉浑身发冷又头痛欲裂，痛苦地阖上了眼。

　　犀利的风声逐渐远去，她的旁边多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她听到了车轮声、马蹄声以及尖利的咒骂声。

　　晏春蹙着眉头睁开眼，却见她原本身处的墓园竟成了旧时的古栈道，两旁是结霜的枯木，像这片土地缄默的守墓者。

　　晏春支起身子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她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就看到一辆马车向她驶来。

　　准确来说，那并非马车，而是一个被迫行驶的囚车。囚牢里站立着一个被锁链禁锢住的女子，许是刚游街示行完，她白色囚服上沾了许多腐烂的菜叶子和黝黑的淤泥。

　　这场雪因她的闯入变得狼狈又破落。

　　风撩起她凌乱的长发，她侧过身来，和晏春四目相对。当那双藏匿着积雪、沙砾与死水的眼睛印进晏春的世界时，她感觉她的呼吸也结了一层冰。

　　那是林惜芷的脸，却不是林惜芷的眼。

　　“真是晦气，大过年的还要留下来押送你这个囚犯。”负责赶马的衙役阴沉着脸咒骂着。

　　晏春怔愣地看着囚车在她面前的路碾过去，反应过来后她慌忙喊道：“停一下。”

　　骂骂咧咧的衙役闻声回头看了一下，看到是一个穿着素净衣服的姑娘后又再次扬起马鞭。

　　晏春见状在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抬手扔向了衙役。

　　衙役接过银子后立即勒住了马，囚车停在晏春的不远处。

　　晏春走近些问：“冒昧打扰，敢问大人这个姑娘是犯了什么事？”

　　衙役还在掂量着手里的银子，毕竟他每个月能够拿到的薪水，仅仅只够一天吃一顿饱饭。大过年跑来押送囚犯这一事因这锭银子而变了性质。

　　想到回去能拿这银子买酒喝，他的心情舒缓了不少，便耐心地唠起来：“我负责押送的这位是林家嫡小姐林惜芷，是林家新一代唯一的子嗣。御史呈上林家贪污的证据，皇帝震怒，林家满门获罪，男丁悉数问斩，女眷流放北境。后来林大人在斩首时怒骂天子，为解帝怒，司寇提议将罪臣之女林惜芷施以游街刑，需每到一城都上街示游一圈。”

　　晏春看向囚车里的林惜芷，她对她们的谈话罔若未闻，只抬头望着远方的苍穹，身躯挺直如山。这个朝代的雪无情地落在她的肩上，她却依旧屹立。

　　“那你这是要押送她去哪？”晏春有些心疼地攥着手指，寒风吹酸了她的眼睛。

　　“现在要去隔壁的平邑县，要不是今日是除夕夜，大伙纷纷告假，负责押送的就不止我了。”衙役准备继续赶路了。

　　晏春环顾四周，除了雪还是雪，望不见人迹与房屋：“你能捎我到平邑县吗？我到城门就下来，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又从袖子里掏出几锭银子递给衙役，她现在对这个朝代一无所知，也没有原主留下来的任何记忆。

　　她留在这里，别说救林惜芷，她连自己的救不了。

　　衙役有些犹豫，但有些钱总得在刀刃上挣：“唉，行。算你运气好，遇到我这个好说话的。”

　　晏春爬上了囚车，手捉紧了木栅栏，离林惜芷不过咫尺之遥。她看着那张梦了十年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惶恐、无措以及欣喜在她心里织起了密密麻麻的网。

　　她抬手摘掉了林惜芷肩上的菜叶子，触碰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林惜芷在颤栗。

　　她抬眸看向晏春，漆黑的瞳孔里住着一只警惕的野兽。

　　“我没有恶意。”晏春收回了手。

　　囚车继续前行，碾过古栈道，雪还在下，落在她们的肩上。

　　晏春望着前方的茫茫大雪，想道：林惜芷，这回换我来救你，倘若救不了，我就陪你一起淋雪，一起痛苦。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围来了一批捕快。

　　当领头的曹县尉看到晏春站在囚车上时整个人都凌乱了：“二小姐，你怎么在这，可算是找到你了，县令大人都快急疯了。”

　　晏春看着皮肤黝黑的曹县尉，脑海里涌出一段与曹县尉有关的记忆。

　　曹县尉，名曹霖，年二七，尚婚配，孕有二女。为人敦厚可靠，是平邑县县令晏成手下的县尉。

　　所以，她这是成了晏县令的二女儿。

　　“曹大哥，我记不清发生何事了，醒来后就躺在这郊外。”

　　曹霖内心顿感震惊，这县令家的晏二小姐可是平邑县出了名的娇纵跋扈，这次为了逃婚更是闹得鸡飞狗跳。

　　现如今温声细语地唤他曹哥，倒是令他有些毛骨悚然，不知道这晏二小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那就劳请小姐跟我们一起回府。”曹霖拱手道。

　　“我伤到脚了，不想走路。”晏春能感受到脚踝处传来的阵痛，许是原主之前摔倒留下的，但主要原因还是她想再看看林惜芷。

　　衙役见这姑娘是平邑县县令家的小姐，倒也松了一口气：“我是负责押送犯人的衙役，现在碰巧要将人送到你们衙门去，若是晏小姐不嫌弃，就让我捎她一段路。”

　　于是，囚车赶往平邑县，后面跟着一排捕快。

　　城门上的守卫看到站在囚车上的二小姐后急匆匆地去报告给县令：“大人，二小姐坐着囚车回来了。”

　　正心急如焚的晏县令听见囚车二字，就像被砸了一拳似的，一阵眩晕：“怎么回事？坐着囚车?”

　　到了城门，晏春跳下囚车前靠近林惜芷，撩起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塞到耳后，看着她如脂玉般白皙的耳骨低声说：“等我，我会想办法来救你的。”

　　林惜芷看着晏春远去的背影，冰凉的脸颊还留着对方划过时的余温。

　　她想起师父生前跟她说：“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朝露。”

　　那时的她还是林府的掌上明珠，也是奔腾于山林的野鹿，世间的种种磨难还没落在她肩上，有的是人守护她的自由。

　　但一夕之间，大厦坍塌，埋住了她所有的爱恨与自由。当她站在囚车上，穿过一个个城镇的谩骂与折辱时，才明白墙倒众人推，命危于朝露。

　　晏春说她要救她。

　　她不信。

　　这个朝代的人只会埋人。

　　——

　　这是清河九年，晏春在墓园里再次睁开眼竟来到了南华第十三朝的郊外栈道，但当她看到林惜芷时，她就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