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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四、幻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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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门一带,方圆千里之内,已连续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
雷霆万钧,时时在头顶鸣响。电光千顷,阵阵延绵、不绝于耳。
首峰六阁阁主连夜召集弟子,到各处容易积水成涝的地方开渠排水、筑堤垒坝,以免影响百姓正常生活和劳作。为防雷电伤人,阁主们的亲传弟子四处奔忙布阵,十二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有坐下喝口水的功夫。
禁地内,沈酒提着酒壶,看越雪生拦在秦玥身前不肯放行,心里担心他会被那位元神合体、几乎恢复全盛实力的大师侄一袖子抽出十万八千里。可要让她帮越雪生挡住秦玥,这事儿违背她本心,她可不做。
秦玥临风而立,衣摆猎猎,冷酷地望向前方的“拦路石”,眼神漠然如死水。
越雪生却并不为他的满身杀气所慑,镇定道:“师兄,你冷静一点。无论带走小师弟的人究竟有何目的,最终落点都一定是你和秦羽歌先生。你现在赶去,只会正中他之下怀。”
“那又如何?”秦玥反问。
他托起右掌,手心浮着一团淡光,指引着某个去处。
是冷红尘先前算出的圣人坐化地——寂落峰。
“师兄,”越雪生睫毛轻颤,心中似有波涛激荡,语气却愈发坚定,“你花了二十年,好不容易将元神恢复到如此程度,天玑门经不起再失去你一次的打击。要救小师弟,让我去吧。”
闻言,秦玥没有发火,倒是轻轻叹息一声,提醒他:“师弟,天玑门已经失去我二十年了。”
越雪生猛然一怔。
沈酒仰头饮酒,擦擦嘴角,倚着白梅树干回头:“越师侄,你要想,你师兄失去他的小弟可不止二十年。怎么你总要把宗门的责任,压在他一人肩头呢?”
越雪生茫然:“我……”
“我知道你是为天玑门着想,可是你偶尔也要为自己的师兄想想,体谅体谅他的心情,是不是?”沈酒把酒壶挂回腰上,缓步上前,用带着酒气的手揉揉他的头发,“天玑门离了他二十年,你在他的位置上,不也做得很好吗?”
越雪生眸光微闪,定定看着秦玥。秦玥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这一瞬间,越雪生忽然想起自己接任天下行走之位的那天,秦玥也是这样注视他。他从这一眼里得到了莫大的力量,于是一路行来,顶着宗门中人的质疑、外人的不信任与冷嘲热讽,终于还是坐稳了这个位置。
思及至此,越雪生缓缓向一旁让出道路。
其实以秦玥的实力,根本不需要他让路,甚至不必击退他,离开天玑门也就是一抬脚的功夫。
可他选择尊重越雪生,情愿浪费这一时半刻的时间。
在秦玥心里,小弟和父亲最重要,他们,却也并不是毫无份量。
“走吧大师侄。”沈酒冲秦玥挥挥手,“早点将我的小师侄带回来,我想他了。”
秦玥拱手一礼,而后将白森森的骨手藏入袖中,化光飞驰而去。
他离开天玑门之后,暴雨偃旗、雷电息鼓,天色放晴。
沈酒仰头望了望消散的雨云,一笑:“越师侄,天晴了,咱们也去帮着疏导水脉吧,争取再过一个时辰,就让你的师弟们回来吃饭。”
越雪生沉默点头。
……
明心书院,玉无晓习惯早伏昼半个时辰起床,将院子打扫过,又做了早饭,待他一醒,便端着洗漱用具敲开他的房门。
这都是他来到伏昼身边这几天做惯了的事,今日却有些不同,在他做饭时,他听到院子的竹门被人敲响了。
盖上锅盖,玉无晓走出厨房,透过不高的篱笆,可以看见来的是两名儒生,与他年纪相仿,脸上那过分严肃的表情,撑起了“我们是来找茬”的气场。
伏昼仍在休息,玉无晓不想吵醒他,于是上前开了门,拱手施礼:“二位早。先生还未起身,你们若是寻他有事,可稍后再来。”
两位儒生冷冷注视着他,并不回礼,眼底都有嫌恶,只是程度不一。
更厌恶玉无晓的那人微抬下巴,倨傲道:“何必搅扰伏昼先生,我们是来寻你的。”
玉无晓不解:“寻我?为何事寻我?”
另一名儒生从袖中抽出封信,扔到他怀里,随即甩了甩手,像是要掸掉什么秽物似的。
“这是院长让我们给你送的信,顺道跟你说,三日后子时在书院门口集合,你与我们一组,往越蓬山除妖诛魔。”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不给玉无晓询问清楚的机会,掉头就走。
“诶!……”
玉无晓拦之不及,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把门掩上,拆开信封。
信上确是院长的笔迹,先前赦免他连坐之罪的卷轴他看过,那铁钩银划、苍劲横斜的字体,非照着摹练个三五十年,绝仿不出来,所以不会是书院儒生新想出的折腾他的法子。
确认这点后,玉无晓方细看信的内容。
信上说,越蓬山近日连续死亡十二名百姓,皆死因不明,可能是妖魔作乱,让他随二位同窗前去调查,如有必要,可以将“凶手”就地诛杀。
玉无晓攥紧信的一角,皱了皱眉。
若是从前,这种为书院出力的事,他必定毫不犹豫、义不容辞。可如今,他却迟疑了。
“怎么了?站在那儿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冷不防响起,玉无晓猛地回身,就见伏昼不知何时走到廊下,身上仍着宽松的寝衣,迎着风一挽长发,疑惑地望向他。
“先生。”玉无晓把信揣进袖口,快步迎至他身前,半仰起头,“早膳就快做好了,先生先洗漱吧。”
伏昼瞧了瞧门外,又看了看他:“又有人为难你了?”
玉无晓摇摇头,微笑道:“没有,是院长下发了新任务给我,让我三日后子时,与两位同窗一起前往越蓬山调查那里的百姓离奇死亡之事。”
“越蓬山……”
这个陌生的名字引起了伏昼的警惕,但他只是淡淡一扬眉:“我随你同往。”
“啊?”玉无晓一愣,反应过来后,抿着嘴角问:“为何?是因为……不信任我吗?”
“多虑。”
伏昼越过他下了台阶,发丝浮起清冷的气味,似香非香,牵引魂思,惹得他跟着转头,还往前追了几步。
并未察觉玉无晓的举动,伏昼行至井边,洗漱用具都在井沿,他拿起青盐柳枝,和着玉无晓早早打好的水漱口。
“我听人说,你每回与其他儒生一同出任务,回来时都会比独自出行伤得更重。想来这不只是因为前者任务更难,也因为行动过程中,那些本该是你同伴的人对你下绊子的缘故。”
听到这里,玉无晓已猜到他的意思,眼底不自觉漾起笑意,上前服侍的同时,顺便解释:“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他们当然不需要故意做什么。”伏昼接过他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只要在你与人动手时袖手旁观,或迟来片刻,就足以给你造成极大麻烦,甚至可能要了你的命。我想。不管是前者亦或后者,他们都十分乐见。”
玉无晓低头不语,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
“我既然留下你,便会让你彻底脱离从前的境况。”伏昼补完这个话题的最后一句,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你还有三日时间,待我午间下学,便把余下几张琴谱录完,你有空闲,可照着多练练。此回任务不知要做多久,出门在外,你没有练琴的机会。”
玉无晓定定看着他的双眼,良久,缓慢地点了点头:“好。”
……
白初陵的伤势稳定下来,血也止住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为了替他疗伤,秦福的法力耗去九成,收力的时候手都在抖,虚弱地跌坐下来,一边擦汗一边喘气。
白初陵定定看着他,良久,说:“做人不必太真诚。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方才都是在骗你,等你为我治了伤,我便杀了你吗?”
秦福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也折了一片荷叶扇风,熹微的晨光逐渐攀上他的眉眼,照得他瞳眸剔透,如水晶琉璃。
“救人时哪儿想得了这么多。”白初陵身上没有杀气,秦福瞥他一眼,拿荷叶柄在他伤口上一戳,“况且,你还有力气杀我吗?”
白初陵“嘶”一声,眉毛微微扭曲:“下手轻点。没有你这样对待伤者的。”
“做作。”秦福冷笑,“方才你带伤说那么多话,浑然一副感觉不到疼痛的样子,现在被戳一下就受不了了?”
被一通挖苦,白初陵却不怒反笑:“情况不同,如何比较?”
说着,他往秦福身边蹭了蹭,脑袋搁在秦福腰侧,慢慢闭上眼睛。
“小先生,给我也扇点风。我睡一会儿,起来就去……安葬那些孩子。”
先生就先生,加什么小字。
秦福鼓了鼓脸,腹诽之余,倒真把手臂抬高了一点,让荷叶带起的风蔓延至他身上。
微风徐徐,拂开他鬓边碎发。
“喂,你方才那话,听上去像是说完就醒不过来了。”
“放心,区区致命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