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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十三、幻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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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福先生没有跟随他们回书院,不知出于何种理由,他提出想在思君河畔多留一夜。
伏昼先生同意了。
玉无晓背着昏迷的儒生,跟在伏昼身后走入书院大门。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种,崇敬的那种属于伏昼,鄙夷的属于他。
不幸的是,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充满恶意的视线,即便它们再有存在感,再有真实感,如淬火的钢鞭一样抽打在他身上,他也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了。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伏昼先生。
玉无晓一路沉默,看着伏昼亲自将他那不成器的弟子送回房间,一脸嫌弃地为其疗伤,离开前顺手给他盖好被子,关门闭窗。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他又以天色晚了为由,打发自己去休息,然后进入书房,点灯研墨,不知在誊录什么。
伏昼不睡,身为侍从的玉无晓自然也不能休息,于是他在书房门外等到夜深,风露上来,方抱着在怀里捂暖了的长衣敲门入内。
“怎么还不去睡?”伏昼从桌案上抬首,并未拒绝他添衣的好意,尽管自己并不需要,“你每日第一声鸡鸣便起,再要晚睡,是嫌自己太健康了吗?”
玉无晓细心地掖好他的衣角,笑道:“等先生这边熄灯,我就去睡。”
说着,他似不经意地低眼,看见了纸上的记录——几份濒临失传的古琴谱。
“看来是我耽误你了。”伏昼搁笔,将琴谱随手整作一叠,放到桌角,拿镇纸压好,“既然如此,去睡吧,这些我等明日课后再写。”
“好。”
玉无晓把伏昼送回房间,亲自替他熄了灯,掩门合窗。出到院子里,不知为何,他莫名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一轮明月在梢头,清冷又遥远。
不及他心里那轮。
思君河畔,秦福没有走得太远,寻了一处荷叶团簇的沙汀盘腿坐下,从怀里摸出双鱼印,整理思绪。
他之所以选择留下,就是因为这方玉印。
将之前经历的一切全作幻境看,其实有一点很明显,那便是幻境的核心人物。其一自然是玉无晓,其二,不出意外即是这位前白家家主,现白家死敌。
玉无晓有伏昼看着,白初陵就只能由他来了。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秦福留下,也为了白初陵的那张脸——他总觉得这个人在幻境核心之外,另有身份。
“把我和阎君拉进这里,你究竟想做什么?”
秦福躺在荷叶间,以手做枕,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月色皎洁清冷,却在边沿处被黑红的云边染出淡淡血色。
不知在沙汀上躺了多久,秦福快睡着时,鼻腔蓦然钻进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好像被一千根针扎进鼻子,他瞬间清醒了,翻身跳起来,朝味道传来的方向看去。
河岸距离他所在的沙汀不过一二十米,秦福上一次看时还风平浪静,家家户户都沉寂在夜色里,现下却被冲天的火光笼罩,满目赤红浓烟,翻滚不休。
吵嚷声不绝于耳,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喊着“救火”或“救命”,四处奔散。好在旁边就是河,水管够,火势才刚冒起,就被众人齐心压制下去。
秦福当然不会干看着,纵然知道这一幕是幻境,他也毫不犹豫地出手施法,引水灭火。
有他这个修行者协助,河水漫灌火场,不一会儿,大火就被彻底浇熄。无人伤亡,连鸡鸭鹅和看家的狗子也只是被烧焦了点毛发,唯一的损失是几栋草屋木屋。
秦福松了口气,也没出面接受村民们的感谢,一头雾水地回了沙汀。
此时空气中全是焦糊的气息,再闻不到方才的血腥味。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纵火之人的目的。
“在村子里放火掩盖行踪,方法是好方法,就是缺了大德,该遭一记天打雷劈。”秦福眼角抽搐,心里有说不出的恼火。
他自小在山野长大,曾见过饱受山火所苦的百姓。如今有人拿这种事情来给自己打掩护,别说不算正派了,完全称得上修行修得比妖魔都没人性。
“我知道这法子缺德。你若不出手,我自会灭火,不让任何一人受伤。”
秦福耳边冷不防响起了含笑的虚弱声音。
他吓了一跳,脊背发凉后颈刺麻,弹簧似的弹开,顺势一个转身,就与两三米外歪倒半坐的人对上眼神。
那人微扬起头,脖颈下方有一道斜纵向左胸的伤口,深而长,流血汩汩,将大片白衣洇成暗红,夜色里看去也触目惊心。
秦福半眯眼,看清了他的面容,竟然是白初陵!
“你!……你这……什么情况?”
秦福一边问,一边后退,右手负在身后,将灵力拈在指尖。
“咳咳!咳……”
白初陵偏头咳血,他这一动,便牵扯到颈上伤口,鲜血从开裂的血痂下溢出。
秦福看着都替他疼,他却若无其事,除了脸色惨白如纸,竟像感受不到痛似的淡定。
“你别紧张,我不会杀你。”白初陵喘了两口气,面无血色,眼睛却似寒星,明亮而锐利,“这世上我想杀的人已经杀完了。就算你去告发我的行踪,我也不介意。”
“既然不介意,”秦福才不信他的鬼话,“何必放那一场火?又何必找伏昼先生换那一瓶保命的药?”
白初陵眼波一转,定定望向他,过分清亮的眸光掩去所有心绪,只令人诧异又胆寒。
秦福不惧他,想了想,原地坐下,只是指尖的法力犹未散去:“先说好,我无意窥探你的心事,就是单纯好奇——你身为白家家主,为何叛离家族不说,还要让白家彻底衰落,甚至不惜为此大开杀戒、兄弟阋墙?”
白初陵一笑,不是觉得他的问题可笑,而是放松和释然,差不多相当于——五百年了,终于有人问我这个第一天就该问的问题。
他折来一朵荷叶扇风,在身受重创、鲜血淋漓中不答反问:“你觉得世家之于天下,是好是坏?”
“有好有坏咯。”秦福皱皱鼻子,“对于普通人而言,坏处要更多一点。前朝有世家篡权谋逆,前前朝有世家倾轧,致使民不聊生,再向前推,什么把控人民上升路径、吞并土地令百姓活不下去——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说不清。至于他们流传下来的风花雪月、傲骨精魂,那看似是世家遗泽,其实不过是世家里几个非常出色的人留下的文明珍宝罢了。当然,也有重视百姓、善待百姓的世家,但很少见就是了。”
幻境之外,乾朝亦有世家,几乎与宗门数齐平。二者是相互制衡的关系,又因为后者的弟子多出自平民百姓,因此宗门多庇护平民,将世家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至于皇室与世家之间的倾轧,那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白初陵笑着点头:“从百姓的角度说,你的看法不错。”
“那从你这位前世家家主的角度看呢?”秦福晲他。
“从我的角度,”白初陵扇风的动作缓了缓,“我很可惜,白家不属于你说的那极少部分的世家。”
闻言,秦福下意识坐直了身:“白家做了什么?”
直觉告诉他,幻境的第一条脉络即将出现,就在白初陵接下去要说的话里。
白初陵慢慢直起腰背,身上的血渗入沙汀,混着泥水,洇成浑浊的红。
他说:“我母亲三年前病逝。去世的那一夜,她将一把钥匙交给我,告诉我,若哪一日觉得白家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就用这把钥匙打开父亲书房里的一扇暗门。看到里面的东西,我会得到答案。于是一年前,我打开了暗门。”
秦福耳后冒起一片鸡皮疙瘩:“你看到了什么?”
“尸骨。密密堆积的尸骨。”白初陵垂下眼帘,声音很轻很淡,不带半分情绪,“孩童的尸骨。在一座巨大的炼丹炉旁,堆积如山。”
“……”
秦福的牙齿隐隐打颤,一种刺骨的寒意在盛夏的夜晚,从无处不在的风里,渗进他的肌骨。
“你知道白家是如何发家的吗?”白初陵勾起嘴角,俊美得称得上绮丽的面容,在这一笑之下,狰狞如恶鬼,“是售卖丹药。一种能够令老者延年益寿,为成年者重塑筋骨以助修行的丹药。这种丹药的炼制方法只掌握在家族长老手里,家主则负责打通售卖关节,借丹药联络八方,使家族长盛不衰。除此之外,有关丹药的事一概不可过问。”
“我父亲过问了,于是他英年早逝,三十五岁‘寿终正寝’,‘含笑而终’。我母亲暗中调查父亲的死因,于是三年前,她‘病逝’了。而我的兄长,我的大哥,他是……我那一辈的长老。”
白初陵抬手捂脸,掌心的血迹蹭到眉眼间,愈发显得他神情可怖:“那天夜里,我将此事披露给家族所有人,他们皆震惊不已。可是震惊之后,他们却开始与我谈利益,谈荣辱,谈家族命脉。我想卸去家主之位,离开白家,他们又担心我泄密,将我围在祖宅,要杀了我——一群无可救药的渣滓。”
不看表情,他连骂人都是轻飘飘的。
秦福面无表情,他实在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这件荒唐之事:“所以你突出重围的同时,也杀光了那群渣滓?因你大哥当时不在家中,所以你今夜才去寻他?”
白初陵“嗯”了一声,疲惫地笑:“我杀了他。我也快死了。天下人骂我刽子手,也由他们去骂。我只要白家断绝传承,使暗门后的尸骨不再增多,便不枉我为人这一遭了。”
说罢,他把头往后一仰,栽倒在地,彻底没了求生欲。
秦福吓得跳起,想也不想就跑到他身边,指尖虚点在他心口,原本用以防他的法力源源注入他体内,吊住他幽微的命火。
他是幻境关键,绝不能死!
更何况,他本就不该死。
“你不是怕我吗?”白初陵看着他,唇角漾起微微的笑,“为何又要救我?难道是同情我的遭遇,觉得我不该这样去死?”
说着,他的伤口开裂得越发严重,血液几乎将他整个人染红。
“不,我是希望你做完一件事再去死。”
秦福加大法力输出,额前不由得沁出一层薄汗:“暗门后面,那些可怜的孩子,还需要你去安葬——前白家家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