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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八十六 ...

  •   寂戎修奉旨进宫,在御书房内静等赵炅,心中已是几番揣测圣意,奈何却毫无头绪。正思忖着,那身着灿金龙袍的人便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寂戎修叩首迎驾,三呼“万岁”。
      赵炅屏退了左右,端然坐下,信手拿起一封奏则看得漫不经心。寂戎修跪在地下亦不敢抬头,只是肠子又转了好几个弯。半晌不见皇上有什么动静,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这么跪着,等着皇上发话。

      “哎……”却是右侧帘幕之后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在这静悄悄的御书房中陡然响起,又瞬间消逝,恍然让寂戎修以为出现了幻听。
      倒是赵炅这时候却终于开口说话了:“啊——侯爷怎么还跪着?快快起来吧,来人,赐座!”他一声令下,便有内侍端了张楠木太师椅进来。寂戎修谢过恩坐了下来,心中却凉了一阵,皇上这分明是有意刁难,莫非他知道了什么……寂戎修妄自揣测,却又不敢先开口说出心中疑惑,他知道皇上对自己有所防备,约莫只是怀疑没有证据。此刻若他先沉不住气,难免被皇上捕风捉影问出些什么,到时候云痕的事便瞒不住了,欺君之罪可诛九族,后果不堪设想!

      赵炅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书案上,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寂戎修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唇角拉开精悍而难以捉摸的弧度:“侯爷莫非身体不适?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他说着顿了一顿,眯着眼睛盯着寂戎修。待到寂戎修刚要开口应话,他却又笑了一笑,抬起手虚指了一下:“侯爷操持镇国山庄,想来劳心劳力,你可是为我大宋百姓造福祉,朕万不能让你太过劳累了。朕可希望侯爷的身子骨硬朗些,这样吧,待会便宣御医给侯爷好生瞧瞧。”
      寂戎修立即起身叩谢,心中却摸不清这话里究竟藏了什么意思,眼见着皇上又没了开口的意思,纵然寂戎修何等好的耐性,却也越发觉得这么拖着反而心惊肉跳,不如开门见山的好。这么想着,他便拱手问道:“皇上此次命臣进宫,不知是为何等要事?”

      “要事倒也没有。”赵炅神态悠闲,眼中却是透露着威严:“朕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而已。”
      寂戎修闻言楞了一下,便见御书房右侧的金缎帷幕被掀开,一人撩了青玉珠帘缓步走了出来,语调倦怠散漫:“陆年参见皇上——”说罢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招了招手:“老伯,好久不见。咦,你的表情怎么跟见到鬼一样?”精致的五官,稍显苍白的皮肤,少年面无表情地笑着,仿若唇边还带着大别山风雪的凉意,挥散不去。而跟在陆年身后的人目色如白骨般森寒,浅碧色的衣袍配着暗绯色的双刀……皇上竟然应允听尘佩刀入宫,这不禁让寂戎修又大吃了一惊。

      “小年,你……”寂戎修片刻的惊讶后换上了一脸的欣喜,这表情倒也不是装出来的。从找上陆年决计要他成为代替云痕的人时,寂戎修就清楚地知道这少年将要面临的危险与责任,但他只能如此,将陆年推向深渊。虽然义无反顾,但说到底,心中还是有愧疚的。大别山一役,是他舍了那颗棋子,如今看陆年死里逃生心中倒也算安慰,只是多少有些无颜以对。
      赵炅的嘴角划过一丝略带峭寒的笑意,沉声道:“侯爷啊,陆年忠君爱国,很有胆识谋略,朕颇为欣赏。这兀冥宫的事,依朕的意思,便交由陆年处理。至于你龙湫山庄嘛——”他说着垂下眸子摩挲着手中扳指,一字一句道:“听他差遣便是!”

      寂戎修皱了皱眉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陆年竟然成了皇上心腹。他一番思索,抱拳垂首:“皇上,小年能够回来臣亦是很欣慰。但如今云痕将要继任庄主之位,只怕……”他抬了抬眼帘,暗中观察着龙颜。
      “怕什么?”赵炅摘下手中那枚赤色龙纹扳指,举到眼前瞧得仔细,对站在前面的寂戎修道:“庄主之位自然是云痕的,朕又没打算让陆年回你龙湫山庄。朕的意思是龙湫山庄辅助陆年剿灭兀冥宫,听他指示办事。怎么,侯爷有什么异议么?”
      寂戎修倏然跪下叩首:“臣不敢!”

      赵炅满意地点了点头,望着跪在那里的寂戎修,轻笑了一声:“侯爷,有些事朕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兀冥宫乃辽人在我大宋境内兴风作浪之徒,朕怎么能放过呢。你说,是不是?”他话中有话,虽然面上说得是兀冥宫,然则前半句意有所指,分明就是说话音给寂戎修听。君心难测,纵然是寂戎修,此刻也只好谨言慎行地点头表示认同。
      “小年。”赵炅将那枚扳指递了过去,眼中有些笑影:“朕赐你这龙纹扳指,见扳指如见朕,剿灭兀冥宫一战中,若有人不听指挥,你便——斩了吧。”他话音刚落,余光便瞟见跪在那里的寂戎修浑身一震。

      “谢皇上。”陆年接过那扳指,扣到拇指上,转而去扶跪着的寂戎修:“老伯,皇上又没说你什么,你怎么老跪着呀?这样很容易得关节炎,快起来吧。”
      赵炅捋须而笑,暗中一番思量。若不是陆年的意思,他早已降罪于寂戎修,哪还轮得到他在这里一口一个“臣”的虚表忠诚。

      “对了,朕交代的东西你都一并带进京了吧?”
      寂戎修一身冷汗作揖道:“回皇上,都带了。”
      “恩,交给陆年便是。”赵炅一副冷冷的口气,说罢拂袖离开。
      剩下三人说罢“恭送皇上”,站在御书房中大眼对小眼一阵,不多久便也离开了。

      “公子,你让……他带的什么东西?”回客栈的路上,听尘难得表现了一下自己稀有的一点好奇心。他言语中纠结了一下,终究给寂戎修选了一个生分的称呼。
      陆年从宫里出来后,已然不是先前在寂戎修面前时那种闲散温和的模样,此刻琥珀色的眸中便又染上了冷冷淡淡的凉薄疏离。听到听尘的问题,陆年却是没有立即作答,只是想了片刻,反问道:“听尘,你可懂易容之术?”从汴梁来回琅琊谷,便是不眠不休也要好些时日,他怕是不想等到恋香回来后再行动了。

      听尘微微讶异了一下,春日的暖阳在他身上跳跃着:“会一些,但不及恋香公子。”只是这样的答案,便已经让陆年满意了。
      “我要的东西,他送来的时候你便知道了。”陆年说得不急不徐,他一身浅杏色的衣袍站在那里,沐浴着阳光,神色柔和却忽然带出了一种哀戚之感:“听尘,要除耶律,得先毁了他手下的乌合之众。谁替他募兵,我们便先对谁下手好了。”

      “是,公子。”听尘颔首应道,不对陆年的话提出半点异议。
      “也知道那日大别山下五千大宋精兵被袭一事吧?”陆年眼中慢慢浮出一丝狠意:“你可还记得武林大会时,君山下的那个锦衣公子?”

      听尘点了点头:“京城汴梁素和府三少,公子的金兰之交。”
      对啊,金兰之交……陆年的眼瞳中撩起一丝水汽,仿佛回忆起什么,怀恋着什么,最后被瞳色湮没,看不真切了。“大概以后便没人会再提起这场交情了吧。”一声薄脆的叹息碎在略带峭寒的空气中,幻成潋滟的水光,映着迤逦而去的一抹淡薄的浅杏色,最终落入尘埃里消失不见。

      连璧斋的匾额是以前的老板请一个穷书生写的,风吹雨打有些年月了。琢璎站在客栈外头望了望那匾额,这才抬脚走了进去。那跑堂的小厮见来人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连忙上来招呼。大堂里吃饭喝茶的人也都纷纷把目光往这边投过来,惊艳了一番。
      “姑娘是吃饭还是打尖儿?我们这天字房还有空……”小厮依然热情十足。

      琢璎自不理他,只在堂中环视了一圈,便望到临窗而坐的两个人,便朝他们走了过去。当迎上那张陌生的脸孔时,她微微迟疑了一下:“陆、陆年?”
      那往嘴里塞着甜品的少年抬了抬头,弯起眉眼:“未过门的小媳妇儿呢,不知道咱的婚礼还办不办……”他存心打趣,果然便看到琢璎秀美的脸庞起了一丝薄怒。
      听尘端坐一旁自斟自饮,他手上的白瓷杯中是醇香清冽的梅花酿。琢璎闻见那酒香,不禁皱了皱眉头:听尘什么时候也开始喝酒了。而陆年却是心疼这梅花酿二十二文钱一壶,照听尘这几日的情况喝下去,迟早要把他喝穷了的呀!

      “坐吧。”眼不见心不烦,陆年索性不去看那个喝酒喝得一本正经的宝贝,转过头来继续招呼琢璎。
      琢璎仍是对这张陌生的脸孔带着一丝犹豫,想了一想,才应声坐了下来:“这是义父让我给你的东西。”说着便将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陆年。

      陆年伸手接了过来,却笑嘻嘻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没死呢。哎——那么高的悬崖让我死里逃生,怎么你们都不觉得稀奇?亏我本来还打算好好炫耀一番了。”说着,竟真带着几分惋惜的口气。
      他这么一提,琢璎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别人不清楚,他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还会没有数么?那日大别山一役,牺牲了一个陆年,换回一个云痕以及龙湫山庄忠君护主的名头。琢璎对陆年依然无甚好感,她心间总存着陆年要取代云痕坐享山庄一切的念头,因此实在不明白为何陆年的死会让听尘、凤,甚至铃兰都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唯独她,因为陆年坠下山崖竟然觉得舒了一口气,而如今因他突然回来又将一颗心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她以为,是听尘他们变了,殊不知是自己因爱蒙蔽了双目,眼中除了云痕便容不得别人了。

      一瞬间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听尘举杯饮尽杯中的酒,将白瓷杯盏放下时的声音便显得尤为突兀。陆年忍不住侧过头看了看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听尘的脸红红的,半晌被陆年盯得沉不住气了,才喃喃开口:“公子,梅花酿后劲好大。我、我先上楼歇一会儿。”说罢,兀自起身往楼上走去。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琢璎一眼。
      回想起来,陆年坠崖后,他们一行人回了山庄。凤会指着他破口大骂,会质问他这个侍卫是怎么当的,会用弯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出去寻个尸骨回来也好……铃兰依然将皎镜堂打理得有条不紊,笑容依然温婉舒心,然那之后的每个夜里,皎镜堂主都会一个人望着雁荡发呆,清早踏雪而归时,脸上的泪早已被凛冽的寒风拭去……独独她璇玑阁主,面上虽无异色,但听尘却清楚地知道她的心思。云痕尚带一丝愧疚,琢璎却觉得理所当然。

      听尘起身离开,陆年被他那一句话呛得直翻白眼:你昨天喝的时候怎么不说酒劲儿大?前天怎么不说?大前天,大大前天……末了,才回过头朝琢璎笑了笑:“云痕他,还好吗?我听说他不肯继任庄主,你好好劝劝他。老伯用心良苦,他该体谅老伯的一番苦心。”已然变得严肃,没有了先前的玩笑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种艳羡。
      琢璎有些怔楞地看着他,摸不清他什么意思,又听他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对我有了误会,不过你放心便是,云痕是云痕,我是我。”少年的眼神倏然变得空落落的,一片琥珀色显得有些黯然:“他的终究是他的,我抢不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抢。”终究,他早已看得透彻,只是偏要亲口说出来,才能让人明白而已。

      琢璎坐在那里,想了许久,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
      陆年端起听尘的酒壶,往自己面前的杯中倒了些许,端到鼻前细细闻着,酒香醇烈,只是不知入口会不会太辣了……他在大堂里头坐着,小厮见他端着酒杯也不喝,似乎在想心事,也不好过来打扰,只能远远看着,随时准备献上殷勤周到的服务,保住连璧斋宾至如归的金招牌。

      陆年没有回客房,坐了不知多久,他才招呼小厮过来将琢璎拿来的小包袱送到楼上去:“对,就是那个很帅很帅还会脸红的少侠!”陆年交代了两句:“把这包袱给他,就说公子我让他好生收起来。”
      小厮应声往楼上跑去,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公子长得是好看,只是怎么总说些人听不懂的话呀。帅?帅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说那少侠总板着脸跟军营里的将帅一样吧,恩,一定是这样。啊呀,连璧斋有我这么机灵的伙计,难怪生意兴隆啊——”
      陆年听着他一路嘀嘀咕咕不知碎碎念些什么,无奈地笑了笑,继续对着一杯酒想心事。而事实上,他是在等人。日头已渐偏西,那人大概也快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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