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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柱石(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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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被张昭一番谏言批评,只能内心无奈气愤,面子上却不好发作。他知道,自己此时必须找到一个同自己站在一处的人才行。
“子高,你是王世子,也是今后的太子,你怎么说?”孙权的眼神很是复杂,带着些命令却又期待的神色。他想利用未来太子的身份让孙登支持自己,同时说服群臣。
孙登听罢,立刻跪在孙权座下,叩首说道:“回陛下,尚未颁布诏书,举行册封典礼昭告天下。儿臣实在不敢僭越。”
“册立太子,朕自会有旨意。朕现在问你的是册立你的母后!”并没有从孙登那里得到意料中的反应,孙权的声音已经开始带着几分怒意。
“回陛下,臣母……臣母……”孙登变得犹豫起来。他的内心知道孙权想要借自己的口为立后之事压制百官。可是,他也在权衡自己究竟应不应该支持父亲立步夫人为后。若是步夫人被封后,自己便多了一道来自外戚的制约。再者,步夫人虽年近不惑,但是孙权对她仍然盛宠不衰。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诞下了皇子,加上孙鲁班的推波助澜,自己的地位便岌岌可危。而步夫人与自己关系一向疏离,孙鲁班从小又与自己不和。群臣如今明显并不支持立步夫人,若是自己站边表态,也可能失去人心。考虑到这些牵碍,步夫人封后对于孙登而言,只会使以后的日子如芒在背。
孙登吞吐了一瞬,接着便向孙权重重地行了跪拜礼,大声说道:“回陛下,臣母在吴。无论陛下立哪位皇子为储,都应先正其母之位。如此,方才名正言顺。”
刹那间,朝堂上又回归了寂静。没有人想到,孙登居然搬出了早就被人遗忘的徐夫人。
可也是刹那间,群臣都跪了下来,俯首拜向孙权。他们都在无声地支持孙登的建议。
孙权也怔住了,沉默了。他盯着正跪在阶梯下俯首的孙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愤怒。
那个曾经连同自己说话都还有些胆怯的孩子,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了一个让孙权自己也看不透的人了。他如今不但敢在朝堂上反驳自己,竟然还想出了一个一箭三雕的说辞,抛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论点。孙权觉得自己这十年悉心栽培,终是换来一个有胆有谋的继承人。可他又觉得有一丝失望和愤怒。他的继承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终究没有和自己站在一起。但是转念一想,也许他也已经开始站在国家的立场来看待所有的问题。国储之事便是国本,孙登想要的是国家稳定的局面。
称帝并不代表孙权可以随心所欲,他终于意识到了这点。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上的枷锁更多了。一言一行,一个决定全都被放进了笼子里。只有当所有人都满意的时候,笼子才会被打开。
孙权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今日的朝会散了吧。朕自会有旨意。”
回到寝宫的孙权越发觉得心绪难平。一国的朝廷终究不再是那个自己一言九鼎的将军府了。既然如此,唯有分散权力,让各方势力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互相制衡,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拥有最至高无上的决策权。同时,孙登虽然已经显露能力,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他的身边必须有人时刻提点和辅佐,才既能让他历练治国的能力,又不会让他过早掌握太大的权力以至于无法控制。而吴国国土横跨荆扬二州,长江虽是天堑,但终究防御线过于漫长。因此,建业、武昌两都并立也势在必行。考虑到今后还要继续出合肥、皖城一线北伐,自己坐镇建业应该也是最合理的选择。
在与群臣又商讨了近一个月后,孙权连下数道诏书。第一道,正式册立世子孙登为太子,镇陪都武昌。第二道,擢升陆议为上大将军,位在大将军和三公之上,董督军国,辅太子于武昌,掌宫府留事及荆州事务。第三道,留九卿于武昌,辅太子于武昌,协同陆议处理荆州事务。第四道,留诸皇子及宗室公子于武昌,命陆议教辅诸子。而后又封赏了所有开国有功之臣以及他们的子女。最后昭告天下,自己将于不日东归建业。
孙权在思考了许久之后,终是安排好了所有的位置。太子和宗室、武臣、文臣,三者形成了一个微妙而平衡的地方权力中枢。太子居中决策,而经验丰富的陆议和潘濬等人则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同时九卿隶属于建业中枢,又可以和以陆议为中心的地方军事力量相互协同和制约,防止任何一方独大从而架空孙登。同样留在武昌的诸皇子和宗室公子们,又可以为自己所用,从而制约孙登,防止孙登失去控制。
孙权的良苦用心几乎考虑到了所有人,除了步夫人。
今天是孙权返驾建业的日子,陆议一大早便已经起身,去武昌城的码头安排孙权还都的仪仗。
孙戎把陆议送出将军府,此刻正坐在书房里,思绪良多。无北方中原沃土的先天优势,又无蜀地续汉之祚的冠冕堂皇,吴国一路走来心酸不足为外人道。在魏蜀第一代,甚至第二代都已经入土之后,孙权才小心翼翼地践阼。她的二叔,终于从那个临危受命的少年,成了坐断东南的一国之君。
而陆议在孙权势力内忧外患之时出仕孙氏,用自己的实绩见证了这一切。
如今整个吴国再也没有人质疑陆议的才干和地位。如果说夷陵之战后还有人认为这是陆议的侥幸,是孙权的偏袒;那么石亭之战后,一切的非议都烟消云散。
十年之内,人们看到的是陆议从寂寂无名,一夜之间成了吴国最耀眼的将星;而又是一个十年,他在一夜之间成了孙权称帝道路上最大的助力。
陆议变了吗?至少在孙戎眼中,除了他日渐沧桑的容貌,其余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孙戎这十几年一路同他相伴,亲眼看他脚踏实地地走着每一步路,勤勤恳恳地做着每一件事,进退知距地对待每一个身边的人。他从未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过。
但是在外人眼中,他不同了。他是如今的上大将军,是吴国最为倚重的朝廷柱石。再不是当年那个未有远名的他。没有人敢轻视他,所有的人都恭敬地尊他“陆将军”。
可孙戎却开始没由来地担心起来。由巅而坠,史书过往何其多。而陆议如今已位极人臣,无以复加,他的前路,不会比十几年前容易,而是更加崎岖艰险,荆棘密布。一子错,满盘输,没有退路。
孙戎想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此刻眼前摊开的《吴越春秋》,她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过了晚饭不久,陆议难得地提早回到了将军府。
“伯言,我给你留了茶点。你要不要吃点?”孙戎迎上去,为他解去官服厚重的外套和官帽。
“好啊。忙了一天,我也想休息一下。” 陆议点了点头。“夫人,把茶点拿去书房吧。”
“好。”
孙戎好久都没有和陆议一起这么安稳地坐在书房里品茶聊天。许是因为多年的不安到今天终于有了一个交代,两个人也终于有机会放下所有的包袱,坦诚相谈。
“伯言,二叔……陛下已经走了?” 孙戎起了话题。
“是啊,今天一早将陛下送上了御舟。按这个时节长江的水流,若是天气晴朗,想必过几日就能回到建业了。”陆议说道。
“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件事。你这么多年,帮我们孙家……” 孙戎轻轻地用手覆上陆议的手, “我很感激。”
“戎儿说错了。这和帮谁并无多少关系。” 陆议低下头,片刻抬起头来,十分认真地看着孙戎的眼睛,“是陛下,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 孙戎有些不解地望着陆议。
陆议微笑了一下,把孙戎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说:“出仕前,我一直在家闭门读书,可同郡人里,就算是读书,我也不是最好的那个。出仕之后,其实很长时间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对于将来的事,心中也只有些朦胧的打算。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出来,作为陆家的人出来,才能保留陆家的一线生机。叔祖和阿儁把陆家交到我手上,我无论如何不能让陆家败落在这乱世,我必须保护我的族人们。”
“可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孙陆两家的恩怨把出仕这件事变得错综复杂,我的家人心里的芥蒂多少是有的。小叔叔,你知道他的,脾气很直,眼睛里容不下一点沙子。等到真的出来了,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没有人提点,也不知道问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既然我已经选择出仕孙家,那么我就要向前看,不要再被过去的恩怨拉扯住。认清了这一点,我就明白,无论我出仕是做什么差事,都要尽力做好它,做到最好,我才会和别人不同,才能被主上赏识。所以,虽然我当时只是个小小的曹令史,我还是尽力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事。也许,我的运气真的很好吧,陛下注意到了我。”
陆议说着这些,眼睛看着书房的远处,很多回忆,涌上他的心头。
“他问我愿不愿意外放去海昌的时候,我心里当时很没底气,可我知道那是个机会,我不能放过。那时候啊,我除了庐江和吴县,从来也没去过别的地方常住。更何况当时陛下还要我自己领兵剿灭山越。兵书我看过不少,可是真的打仗我却连怎么募兵都还没办过,更何况亲自上阵带兵。可是,我知道不能推辞,必须去做这件事。现在看来,这大约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了。” 陆议说到这里,突然很认真地笑了一下,“如今陛下荣登九五之尊,我也算不负君王,不负家族了。”
“这些你都没跟我说过。可是,那几年我跟你在海昌县里驻军的时候,我知道你好几次受伤都是偷偷在军营里养好才会回府上。” 孙戎紧紧地握着陆议的手。
“行军打仗,受伤是难免的。可是那些年在山里行军,我真的学了很多。如果不是那些经历,根本不会有如今的陆议。若是那样的话,陛下大概也不会把你许配于我了。” 陆议笑着摸了摸孙戎的头发。
孙戎听罢,羞红了脸,眉眼间却带着幸福的笑意,“这么看来,那伤得也算值得呢!”
“伯言,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可是又怕你想起以前的事情难过……”
“无妨。往事已矣,我早已不会再囿于过往。”陆议的语气很是真挚坦荡,孙戎知道,他并不是强颜欢笑。
“放下家族的芥蒂,出仕辅佐孙家,哪怕被自己的族人误解,二叔,孙家……真的值得你如此追随?”孙戎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个问题。
“值得。因为他和我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