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46、韬晦（六）

　　大战前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考虑。虽然陆议已经在荆州驻军有些日子了，然而终究并非本地出身，很多情况虽有了解，他却始终觉得并未透彻。他很清楚，这样一知半解的状态对于如今的吴国来说，便是极大的风险。身为这大战的主帅，他不敢也不能将国家至于这悬崖边。思忖再三，他还是决定再同孙权推演一边所有的布防和军需安排，以策万全。
　　“主上，这便是臣的担忧。我虽然已经将夷陵做了大范围地探查，但始终恐有疏漏。望主上可以寻一位本地出身的人士，助我确认这些情况。”陆议向孙权禀报自己的顾虑，并未有半点隐瞒。
　　孙权听罢，笑道：“伯言又想到孤的心里去了。孤也是担心你我在荆州时日太短，很多情况只能管中窥豹。你所想，也是孤所想。”孙权说着，便拍了拍手，“进来吧！”
　　正堂的大门被缓缓推开，门口出现的竟是穿着朝服的潘濬。规制整齐的朝服让此时的潘濬看上去严肃而高大，强势的气质更胜前几日在集市中。他进了大门，望了一眼一旁的陆议，便径直走到孙权面前行礼。
　　孙权笑着扶起潘濬，拉着他的手臂走到陆议身边，说道：“承明，这位是陆议，陆伯言，如今孤的抚边将军。之后会擢升镇西将军，也是西线的统帅。”
　　陆议在孙权介绍了自己后，便颔首向潘濬行礼，“在下陆议，表字伯言，吴郡人士。见过承明将军。”
　　潘濬也即刻回礼，顺带着以让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打量了一眼陆议。关羽调兵之时潘濬就曾直言相劝过，可惜并未被采纳。而后来，在孙权接手南郡、公安等地以后，潘濬才从逃回城中的关羽从人那里得知了那封陆议写给关羽的信。之前在潘濬心里，陆议的模样大约就是个巧舌如簧、巧言令色之人，靠着孙策女婿的名分攀上了孙权，得到了些军权。不过他也明白，像孙权这样的一方诸侯，身边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实属寻常。在这乱世，只要那些人可以为自己所用，就算沾亲带故也无妨。
　　可是当陆议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居然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他看上去比自己年长几岁，穿着一身戎装，比自己稍微高些。他的脸骨周正，线条流畅，皮肤似是因为常年的风霜有些粗糙和晒黑。五官生得端正，少年时应该也是个俊秀的长相。一双眼睛坚定而明亮，是最让人难忘的一处。
　　孙权示意两人坐下，接着说道：“承明知道，刘备想来是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荆州西关的防务孤全权交由陆议。他是个谨慎的人，今日主动要孤给他引荐一位熟悉全荆州事务的人为他答疑解惑。孤的座下，除了承明，实在是想不到第二个。”
　　心里还带着对陆议的质疑，潘濬带着几分轻蔑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正对坐在对面的陆议，答道：“主上的吩咐，属下必定竭力帮助陆将军。正好武陵最近正出了些乱子，樊伷想带着武陵郡投奔刘备。不如陆将军便同我一道平乱如何？我在沿途也可以把荆州的详情同你说说。”
　　潘濬如此直白的邀约让陆议始料未及，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好在此时孙权却开了口：“孤这次叫你来，也正想问你这事。武陵那边的探子来报，这樊伷手下人甚众，起码要调配万人平乱。承明的意思呢？”
　　潘濬有些气愤地把手中的茶盏往案上按去，说道：“万人？这探子不是胆小就是傻。万余人对付一个樊伷，简直是太高看他了。先前他连摆个筵席都摆不出来，还打算挟武陵郡给刘备投诚？请主上给属下五千人，属下自会把樊伷的人头提来，就当做给陆将军践行的礼物如何？”
　　孙权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还是承明看得透彻，那此事便交由承明去做。”
　　潘濬听到孙权的命令，便起身接令。
　　孙权望了陆议一眼，接着说道：“伯言，武昌的防务也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不如你便趁着这个间隙同承明一道去一趟武陵如何？那里山越盘踞，易动难安，我们想要守得住夷陵，武陵是万万不能乱的。何况承明还说要送你这份大礼，切莫辜负。”
　　陆议此时也起身，向孙权和潘濬行了一礼，回答道：“主上和承明将军的意思，属下明白。武陵是荆州沿江的后门，也正是夷陵的身后，如果武陵起乱，夷陵一带就会腹背受敌。承明将军若是能携属下一道深入武陵腹地，对于属下之后调整夷陵防务当大有裨益。还请承明将军不吝赐教！”
　　两人拜别了孙权，便一同离开了大堂。
　　将军府外，潘濬叫住了正准备上马离开的陆议，“陆将军，此番前往武陵，还望陆将军可以身先士卒，激励士气。给我手下人立个榜样。”
　　陆议微笑着回道：“若承明将军不弃，议愿为先锋，受将军节制。”
　　“既然陆将军如此说了，兵贵神速，我们便三日后在南城门外整军一同出发如何？”潘濬看着陆议不卑不亢的态度，想要挑战的心情袭上心头。
　　“那么在下定准时赴约。”对于潘濬的邀约，陆议未有片刻犹豫就应了下来。
　　“那我便告辞了，三日后见！”潘濬还未等陆议反应，便骑上马，疾驰而去，留下一地烟尘和已经对情况了然于胸的陆议。
　　三日后，潘濬带着五千人的队伍驻扎在武昌南城外。他一早就在营帐门口踱步等待。他很好奇陆议到底会带多少人来跟自己打擂台。虽然陆议已经有从攻荆州的功劳，但是军功这种事，对于将领来说，从来都不嫌多。
　　快到约定的时辰，潘濬想象中陆议的军队并未到来。晨曦下，陆议一个人穿着戎装，骑着马，背着行军的背囊，正向营门口疾驰而来。
　　“陆议向潘将军报到！”快到营门口，陆议从容下马，向门口的卫兵报告。
　　卫兵领着陆议来到潘濬的主帅帐前。潘濬望了望陆议的身后，他当真是孤身前来，没有带别的军马。
　　陆议似是察觉到了潘濬的想法，便上前说道：“此番潘将军是主帅，议一为了解荆州情况，二为协助将军平乱。故而只身前来，愿为潘将军驱策。”
　　始料未及的潘濬怔了片刻，回过神来说：“既如此，我们这便出发吧。前军已经在昨夜启程，先行至武陵扎营了。”
　　骑马行进了三日，便按照预定时间到达了武陵地区的大营。陆议下马环视四周，见潘濬麾下的营盘规整，士兵操练也很有章法。先前只是听说潘濬出身儒学世家，又师承宋忠这样的名家，着实是没想到他在行军打仗上竟然也丝毫不逊色。
　　“陆将军便入驻主帅帐隔壁的营帐吧。我会调配些人手供你差遣。”潘濬的语气有些敷衍，似乎并未打算让陆议真的去前线。
　　“末将随潘将军而来是为了军前效力，潘将军若有命令但说无妨。”陆议也就是那般不卑不亢的样子。
　　“陆将军稍作休息，午后同我与副将们商讨作战部署如何？”潘濬倒也拒绝陆议。
　　午饭后，潘濬、陆议和潘濬的副将们聚集在主帅帐。此次军情也并不算严重。樊伷只是纠结了万余人想要带着武陵投奔刘备。只不过，如今孙刘两家开战在即，此事着实像是身上的跳蚤，虽然微不足道，却又让人瘙痒难耐，必须除之才能痛快。
　　潘濬的策略十分简洁，便是夜袭。对付山越，夜袭确实是一针见血的方案。陆议对于潘濬的想法完全赞同。只不过两人还是在具体实施上有了些分歧。
　　“我的意思，五千人直接合围，将他们逼上后山。那里只有一条下山的路，后面便是湖和河。他们选择在这里扎营简直是自寻死路。”潘濬的打法直接，根本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议有一些别的考量。潘将军可否一听？”陆议上前，想要说明自己的想法。
　　潘濬坐在营帐正中，点了点头。
　　“议以为，潘将军的作战方略自是简洁明快。可是，山越刚强易动，若是把他们集体逼上山，难保他们不会做困兽一斗。背水一战难免鼓舞士气。更何况对于山越，宜拉拢安抚，为我所用。故而，议以为我们不可逼迫他们进山，而是应合围后击破外围。外围溃散后，我们直入中军，斩贼首而释其他。这样我们的损失会降到最低，同时又可以收编他们的力量。”陆议迎着潘濬的目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潘濬知道，山越怎么打，都不会是这般正规军的对手。只是确有陆议所说，损失多少的问题。他确实洞察到了人心。潘濬并不想有什么损失。若是能够以最小的损失换来几千人的收编，倒是不差。想到这里，潘濬倒也并不介怀，说道：“陆将军的想法透彻。不如陆将军为前锋，让我等见识一下如何？”
　　“议愿为先锋。”陆议俯身向潘濬行礼。
　　是夜，陆议带着潘濬给自己的百余人轻装藏匿在樊伷前哨附近的山间。出发前，陆议特地向潘濬要求亲自配置这百余人的队伍。他选了二十几个身材轻盈矫健、极善于近身作战的步兵，四五十个弓兵，剩下的便是身材魁梧声音雄壮的勇士。这样的情势，陆议实在是太熟悉。山越的特点在于人多，且极其熟悉地形，很容易奇袭暴露在外的正规军。可同时，因为并无日积月累严格的练兵，他们往往也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先发制人，便可所向披靡。
　　陆议打算亲自先动手偷袭最高处的一座，这样敌人便失去了最佳的观测视野。他将手移到腰间的佩剑上，警惕地沿着树丛向前潜行。就在他移动到灌木丛边缘的时候，潘濬派来的卫兵小声叫住了陆议：“陆将军，您不可犯险。”
　　陆议停下脚步，回道：“打仗焉能不犯险？”
　　卫兵有些犹豫，但还是向陆议说道：“潘将军说了，属下们都是来护卫您的。打不打得动岗哨都不要紧，若是您有危险，属下们很难向潘将军交代。”
　　陆议听罢这才明白原来潘濬只当自己是来应付差事，装装样子。他估计潘濬定然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他倒也不气，笑着说道：“潘将军的美意，我心领了。只不过你们要是想向潘将军交代，便更应随我一同攻下岗哨。你们想想，我是抚边将军，就算这次未得军功，我依然还是抚边将军。而你们跟着我便是颗粒无收。但是那些跟着潘将军的兄弟们，却有大可能立功。就算我伤了，我也能为你们求一个功劳。一边是可能立功，一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立功。你们怎么选？”
　　带头的卫兵回身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一眼成竹在胸的陆议，说道：“那就请陆将军下令吧！”
　　“好！带十个人，我们潜袭进最高的哨岗。待拿下后，我们会举火，剩下的人便立刻鼓噪，佯装大军将至。弓箭手此刻也要将视野范围内的敌人压制住。趁乱攻下西北和东南两边的几处哨岗。一定要速战速决。”陆议迅速地将作战部署吩咐下去。
　　由陆议带着头，一行人已经行至距离瞭望台只有几十步的距离的树丛中。他再次检查了全身的装束，确认所有的装备都已经固定好，便取出匕首，反转藏入袖中。他先与两个侍卫联手制住了侧门守卫，又迅速向弓箭手示意，射杀了最高处的哨兵。因为地势最高，敌人多少有些放松此地的守卫，只布置了最基本的兵力。在解决了三个主要入口后，陆议命他们攀上瞭望台，举火向后方示意。
　　树林的三面都开始迅速地燃起火光，并传来雄壮的战鼓之声。这是陆议对付山越叛乱屡试不爽的办法。山越很多本就是活不下去的普通人，或为求生计，或受人蛊惑胁迫而落草为寇。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并不是不战则死的士卒。当遇到压倒性的对手，他们几乎是必败之势。不出两个时辰，周围的岗哨也都燃起了占领成功的火光。陆议一刻也不耽误，立刻命随行的传令兵将情况报呈给潘濬，请他相机而动。
　　此后的战事因为先发制人的优势而变得更加易如反掌。潘濬所部几乎兵不血刃就冲破了樊伷的防卫。毫无胜算的山越跑的跑，倒戈的倒戈。潘濬的前锋仅仅在一日之内就取下了樊伷的脑袋，接下来几日又顺势扫荡了周围的匪窝。
　　回武昌的路上，潘濬的态度明显好转了不少。对于沿途陆议所问的荆州情况，他都据实相告，甚至还将一些容易忽略的小事也向陆议做了说明。
　　安顿好部下在武昌的扎营，潘濬和陆议一起结伴回城。行至城中，正路过一家酒肆。
　　“伯言兄要不要去小酌一盏？这里是武昌最出名的酒肆。小菜也很有风味。”潘濬的脸上带着笑，声音听上去确实是诚意邀请陆议。
　　“不了，大战在即，口腹之欢不合时宜。”陆议很直接地拒绝了潘濬的邀请。
　　潘濬听罢，心中有些失望，看着陆议认真的神情，却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陆议却很郑重地向潘濬行了一礼，说道：“若议能得胜班师，定与承明在此畅饮，不醉不归！”
　　潘濬一听这话，失望全无。他也正了正身子，向陆议行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便在武昌静候伯言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