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39、两心（五）

　　“这些山越都已经被擒住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去。”陆议走到孙戎身边，蹲下身来，尽量用温柔地语气对孙戎说，“把这两个孩子交给我的手下，他们会带孩子去寻父母。”
　　孙戎没有回应，她的身体有些僵硬，喉咙也有些发不出声音。陆议又唤了她两声，她依旧没有动，只是呆滞地望着陆议。
　　陆议伸出手去抚住她的肩。在他的手触碰到孙戎身体的瞬间，她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陆议见状，忙收回了手。
　　匪人的可怕在他们面目狰狞，杀戮无辜。而此刻，孙戎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因为平静而可怕。就在刚才，陆议在她的眼前，亲自斩杀了匪人。他的衣服和佩剑上还沾着血，可他的眼神却是那样平静而寻常。陆议此刻尚未意识到，是自己吓到了孙戎。
　　“校尉，马匹都已备好。伤员也都已经上马，可以出发。”陆议有些不知所措之时，来人给他牵来了一匹马。
　　“那就出发吧。带他们回去以后，让军医给伤者治疗。没有受伤的，放他们归家。”
　　陆议又转过身，孙戎没有起身，似乎已经无力站起来。她正用十分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他也不再唤孙戎，俯下身去，一把横抱起出神的她。
　　孙戎被陆议的举动吓得大惊，挥舞着手想要挣脱，“你……放开……”挣扎间，陆议竟硬生生挨了孙戎一巴掌。
　　陆议觉得脸上有些火燎之感，却也没有理会孙戎，抱着她径直走到马的边上。孙戎的身材纤细，他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把她放到了马上。他用手扶住她，便也上了马。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环住孙戎的上身，防止她摔下马去。这大概是自两人相识以来，距离最近的一次。孙戎甚至觉得，她可以闻到陆议身上残留的血腥气味，她的背可以感受到陆议的心跳和体温，而陆议的呼吸正在她的颈间游荡着。他的力气比孙戎想象中要大很多，她几次试图挣脱他的手臂，可是却完全被箍住，只能稳稳地坐着。
　　一路上，陆议一句话都没有说。孙戎坐在马上，竟生出了一种与世隔绝的窒息感。
　　回到海昌府衙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天气有些闷，似乎是要有一场暴雨。
　　陆议一手扶住孙戎，先自己下了马，又把孙戎打横抱过来。被关了两天，又经历了一夜颠簸，孙戎已经没什么力气反抗了，只能靠在他怀里，任由他这么抱着。她的脸紧紧地埋向陆议的胸口，她着实不想面对周遭人的目光。
　　陆议一路抱着她穿过了府衙正堂和院子，回了卧房。在床沿，他才将她放了下来，扶她坐稳。
　　孙戎低着头，不敢望向陆议。
　　“今天事出突然，多有冒犯。请夫人见谅。”陆议低着头望着对孙戎说，“你有没有受伤？我叫人去给你找个医师。”
　　孙戎还是没有做声，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那我把你的侍女叫进来。还是让她帮你检查一下才稳妥，之后再更衣。”陆议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孙戎这时才松了口气下来，她的掌心里全是汗，衬衣也湿透了。她已经迷惑了。那个带着她游历华亭的他，那个平日里照顾周全的他，那个受了伤也不愿多言的他，还有昨天那个冷酷杀敌的他，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慢慢抬起右手，昨夜那一巴掌的力道仿佛至今还残留在她的掌心，让她有种灼烧之感，“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明明他也只是为了救我……”
　　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孙戎根本无法阖上眼睛。而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让她更加烦闷。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拿着那把饮饱了血的剑，冷酷漠然的样子，她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她不是不知道沙场险恶，也不是不知道他要上战场杀敌。只是当这一切就发生在离自己不过咫尺之地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竟是这样的残酷，残酷到她居然无法面对。
　　自那天之后一个多月，孙戎再没在府里见过陆议。陆议不在府上几日，孙戎向府衙的文书先生打听，才知道他去海昌和会稽其他县里的山区清剿残余的山越党羽去了，要过一阵才会回来。
　　孙戎已经从当时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她有些懊悔。自己只因为受了惊吓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而陆议却是实实在在救人的那个。她暗自下了决心，等陆议回来，郑重地感谢他。
　　陆议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穿戎装，而是穿着平时的布衣。可是明显看得到手上尚未完全结痂的小伤口。好在身上看上去并没有受伤。
　　孙戎整理好心情，微笑着走过去，“伯言，你回来了。”
　　陆议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刻意在避开孙戎的眼神。
　　“伯言，文书先生说你又出去带兵了。这一个月一定又是风餐露宿，我刚才亲自下厨做了两道菜。”孙戎依旧保持着微笑，“我叫人从市集买了两条鱼，很新鲜的，买来的时候都还是活的，力气可大了。不过没有华亭那边的鲈鱼那么肥美。我做了鱼脍，你尝尝好不好吃？”
　　“抱歉。没有保护好夫人，我有负孙将军。”陆议垂着眼睛，完全没有回应孙戎的话。
　　“先吃饭吧。你刚从军营回来，一定还没吃饭。”孙戎也赌气着没有回应陆议。
　　“好。先吃饭。”陆议应了孙戎。
　　整顿晚饭，陆议吃得很少，只夹了些野菜和几片鱼脍。孙戎倒是吃得很香，仿佛赌气一般，不知不觉竟吃下去大半条鱼。饭间，两人都没有开口。
　　“吃饱了。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孙戎放下碗筷，语气里有些小小的愠怒，又有些认真地对陆议说。
　　陆议也停下了筷子，望向孙戎，点了点头。
　　略微酝酿了一下，孙戎说道：“我是想和你说那天的事。我承认，那天，我确实是被你吓到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第一次看到别人被……被杀。而且，杀人的人，还是和我一起生活的人。我知道，那些暴徒死有余辜，罪有应得，如今是乱世，这么说，好像很可笑……可是，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看到你身上的血，还有你平静的神色。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恐惧。我明明知道你一定不会伤害我，可我还是不敢回应。你是为了救我，可是我……”孙戎越说越着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所以，你抱起我的时候，我才会反抗，才会……我在马上的时候，才会挣扎……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孙戎开始有些语无伦次，饭前那会儿的自信如今居然荡然无存。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法再继续这场对话，声音越来越小。
　　陆议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我当时只是想要尽速把敌人消灭，然后把平民救出来，没有考虑太多。这些年，这样的场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我没有发觉不妥。让你受惊，我也觉得很歉疚。至于骑马这件事，是我处理得唐突了。冒犯了你，是我的错。”
　　“我都不是这个意思……”孙戎有些泄气，陆议始终都是把她当做上级一般，从来都只会说冒犯了、有劳了，“算了，算了，那我们算打和了，如何？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一声不出地就一两个月都在外带兵。我是你的夫人，可如果不是你的文书官同我说起，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回到府上的时候，看到你很惊恐的样子。我也猜到，大概是我吓到你了。你也许并不愿意看到我。所以，我带兵回来以后这几日都住在军营里……”陆议低下头去，“想等你平复了，我再回府。我不想再吓着你。”
　　“那好。既然这样，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无论去哪里带兵也好，公务也好，哪怕你只是不愿意在府衙住也好，甚至不愿见到我都好，你可以先告诉我。你是我的夫君，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里，是不是平安……”孙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陆议，脸颊也红了起来。
　　陆议抬起头，看着孙戎的眼睛，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