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34、骤婚（五）

　　收到婚书后不久，孙戎来到将军府一墙之隔的偏院，看望孙献，也算向她辞行。
　　孙献正坐在小院里喝茶。看到孙戎来了，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你来了。坐吧。”孙献招呼孙戎坐在自己的身边。
　　“戎儿给姑姑问安。”孙戎依旧先恭敬地向长辈请安，然后走过去，“今天来，是向姑姑辞行的。”
　　孙献有些诧异，“辞行？你要去哪里啊？我二哥让你回富春还是去乔夫人那里？”
　　孙戎摇摇头，说道：“都不是，是戎儿要出嫁了，婚后就会随夫家去官任上了。”
　　“……出嫁？！我也是太久没离开这院子了，连我自己侄女要出嫁都不知道。这光景真是……”孙献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舍，“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都不早些告诉我？我也能给你备些嫁妆傍身……”
　　“叔父几个月前以前决定的。他给我找了一户很好的人家。我也是前些天才收到婚书和聘礼。刚订下亲，这便来告诉姑姑了。”孙戎十分平静向孙献说着，“婚礼定在下个月的吉日，几位夫人替我打点了嫁妆。”
　　“很好的人家？哼……”孙献不屑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是对孙家很好吧。”
　　“姑姑别这么说，二叔其实对我们姐弟一直很照顾。他给绍儿请了很好的师傅。还有前几年姐姐的婚事也是二叔亲自操办的。”孙戎望向孙献，接着说道：“小妹也已经许婚给了朱家公子。二叔这样安排也是想要我们姐妹都有好的归宿。”
　　孙献听罢，叹了口气，“你啊，总是这么懂事。他这么做是应该的。那你夫家是谁啊？”
　　孙戎低着头，说道：“是陆家。吴县的陆家。他们说是吴地的高门。”
　　孙献握住孙戎的手，“可这这终究是你的婚姻大事。你若是不想，可以反抗的。我会帮你的。起码我说话，二哥还能听一听。”孙献突然很急切地望着孙戎，“我知道二哥给你选的是世家子弟，可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我不想孙家的女儿再……”
　　孙戎轻轻地摇摇头，说：“姑姑，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怕我受委屈。不过，这件事，我是自愿的。我愿意嫁到陆家去。”
　　“他们已经送来的婚书和聘礼。我也都收下了。”
　　“戎儿，你就是太听话，太懂事了。之前我还想着，让二哥把你和周循许婚。你们的父亲那么深的交情，两家应该结亲才是啊。”孙献有些难过地说。
　　“姑姑，你误会了。我和周循哥情同兄妹，绝无儿女之情。他的心里早就有自己的意中人了。”孙戎抿嘴笑了笑，“以后姑姑就会知道他心仪之人是谁了。”
　　“既如此，倒是我乱点姻缘了。不说他们了。你要嫁的人，是谁？”孙献问道。
　　“婚书上写的，他叫陆议，是吴郡陆家的家主。现在好像是二叔帐下的校尉。”孙戎回忆着侍女之前的话。
　　孙戎在脑海里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陆议是何人，说：“陆议，陆议，居然是他啊，真是没想到……除了年岁和你有些不配，其他倒也算个良人。”
　　“只不过，陆家同孙家的事情，你知道了吗？”孙献的话中有些担忧的意味。
　　“陆家同孙家的事？戎儿不知……是什么事？”孙戎有些不解。
　　孙献叹了口气，说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只有六七岁。我也是长大以后零星听到大哥和其他长辈说起，具体究竟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只是知道大哥还在袁术手下的时候，曾经受他唆使攻打过庐江郡，当时庐江的守将便是陆议的亲戚。庐江那一战一打就是两年，听说陆家很多人或是战死在庐江，或是逃难途中死去，前后亡了百余人，而陆议就是那时候从庐江逃难回吴郡，才幸存下来。后来，他的这位亲戚也因为积劳成疾，病死了。再后来我只知道这个陆议成了陆氏家主。”
　　孙戎并不知道陆议同孙家的渊源，听罢只觉惊诧，“如此说来，我们两家岂不是……”
　　孙献抚着孙戎的肩说道：“两家是有些心结，可之前也有些亲缘。关系虽然没有多亲近，但也绝对不是不共戴天。你不必太担心，如今陆议在二哥手下为将已经十年有余，又愿意接受二哥的许婚，想来他自己应该不再介意这件事了。更何况，大哥也不在了……刀兵之事，不过各为其主。阵前相对，生死在天。我想那陆议不会不明白。”
　　孙戎没有说话。她盯着面前的茶盏，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孙献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安慰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告诉你也只是让你知道，以后与他家人相处起来，也懂得进退。你莫要太过介怀。总之，如果他们家敢欺负你，你就写信回来，我虽然不太搭理外面的事，可是我也不会任由我们孙家的姑娘被外人欺负。”
　　“有姑姑在，断没有外人敢欺负我的。”孙戎望着孙献，轻轻地抿嘴笑了一下。
　　知道了这些过往，孙戎的心里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也有了些无法言明的预感，说不清是好是坏。

　　孙戎种下的芍药，终于开满了整个院落。这天，是孙戎出嫁的日子。
　　她就要披着刺绣精致的嫁衣走出闺阁。从不施粉黛的她，终是为了今天这个大日子而画眉描红。乌黑的头发被盘成了新娘子繁复的发髻，颈间、腰间佩戴着华美贵重的金饰和玉带。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妆容精致，眼神平静，看不出新婚的喜悦。虽然人人都说她很美，可是她却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陆议会是怎样一个人呢？孙戎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个问题，同时还想起了孙献说的话。少女的好奇心竟让她生出了一丝焦急又烦闷的心情。她很想赶快知道这个答案，却又突然不想知道，甚至还有些胆怯。想到这里，孙戎觉得有些羞涩，脸也有些发热，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看镜中的自己。
　　孙权一大早就带着他几位夫人去到孙戎的小院。孙戎始终保持着那温婉顺从的微笑，谦恭地给每一个夫人问安，谢过每个夫人的赏赐。就好像是熟悉了很久的练习一般。
　　吉时。在侍女的搀扶下，孙戎走进了将军府大殿。
　　殿中正着着喜服等着她的，便是她的夫君。
　　孙戎一直颔首，有些不敢去看他的样子。略微抬眼，她只能看到他接过孙权赏赐的那双手。那是一双看起来很有力的手，有一些粗糙，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却并不纤弱，指甲修剪得十分光洁。
　　“属下谢过将军许婚。”
　　他的声音低沉厚重，气息平稳，听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在大厅行完了所有的仪式，孙戎还是没敢抬头看向自己的新郎。回过神来，陆议已经骑着马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领着仪仗和孙戎的马车，在接亲人群的簇拥下，离开了将军府。
　　一路上，孙戎只能隔着马车的车帷看到他的背影。
　　因为陆议是临时被召回，两人的新房便被安排在了陆家位于建业的临时住所。这天，陆府也是难得地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晚上的筵席，孙权也饶有兴致地带着一众孙家的亲属来到陆府吃酒。
　　迎亲的队伍回到陆家后，孙戎便在侍女和喜娘的陪伴下进了新房。
　　房间里，灯火通明。孙戎有些不安地坐在床边。虽说她早就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的安排，终究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闺阁女子。初到如此陌生的人家，房间里全新的摆设，香炉里弥散出来的陌生气味都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地吸气呼气，试图放松下来。她的双手紧紧抓住喜服的一角，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紧绷着。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她抓住裙角的手，又更加了一份力，连指节都开始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来人缓缓走近她，她甚至已经可以感受到那个人的气息了。孙戎此时的心，好像要从胸口跳动出来一样。她慢慢抬起头，双眼对上陆议眼睛的一刹那，她又下意识迅速地深深埋下了头，甚至都没能来得及看清对方的眼神。
　　“在下陆议，拜见孙姑娘。”他说话的声音同白天谢恩时一般，很平淡，没有起伏，听不出什么特别情绪。
　　孙戎再次一点一点抬起头，那一瞬间，她似乎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她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一抬头，她的目光再也无处可逃，只能径直地对上陆议的眼睛。那是一双沉静却明亮的眼睛，平静得如同秋月下没有一丝波澜的湖水一般。孙戎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也许和自己一样，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才演完了这场婚礼。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同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般，感受不到他任何的情感。
　　孙戎有点慌神地望向别处，与他的眼神错开，用最快的速度打量了他的脸。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很强壮，但绝非病弱，反而身姿相当修长挺拔。他戴着新郎的头冠，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长相不算俊朗，却胜在端正舒展，让人感到一股肃然正气。许是宾客灌了他不少的酒，让他的脸颊泛起绯红色，衬得皮肤有些发白。侍女说过，他比自己大了足足一旬还多，便是和叔父一般年纪。可是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着实要比叔父年轻一些。
　　喜娘笑着说：“请校尉大人和夫人饮合卺酒吧。从此举案齐眉，天长地久。”一旁的侍女捧来两卺酒，分别交给了陆议和孙戎。
　　陆议举卺向孙戎示意，随后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孙戎却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举起右手，用袖子遮住左手，慢慢地喝了一口。孙戎第一次喝酒，便被酒的辛辣味呛得有些咳嗽，便有些不想喝了。
　　“夫人，合卺酒是要饮尽的，否则意头就不好了。”一旁的喜娘见状，忙上前来扶住孙戎。
　　孙戎望了一眼卺中的浊酒，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她吸了一口气，一下喝光了酒。
　　喜娘这才收走了酒卺，满脸笑容地说道：“校尉大人、夫人，礼成。小奴这便退下了。”说罢便带着侍女，离开了新房，关上了房门。
　　沉默。意料之中的沉默。周围安静得甚至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声音。
　　两人似乎都没有想要打破这种沉默。因为无论是谁，好像都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这对峙。孙戎依旧低着头，抓着裙角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她的头扭向一侧，脸因为刚才的急饮已经开始发烫，初次饮酒带来的眩晕让她开始紧紧地蹙着眉头，她只想时间能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孙戎的反应让陆议也没有再向前走近，停在了来时的位置。
　　僵持了片刻，陆议轻舒一口气，终于先开了口：“陆议谢过孙将军许婚厚恩，今日礼已成，还请孙姑娘早些休息。议这几日忙于筹备婚礼，耽误了一些军务，需要立刻去处理，请孙姑娘……请夫人见谅。”
　　孙戎心中暗舒一口气，也开了口:“无妨，陆校尉还请以军务为先。”
　　陆议听罢便作揖，转身走出了门口。孙戎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从此，就是陆议夫人了，这场名叫联姻的戏，到此刻总算是结束了。
　　烛台里，灯火摇曳。两人留下的酒卺正安静地躺在桌上，默默地迎接着新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