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32、骤婚（三）

　　如果人不会长大，那么很多事情就不会改变，永远都是年少时那样纯真简单。可是人终究会长大，会生出各种各样的小心思，这些小心思一点一点地改变着现实，直到人再也不是当初的自己。
　　孙戎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了三个人的事情。
　　那个年纪的孩子，心中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懵懂的情感。大虎对于周循便是。这样小小的爱慕也催生出了一些小小的嫉妒。而这样的嫉妒，最终酿成了所有人必须要吞下的苦果。
　　一次玩耍的时候，孙戎被大虎从高高的银杏树上推了下去，摔断了右腿的胫骨。整整半年，孙戎只能躺在床上，数着日子，等待着可以康复的那天。
　　然而，因为从树上落下时，正好摔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胫骨折断，她的伤腿即使长好了，也还是无法像过去那样走路。虽然不影响平日的生活，腿却只能微微跛着，时刻提醒着孙戎，她已经是不再以前那个自己。
　　孙戎康复后的一天，周循突然出现在孙戎住的小院门口。两人对视，一时沉默，不知道如何开口。
　　“周循哥？好久未见。”孙戎先开了口，招呼他一起在院子里小坐。
　　周循微微欠身，向孙戎示意，走进了院子。
　　“小戎，你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周循喝了一口茶问道，方才开口问候孙戎，“你大半年都没同我们一起上课了。我……想着你可能还没伤愈，一直也不好来打扰你休养。到今天才来看望你，你别生我的气。”
　　“不要紧，已经好了。”孙戎低头看了看受伤的右腿，平静地说，“不过，走路不太利索了。以后也没法跟你们一起去骑马爬树了。”
　　周循又喝了一口茶，似乎在踌躇。无言良久，才缓缓开声。
　　“小戎，我……我很抱歉……请你原谅我的私心，当时我没有站出来，帮你说出真相。”周循低下头去，不敢看孙戎。
　　“所以，你看到整件事了？”孙戎有些惊讶。
　　周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大虎她，她只是有些骄纵，我也不想让她挨孙将军的责罚。她的脾气你也知道，有一点不顺心，就会冲动做一些错的决定……请你别怪她。我已经训斥过她了。她也很后悔。……是她让我来代她向你道歉。”
　　孙戎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茶盏中的水倒映着自己的样子。
　　“你会怪我吗？”周循有些内疚。
　　孙戎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抬起头，笑了笑，“周循哥哥，你和公瑾叔照顾我那么多，我打心底希望你好。我不会去怪你的。”
　　她本也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真相到底如何。因为没有人会真正关心。只是从那天起，大虎和自己最后的那点情谊也只剩下了生分，而周循夹在孙戎和大虎中间两边为难。
　　孙戎早已有些懵懂地察觉到大虎对自己态度的变化。经过了这件事，她最终选择躲开，因为她并不想看到周循为难，也不想和大虎反目。在成年出嫁前，她毕竟还要生活在将军府。康复后，她除了日常去听先生讲课，便再也未同大虎和周循一起嬉戏玩闹过。他们后来又有了很多其他的朋友，但都已经与孙戎无关了。
　　孙戎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样子。不过她已经不再介意了。

　　日子一晃便过了。孙戎也已经行了及笄之礼，在闺中待嫁了。孙家女子的婚事自然是要等孙权来安排。
　　那天，步夫人一早就过来她所住的偏院，一反常态地对她嘘寒问暖起来。先是问她的腿疾有无好转，又问暖阁里炭火是不是足够。孙戎恭顺地应着。她知道，必然是有什么和她有关的大事儿要发生，否则，步夫人上一次纡尊降贵主动来看望自己，已经是几年前她跌断腿的那次了。
　　她垂着头，看着腰间的流苏，听着步夫人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将军府的家长里短，像是今天袁夫人穿了什么绫罗绸缎，昨天徐夫人戴了什么翡翠珠钗。她不时抬起头，向步夫人示意着，然后很快又再度低下头去。侃侃而谈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步夫人终于开始了正题，孙戎到了出嫁的年龄了。
　　孙戎先是一怔，随后又再次顺从地低下头去，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一天终于到了，孙戎心中仿佛放下了一个很重的包袱。
　　回想一下，这已经是她搬来将军府的第十个年头了。
　　在孙戎关于自己父亲的模糊记忆中，孙策总是穿着戎装，带着佩剑，威风凛凛。她隐约记得父亲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眼睛里总是带着炙热的光华，很爱笑。只是他很少能在家中久住，即便是在家的时间，也总是在和很多人商议事情。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陪伴自己还有姐妹们玩耍。偶尔经过孙戎和母亲的房间，也只是会停留片刻，捏捏她的小脸或者拍拍她的脑袋。可是，孙戎的母亲十分崇敬他。她总是对孙戎说，她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为了孙家和天下苍生要辛苦奔波，所以没有办法陪伴自己的子女。
　　父亲母亲过世以后，孙戎一直奉大乔为母，和另外两个姐妹还有幼弟孙绍住在富春的老宅里。孙戎是孙策妾室生的次女，母亲并不是父亲的宠姬。在孙戎对母亲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一个恭顺无比的女子，相较于大乔那熠熠生辉的美，母亲平凡得如同一块璞石，总是默默地跟在太夫人的身后，恭敬地伺候着。孙戎四岁那年，也就是父亲去世后不久，一直体弱多病的母亲也悄悄地走了，当时母亲的身边只有孙戎一个。葬礼的规模很小，家族里只有孙权的几位夫人和孙献操办了母亲的葬礼。母亲归葬富春的时候，姑姑一直牵着孙戎，而她也在她姑姑的温暖怀抱里哭得泣不成声。
　　再后来，孙戎被太夫人送到了大乔夫人那里。大乔夫人刚嫁进孙家的时候，孙戎还不到四岁，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她，觉得这个新夫人就像是故事里的仙子，不由得就往她身边蹭。大乔也颇有风度地抱着她。而孙戎被太夫人带到大乔夫人这里之后，大乔也是非常贤惠地照顾她。虽然父亲和母亲很早都已故去了，但是在大乔夫人这里，孙戎多多少少还是感到了一些温暖和关爱。
　　母亲去世后刚开春，大乔就向孙权辞行，想要搬回富春的孙家故乡居住。孙权一开始并没有挽留，遣了四五个僮仆和一队侍卫护送大乔夫人和孙戎，还有孙戎的姐妹和幼弟去富春老宅了。
　　刚回到富春的时候，孙戎还是很开心的。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将军府。毕竟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富春这里的好山好水，还有老宅的开阔，都要比建业的将军府好很多。一切安置妥当以后，孙戎就时不时跟着姐姐带着妹妹到处抓蝴蝶，甚至还挽起袖子去老宅后的小溪里去捞鱼。这是孙戎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时光了。没有将军府那些规矩，也不用到处问安，这对一个小孩儿来说，是最自由的事情了。可是，这样的好时光还没过多久，似乎就走到了头。
　　转眼间两三年过去了。富春的日子，似乎已经让孙戎忘记了父母早亡的悲伤。可就在这天，孙权的近侍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了老宅的门口。孙戎拎着一篮野花正往回赶，就看到大乔夫人正和来人说着什么，大乔的脸色很不好。孙戎走近就发现，大乔夫人眼里噙着眼泪。
　　“请你们不要带走绍儿，他尚在幼年，离开母亲，必不能独活。”
　　来人颇为坚决地说：“此为孙将军命令，请乔夫人不要让属下为难。”
　　孙戎见状，扔下篮子，冲到来人面前，质问道：“为什么要带走我弟弟！”
　　“姑娘请见谅，此为孙将军命令。”
　　孙戎一把拉住来人的衣服：“是叔父的命令么？为什么要带走绍儿呢？请你们不要带走绍儿！我……我愿意跟你们走，但是请你们不要带走绍儿！绍儿不能和乔姨分开！”
　　乔夫人一听大惊，护在孙戎面前，“别带走他们。我这就给孙将军修书一封，有劳各位帮我转交。”
　　来人见状，便放软了态度说：“乔夫人着实是多虑了，孙将军召还绍公子只是希望他在将军府养着，吴郡衣食无忧，又有大儒学者聚集，绍公子将来也能受到良好的教导。”
　　孙戎不明白来人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摇晃着来使的衣角：“我愿意去，不要分开乔姨和绍儿。”
　　来者摇摇头，作揖说：“既然乔夫人有此决定，下官便回建业禀报孙将军，请孙将军再做决定。”
　　来人带着人马走了。大乔夫人望着车马扬起的尘土，一下瘫坐在门口，啜泣起来。孙戎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只能倚靠着大乔。
　　一个多月后，孙权再次遣人来了。这次，他们通禀，乔夫人和孙策的孩子都要回到将军府去。孙戎会由孙权亲自抚养。而乔夫人和其他的孩子就会住在孙权另外安置的府邸，会有专人侍奉。大乔夫人听到，抱着孙绍就在大堂里哭了起来。可孙戎却一边笑着，一边安慰大乔夫人：“乔姨不要害怕了，绍儿不会和乔姨分开了，戎儿去了将军府会好好孝顺二叔，请乔姨不要记挂。”
　　听到孙戎这么说，大乔的泪更是无法抑制，母子几人抱在一起。
　　收拾好行装，孙戎便先跟着来人，踏上了重返将军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