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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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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阿娘!”陆议眼睛突然睁开,大口地喘着气,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脸上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睡衣也已经湿透。他铆足力气,用一只手支起半边身体,环顾四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的木床上,屋里很温暖,香炉里正飘出淡淡的烟雾,带着熟悉的味道,那是陆家人很喜欢用的熏香。屋子的另一头,一个守夜的仆人正伏在不远处的案上打瞌睡。陆议终于确认,刚才的那一切都是梦,父亲、母亲、还有那些勇敢的随从,都已经不在了。
他擦干脸上的汗水,缓缓地躺下,出汗让他的高热渐渐退去,大量失水后的虚弱使他很疲惫。屋内的温暖同香气突然让他觉得安心,他知道自己和阿瑁终于安全了。他望着不远处的灯火,终于沉沉睡去。
经过了大半个月的休养,陆议逐渐恢复起来,脸色也好了不少。陆康几乎每日都会去看望陆议,陆议每一次都想从床上起身给陆康行礼,都被陆康按了回去。这个孩子,实在是太过于懂事矜持。
“议儿,今天我叫夫人把瑁儿带来看看你。他也已经无碍了。”陆康说着,招呼着他的夫人进来。
一位中年妇人抱着陆瑁走了进来。陆瑁看着很是健康,小脸红润,一双眼睛正好奇地转着,左右打量着陆议的房间。
陆议伸出手去,握住陆瑁的小手,那双手温暖而柔软。兄弟俩死里逃生,还能活着相见,陆议此刻有些想大哭一场,可是他忍了回去。他再看看陆瑁,正对着自己咯咯地笑着。陆议低下头,抑制住差点要留下的泪,也对着陆瑁露出微笑。
不久陆议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这天,陆康召集了府中所有的人到正堂。陆议站在他的身侧,他的夫人抱着陆瑁也站在一侧。陆康对着众人说:“从今日起,议儿和瑁儿就正式在府上住下了。陆骏夫妇将二子托付于我,我定不负所托。从此你等要向对待儁儿那般对待议儿同瑁儿。”
陆康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他对陆议和陆瑁视如己出,儿子陆儁有的,陆议和陆瑁也会有。陆康就像陆议的父亲一样用心地培养他。陆议身体完全恢复后,便开始和陆儁一起跟着师父学习典籍,跟着陆康的亲兵学习剑术。陆康的儿子陆儁虽然辈分上是他的族叔,可私下里,待陆议如亲兄弟一般。陆议很尊敬这个“大哥”,每每会向他请教学问和切磋剑术、棋术。有时候,陆儁也会带着陆议偷跑出去玩,捉小鸟,抓蚱蜢。不过回府的时候,叔侄二人免不了要挨陆康一阵训斥,一起受罚抄书或者一起被家法伺候。
平静快乐的日子过得很快,这里的人都对陆议兄弟十分照顾,他已经慢慢适应了在庐江的生活。他渐渐将父母早逝的悲伤收在心底,振作起来。
陆议跟随陆康的第一年年关将至,家中迎来了一件喜事。
陆康的一位夫人,给陆康添了一个儿子,这对陆康来说实在是不小的安慰。此前陆康的几个孩子有些已经早夭,有些则是中年病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能跟在陆康身边的就只有陆儁这一个儿子。这个新诞下的小儿子出生的时候,啼哭有力,陆康大喜过望,取《尔雅·释诂》,给他取名“绩”,希望他以后能够为大汉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陆瑁和陆绩都在渐渐长大,陆康家变得热闹起来。孩子们会在家中的院子里玩耍打闹,陆儁和陆议,陆瑁和陆绩,因为彼此年龄相仿,相处得颇为融洽。分属叔侄,但却堪比骨肉兄弟。每天清晨,四个男孩朗朗的读书声从书房传来,陆康心中颇为欣慰。四个孩子读书都颇有天分,尤其是陆绩,有的时候竟连年长的陆儁和陆议都不敌这个小儿子。他有很强烈的预感,这些孩子,终有一日会都会成为朝廷的栋梁,陆家的骄傲。
那实在是一段太过平静而祥和的时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大家子人都和和睦睦,仿佛一切就在昨日。陆康沉浸在这段美好的往事中,连陆璋敲门都没有听见。
“家主,行装都已经备好了,卫兵也都已经挑好,随时都可以出发。”陆璋见屋内无人应声,便轻轻推开房门,向陆康回禀。
陆康的思绪这才突然被拉了回来,巨大的落差让有一瞬的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才望了一眼陆璋,吩咐道:“好。那明日夜里就出发。路上不要耽搁。”
第二天夜里,陆康走到府衙的后门口,几辆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他的几位夫人已经哭成了泪人,迟迟不愿上车。四个孩子站在陆康面前,陆儁牵着陆绩,陆议牵着陆瑁。陆儁带着头,四个孩子跪了下来,“父亲请放心,儁儿一定好好照顾家人,孝敬母亲,用功读书,也会好好照顾阿绩还有阿议同阿瑁。儿们就在吴郡等父亲归来,请父亲不要记挂,安心应战。”说罢,四个孩子给陆康行了大礼。陆康看着这些孩子,眼泪夺眶而出,他猝地转过头去,不愿让孩子们看到他的泪。
车轮缓缓转动起来,陆议和陆家一百多口人,踏上了返回吴郡的归途。按照陆康的安排,他们会先走陆路去秣陵渡江,再向南换陆路回到吴县。
舒县外风声萧萧,夜色沉沉,沿途除了陆家车马的灯火外,什么都看不到。坐在马车上的陆议恍惚间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多以前,第一次来庐江的时候。他的心中升起一阵难以言明的焦躁,还有一些恐惧,他很怕又看到那一片血海。想到这里,他拉紧自己的衣领,左手用力地握了握腰间的佩剑,又望了一眼已经睡下的陆瑁,替他拉上了滑落的毯子。
天气很冷,这大约是陆议记忆里庐江最冷的一个冬天,湿气混着寒气一点一点地渗进衣服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已经冻得有些发僵,活动不畅。车内的炭火早已熄灭,甚至连炭盆也已经失去了温度。沿途的草木枯败,已经附上霜。离开庐江不消几日,有的老人和孩子便已经病倒。队伍的速度越来越慢。若是无病无灾,原本每日可以行几十里,现在连一半都行不到。
这天,他们路过了一座破庙。陆儁决定停下来歇息一夜,他们已经日夜不停地赶了两天的路,很多家眷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遣会武的家丁守在破庙周围,一部分随从和稍年轻的宗亲留在马车上休息顺便看守,他和陆议照顾着妇孺和老人转移到破庙里,生火休息一下。
“阿议,你还好吗?我这里还有些结余下来的干粮,你先吃一点吧。白天见你把干粮都给几个老人家了,都没怎么吃东西。”陆儁安排好一切,坐到了陆议的身边,给他递去了自己的干粮。陆瑁和陆绩此时坐在火堆边,已经靠在一起睡着了。这样的赶路对于两个孩子而言,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我没事。那些老人家是病人,得多吃点才能支持下去。再说我也不是很饿,干粮你收好,若是我饿了,你再分我些就好……这些日子赶路这么辛苦,难为了阿瑁和小叔了。”陆议没有接陆儁递来的食物,而是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心不在焉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我听阿翁说,你当年来庐江的时候,经历颇为凶险。哎,只希望我们此去,能顺利一点……几位叔伯和婶娘都病下了,我真担心……我们带的粮食有些不够了,在到秣陵之前得省着些吃。”陆儁收起了干粮,看着火堆,有些担忧地说。
“离下一个驿站还有几十里,我们到了之后,做一下休整,看看附近有没有医师能给几位长辈瞧病,最好还能买到些干粮……离去秣陵的渡口还有百里,得让他们尽快好起来。到了秣陵,我们的几位宗亲叔伯在那里,我们就能稍微松口气。”陆议的手停了下来。
“也只能如此了。阿议,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吧。这沿途能找到遮风挡雨的地方不易。前半夜我来守。”陆儁拍了拍陆议的肩。
陆议点点头,背靠着残垣,听着面前的柴火发出霹啦霹啦的声音,他的眼睛缓缓地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