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29、海昌（五）

　　陆议在海昌城外安排了多批兵勇加强巡逻。在进城的几条道口与大片农田之间也安排了小队把关。他们如今都士气高昂，想着一定要保护好这批来之不易的收成。陆议每天都亲自前往各个城防点督军，检查各处防务。
　　霜降这日，天气变得湿冷。海昌最后一株晚稻终于也都收进了粮仓。几股附近的山匪看到兵勇如此密集的巡逻，试探性地骚扰了几次，便罢了手。海昌明年的粮食终于有了着落。陆议站在田埂边，望着那些稻梗，长长地舒了口气。
　　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总归不再是饥寒交迫。正旦的时候，陆议在县衙里同韩扁还有一道来海昌的随从们一起吃了一顿饭。米饭用的是刚刚收获的秋稻，而菜则是府衙里那几片花圃里种出的野菜，比起在吴县吃到的，海昌的这些粮食不知道粗糙了多少，可在陆议看来这却是他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新年刚开了春，在农户都陆续开始播种春稻之后，海昌终于恢复了生机。而陆议则开始把公务的重心放在了清剿山越和收编军队上。
　　一年的时间，陆议连拉带打，将海昌附近的几个贼窝都清剿干净。
　　孙权后来召他回了一次吴县。他对陆议在海昌的政绩和剿越十分满意。陆议又趁势向他建议了会稽、丹阳和鄱阳三地的大范围清剿。孙权有些高兴，如今的陆议似乎对于行军和清剿山越十分主动，完全不似在将军府做文官时那般含蓄矜持。这些变化是孙权非常乐意看到的，他相信自己当初准许陆议外任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次再见陆议，他还带着些连孙权也无法捉摸透的情绪。此时的陆议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积极，也都要消极。
　　“伯言，你提的三个地方确是大患。不过，是否太激进了？你手下目前只有一千兵，你有把握吗？”孙权对于陆议的提议很有兴趣，但也有些担心陆议手里的兵力不足。
　　陆议俯身作揖说道：“古人云，上兵伐谋。山越易动形散，毫无建制，又多潜于地形复杂的山林之中，故兵力并非制胜之关键。还请将军放心。将军之前为属下挑选的亲兵帮了属下良多，属下已感激不尽。”
　　“不用我再抽调些援军给你？”孙权试探地问了问。
　　“属下谢过将军的好意。将军如今远图徐州、西川两路，军力十分重要。属下不可拖累将军分心。属下会想别的办法补充兵力，以扫清三郡越匪。还请将军勿念。”陆议婉谢了孙权的建议。
　　“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了。这三郡的剿越的事就交给你了。”
　　经过了一年多的筹备，陆议决定出兵，扫清会稽南部山区里潘临的势力。尽管兵力仍有不逮，但是陆议仍然决定出手。
　　“陆都尉，是要行军去会稽了吗？”这天练兵结束，潘江跑来向陆议询问。
　　“是。军报已经发出去了。”陆议答道。
　　潘江突然跪在陆议面前，“陆都尉，您能让属下做先锋吗？……属下……”他低下头去，话说了一半，却不再继续。
　　“你想做先锋，去劝降你哥哥？”陆议猜中潘江的心思。
　　“是……这一年多来，跟大伙一起操练种田，日子过得安稳多了。也不用每天东躲西藏。我想让大哥也别再冒险了。”潘江言辞十分恳切。
　　“你大哥如果真的有意归降，也不会这一年来时常派人骚扰周边，伤及那么多平民了。你应当知道自从知道你入伍之后，你哥哥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气焰更胜。出兵的时候，你跟在我身边吧。”陆议的语气很坚决，他走到潘江的身边，按住他的肩，“你放心，我会让你们兄弟说上话的。你若是能够劝服他，当然是最好。”
　　潘临的大部聚集在会稽南面一处叫上白峰的山头。那里山路沟壑纵横，山林十分茂密，荆棘丛生，就算是白天，林子里也十分阴暗。陆议和手下装成农夫和猎户，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摸清附近的山道出口和地势。从上白峰而下，只有东西两条路，而这两条路最后都会汇聚于南方的前山。东路较为平坦，平日里潘临的人手进出或是运送打劫来的钱粮都会用这条路。若在东路交战于己不利。而西路较为崎岖狭窄，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人会从这条路下山。若是能将潘临的人逼入西路的狭窄山道，便可让他们束手就擒。
　　陆议决定在前山出口处布置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坚守，防止他们逃出上白峰。他亲自带五百人从东路边缘的密林进山，直指潘临的大营。而另外再由三百人守在西路，待东路军力将潘临逼入西路之时，便行包夹之势。按照陆议的战术，他的部曲从海昌起就分开三路行军，以防止大部行军被敌人察觉。他的五百人小队也是分批上山，有几批沿着山间小路，有几批则要翻越周围的丘壑。陆议带着最为精干的一支小队，沿着山路向上。沿途的荆棘十分茂密，荆刺尖锐，勾破了衣服，划伤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可他一点也不敢放慢速度，半日的时间终于停在了潘临营寨外几十丈的地方。
　　夜半便是出手的时机。这日虽是满月，天空却阴云笼罩，晦暗无光。点着营火的山贼窝便如黑夜中的靶子一般清晰明朗。陆议用手势示意传令兵吹响了号角。潜伏在最前沿的弓兵先是一齐发箭，射杀了寨门入口处正在巡逻的山越。步兵随即在弓兵的掩护下冲了过去，先放火烧了几处木栅栏和营墙，然后压制了山寨东口处的几处据点。应声而来的山越们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和箭雨打得措手不及，开始向寨子深处跑去。
　　此时，远处的天空划过一缕火光，陆议知道，西路的伏兵已经准备稳妥。他举起佩剑带着埋伏在最后的主力冲下了山坡。被大火包围的寨门早已形同虚设，几人合力便用戈矛将寨门推翻在地。寨子里的山匪眼看东路已经被封上，只得蜂拥从西路的出口逃离。
　　陆议带着兵勇一路追杀到了西路的一处山坳，这里也是方圆十里之内唯一的一处平缓之地。不出他所料，潘临和他的部下正被陆议安排的伏军堵在了山坳的出口，正在与陆议的队伍缠斗。
　　“潘江，你去吧。我答应过你，会让你和你哥哥说上话。”陆议停下脚步，对一直跟在身边的潘江说道。
　　潘江像陆议行了一个军礼，便一路跑了过去。
　　“大哥……”一片混战中，潘江大声叫住潘临。
　　此时的潘临，已经受了重伤，满身鲜血。他转过身去，满脸怒火，对着潘江吼道：“你还敢叫我哥？你带着一群兵来打你哥！”他举起佩刀便朝潘江奔袭而来。
　　潘江迎上前去，没有退缩。他闭上眼睛，准备一死。可是，他听见铿的一声——
　　——是陆议的佩剑在自己身前，挡住了潘临的刀。
　　一旁的亲兵见势，几个人立刻冲了上去，按住了潘临。头目被抓，山越们也瞬间丢了士气，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陆都尉，属下求你饶恕我大哥吧……”潘江跪在地上，拼命地恳求。
　　陆议摇了摇头，对手下人吩咐道：“把这些人都押回海昌的军营去，看管起来。”

　　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陆议去了军医的营帐。潘江正在清洗被血浸透的衣服和绷带。
　　“你大哥怎么样了？”陆议站在营帐外，同潘江聊了起来。
　　“军医说，手臂怕是保不住了。好在人还活着……”潘江脸色有些庆幸，又有些忧愁。
　　“有些事我一直也没问过你。看你秉性并非大恶之人，先前为何要在山里为寇，同你大哥一起戕害百姓？”陆议转过身来，对着潘江问起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潘江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其实我跟我大哥都是海昌人。我们以前就住在海昌城郊，一个靠近江边的地方，所以父母便给我们取名叫‘临江’。我们的父母种地养大我们兄弟俩。本也太平无事，可不知怎的，每年的赋税变得越来越重，我们一家人一年到头辛苦种田，最后竟连一顿饱饭都已经吃不上。遇到天灾，日子就更惨淡。可是，若只是如此，我同大哥也断不会做恶……顶多抱怨下老天爷……”潘江说到这里，眼睛已经有些泛红，“可后来我阿翁病了，那些官兵居然还来我家收赋税，说是不交就要抓人去做苦役。我阿娘求他留下些米给阿翁，他们不同意，竟将她打死。没多久，我阿翁也死了。大哥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欺侮，为了给阿娘阿爹报仇，就尾随偷袭，打死了当日来我家抢米的那个差役。海昌县后来就贴了告示，满城抓捕我们兄弟。他走投无路，就带着我，逃进了会稽的山里，投靠了当时会稽山的一个山贼。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打劫的时候，我不敢去抢东西，更不敢杀人。我大哥就说，官兵都能杀百姓，我们当山贼的还怕什么？”潘江苦笑着，低下头去。
　　“陆都尉，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
　　陆议心中有些怜悯这对兄弟，然而国有国法，潘临毕竟危害本地多年，不惩不能正法令、平民心，“我会按照大汉律法惩治潘临。”
　　“属下知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给我哥求情。我知道我们终究是选了一条错的路，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其实我是想，我想退出军队。我哥他，他的手断了，也许之后也会偿命给那些无辜的人。但是如果他有朝一日还能从大牢里放出来，我想以后还能照顾他。就算不能再照顾他，我也答应陆都尉，我会好好种田养活自己，绝不再做恶。”潘江望着陆议，十分真诚地请求着，“这一年多来，都尉怎么对我们的，我都记着。您在这里一天，这里也没那么苦。”
　　“既然你决定了，我答应你的请求。”陆议说着，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钱袋，“这是你今年的军饷，是你应得的。回到故土，好好活下去。”
　　会稽近年来最大的一股山越被陆议悉数收编。他的部曲也到了两千多人的规模。
　　县里的居民渐渐多了起来，那些藏匿在海昌会稽附近山里的人也愿意离开大山，回到自己的家里。海昌县城郊的农田很多也已经重新种上了庄稼，陆议后来又加修了更多的水道和井，灌溉容易了不少。后来的干旱年，海昌基本能维持粮食自给，无需县里的官仓拨粮。
　　在海昌这里，陆议开始明白，出仕为官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觉得自己找到了那条路，那条他决定一直走下去的路。他杀过敌，流过血，也和当地的百姓一起同甘共苦过。他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困于楼阁读书，受人保护的陆家公子。他不仅可以保护自己和陆家，他还可以保护更多的人。
　　从这一刻起，他的剑将只为东吴而挥。